女官们都在外面伺候,并没有听到殿内那一番话。明知道今日是传思南更衣上殿伺候的,怎么到了晚膳的点儿,又想到谨成殿了。心里都觉得,或许是这位更衣做事不知进退得罪了陛下或者摄政王。看向更衣的目光里,便有些复杂了。
说是让送她回去,负责送的女官,也没有多客气。
能这么让持中殿送回去,也算是颜面扫地了。只是楚天香并不懂宫里的规矩。她也知道是摄政王提点了天子关照谨成殿,并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里去。
有持中殿女官送着,还能安心一些,若是让她自己一个人走,她还真怕走到半路会被人作弄。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自持中殿到揽月阁,先经过渡月桥。
原本是持中殿的侍从女官赵玉儿提着宫灯在前面领路,到了渡月桥那边,楚天香突然喊停。
她上前一步,接过赵玉儿手中的宫灯,仔仔细细将桥面照了一番,见没什么异常,这才点头,继续往前走。
过了渡月桥,再往前走,梅林之间一道小径,她又低声对赵玉儿道,“姑娘注意脚下。”
赵玉儿略微有些疑惑,但这一程便走的比寻常更为仔细一些。果不其然,没走几步,便见小径之中被人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石头,不细看看不出来,若是不小心,倒是很容易被绊到。
赵玉儿略微有些讶异的看了楚天香一眼,楚天香轻声道,“前些日子在这边不小心摔倒过,因此分外留意一些。”
不说别的,这路上有石头硌着,真不小心摔到了,没准还会伤的很严重,见她若无其事的,倒是有些意外。
素白在身后轻声道,“这一类的事情,更衣主子也见得多了,都能应对,算不得什么大事。”
还不止这个呢,连捕兽的铁夹,还有铺着草的陷阱都遇到过。怎么说呢,还好这位主子自小是山林里长大的,对这些事情分外敏锐,若真是猎户捕兽的那一套,一眼倒是能看得出来,也防备得过来。至于没见过的,比如桐油石头之类的,如今也见了,心里多少有数。能绕也就绕过去了。
都是往揽月阁必经之路上设下的绊子。也没针对别人,就是摆明了和楚天香过不去。
赵玉儿叹了口气,道,“更衣镇日里出入持中殿,难道就没有与陛下提起过这些不顺心的事情么?”
楚天香微然笑笑,道,“宫里路向来难行。陛下召我上殿,有人心里不痛快,总要泄愤。这样的小事多了去了。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陛下也未必管得过来。我能应对,也不必对旁人讲。”
“是啊,”赵玉儿也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宫里便是这样的地方,一些人的幸福,就是另一些人的不幸,身得盛宠之时心里或许是喜悦的吧。这种喜悦,便是别人怨恨的来由。若是与世无争,或许就不会被人怨恨报复了,只是,不甘心啊。”
“我喜欢陛下,愿意陪伴在陛下身边,就算因此被人怨恨,也不后悔。”
楚天香这样说着,语气十分坚定。
赵玉儿应对道,“主子有这样的心,无论宫中的道路如何难行,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毕竟不是可以交谈的对象,寥寥几句过后,几人都陷入了沉默,灯火幽微。不觉间便已经到了揽月阁殿外。
“臣女告退,更衣主子也请早些安歇吧。”这么说着,赵玉儿便准备离开了。
“更深露重,姑娘回去的时候也肯多加小心。”
“无妨,”赵玉儿摇了摇头,笑着道,“这宫里的陷阱,是针对更衣主子的,更衣主子已经平安归来,路障也应该是被清掉了。无论那个人是谁,也都不至于胆大到让整个宫里都鸡飞狗跳。”
楚天香笑笑,亦漫不经心道,“但愿如此吧,若是因我的缘故伤了别人,我也会心有不安的。”
赵玉儿低眉敛目,道,“主子心肠好,来日必有福报,也不必为这一时的挫折而心灰。”
楚天香低声道,“多谢赵姑娘吉言了。”
这边楚天香看着赵玉儿离去,转身回揽月阁的时候,远远望了一眼。
竹林幽深,其实看不到远处。只有各处灯火透出明明暗暗的影子。
心里影影绰绰的,总觉得谨成殿的那边分外明亮一些,想也是这个道理,毕竟今夜御驾在谨成殿。御行所至之处,自然灯火绵延,不知尽头。
她所在意的那个人,此刻是陪在别人身边的。但楚天香其实也没那么在乎。因为她所求的从来也就没有那么多。一开始就明白,那个人永远不可能彻底属于她。
她不争,也不妒。
所求若是不多,或许人生便能少一些磋磨了。当初入宫的时候,心心念念惦记的,也只有族人的事情,如今霓羽族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她这边心安下来。自己过得如何,倒是全都不往心里去了。
更何况,杨烈对她也算不错了。她入宫时日不久,已经隐约能感觉得到,就算是天子,也不可能始终随心所欲。哪怕只有些微温暖,对她而言其实已经足够。
那边谨成殿内,红烛高照,灯火辉煌。
楚玉鹮生性不喜欢闷热的环境,平日里碳炉只放不到三分之一。今日因为御驾在这边的缘故,殿内女官不敢怠慢,整个殿所四处角落回廊,能摆上碳炉的位置都摆上了,除此之外,连壁炉也燃着,殿内御香缥缈,一派暖融融的富丽气息。
都说过,楚妃娘娘派头最大。虽然年轻,但毕竟入宫之时便位居正妃。又是内廷之中地位最为隆重之人,说起日常起居的气度,比起凤座也不遑多让。
杨烈看着这情形,却也不免感慨。
都说楚妃娘娘雍容华贵,仪态万方,乃是人间富贵盛世牡丹。他却知道,幼年时曾经见过的阿鹮妹妹,本是山中高士晶莹雪。何须做凡间富贵花。
命运不由人。他自幼体弱,养在深宫。性情里也有几分怯生生的。虽然说早已预料到会有一日承继天子之位。但当初也未曾想过,这一日会来得这么快。
他与楚玉鹮相对而坐,对面还是隔着一扇屏风。
谨成殿奢华惊人,眼前摆的屏风,是沧海真人亲笔绘制的道境八景之一。重峦叠嶂,笔力恢弘。一扇屏风便值万金之数。
倒也不能怪楚玉鹮挥霍。沧海真人,原是她父亲楚七公子楚云和之道号。楚家当世曾有书画双绝,书是楚家四公子云桓之草书,画便是七公子云和之山水写意。四公子弃笔从戎,又英年早逝。世间留存真迹不多。至于七公子,据说退隐道境之后便寄情山水间,对世间万物都不敢兴趣。闻听天启世家贵族将他的山水画炒至天价,更觉人间俗不可耐。云和公子修的是上清之道,摒弃一切尘世羁绊。连笔墨之间的喜好,也毫不在意的舍去了。
道境八景,是八架立绘屏风,绘八处道境名山大川。原是七公子年少之时第一次到访道境,兴致盎然之故,泼墨挥洒少年心境,留下传世之作。他遁入道门修行之后,一切身外物俱不在意,尤其是这般笨重的屏风,只视作粗苯之物,都没带走。后来九公子楚云皓便做了主张,将这八架屏风作为楚玉鹮的嫁妆送入宫内。
价值纵然连城,对她而讲,也不过是父亲手绘之物罢了。将这八扇屏风摆在谨成殿,便如同父亲的心意留存在身边一般。心里多少有些寄托。纵然总价近十万金帛。放着,也就只是放着罢了。
年岁日久了,屏风绘面日渐显得清透起来。隔着云雾笼罩的山脉,隐隐便看得到屏风之后端坐着的楚玉鹮。
华服高髻,腰背笔挺,这么看过去,端庄的像是墙上挂着的工笔仕女。其实还是喜欢她穿着常服的样子,轻罗长裙,才映衬得出身姿曼妙。楚玉鹮虽然生得不矮,但是玉骨纤纤,身材窈窕,单衣而立的时候,也颇有几分扶风弱柳之姿。
怎么会不喜欢呢?她生得那般美。哪有少年人不思慕美娇娥的。只是太冷淡了,像是一座冰山似的,让人想要接近的时候,总难免生出几分心灰。
他轻声唤了一句阿鹮,那边微微转过头来,幽幽的目光便落了过来。
隔着沧浪川,看不真切。
前一阵子楚玉鹮称病,摆着屏风的时候,他也曾因为觉得这般对坐未免太生疏了一些。因此说过,要不移去屏风,近一些说话吧。
那会儿楚玉鹮说,病中憔悴,不宜面君。依旧是推脱过去了。
现如今,杨烈也不提这些事情了。爱摆什么摆什么吧,毕竟是从心里疏远了,坐得再近,又有什么用处。
轻声问了一句近来如何。然后觉得,枯坐未免无聊,不如拿本书来看看吧。楚家四公子楚云皓年轻的时候也曾遍览名山大川,写下不少风物志。宫里人无聊的时候都会拿来看一看。杨烈说,当初看的时候,便有不少不懂的地方,正好阿鹮是道境过来的人,或许还能解说一二。
伺候人将书呈了上来,他二人便对着书册,一板一眼认认真真的论起萍山风物。不知不觉间说到夜深。楚冰如进来换灯,便说了一句,“夜已经深了,差不多该到安歇的时辰了。”
说这话,原本是送客的意思,但在宫里,谁又能赶天子出去。到了这个时辰了,总不能两个人坐着论书论一晚上。莫说是一晚上了,楚云皓所书风物志总共三十二册涵盖道境,北陆,中原,海境,西荒,蓬莱,南疆共计七处地理水文风俗天象。真要论书,单论这一部论一年也够,只是天子明日还要早朝,这般枯坐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伺候人有伺候人的本份,只毕恭毕敬低眉顺眼的站着,等杨烈一句话。
杨烈说,“太晚了,今夜便留在谨成殿吧。”
他这样说着,屏风另一侧的楚玉鹮也没有说话,床榻是早就收拾布置好的,便这样,算是顺水推舟一般,在谨成殿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