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不仅楚天香在,摄政王殿下也在。
在陪天子下棋,屏风下残局已经摆了七八坪。看心情,有时候开新局,有时候,就就着从前的残局,往前走几步。好几局都是胶着的状态。摄政王殿下说,棋路一道,宜缓不宜急,真要分出个胜负,或许就没意思了。
楚天香上殿请安,俯首叩拜。杨烈点了点头,让她先起来。坐在身后伺候着。
殿内别的女官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三人在。
原本内廷女官与外臣是该回避的。但摄政王镇日里出入宫禁。和弘徽殿女御这般身份高贵的宫内女眷都险险要面对面争执吵架了。楚天香区区一个更衣,回避不回避,也就那么一回事。
她起初见着摄政王,多少有些不自在的,就算是在杨烈身边伺候,也总觉得不便,有些时候连头也不敢抬。杨烈看出她心里不自在,含笑说了几句。
“别看王殿下没比朕大出来几岁,但也是长辈了。用不着避忌。”
陆陆续续说过几次,楚天香这才安下心来。只当自己是个伺候人。添茶倒水送点心。既然是伺候人,自是不能避着客人。
她的围棋是杨烈亲自教的。学的日子不算久,棋路上的功夫也没多深。但局面是看得出的,眼前这盘棋已经到了中盘,正是需要聚精会神的时候,莫说是对弈的二人了,便是她,也屏着呼吸,坐在杨烈身后看着,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杨烈却突然说了一句话。
“我是不是一定得有个孩子?”
摄政王看着局面,思索良久,才落下一粒黑子。轻声说了一句,“陛下没有兄弟,先皇昭武帝如今只有一个兄弟,是封在南境的南冕亲王。外朝为皇嗣的事情担忧,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向来皇帝都是后宫三千佳丽,子嗣何至于如此单薄。但先皇昭武帝是个多情种,一生苦恋楚家女公子楚云昭。楚云昭二十几岁便死在战场上,先皇后半生几乎不近女色,子嗣上自然是没有缘分。楚云昭曾为先皇诞下一女,紅鸢公主和亲北境,病死异乡。之后淑妃所生的钟情公主替代紅鸢公主嫁到北境,因为不适应北境的气候,常年重病,最终被接回天启疗养,亦在十分年轻的时候病逝了。据说是因为淑妃当初怀这位公主的时候,便受了暗算,先天有些不足。再加上北境苦寒。当初明知道将钟情公主送去和亲便是送上死路,先皇依然为了履行与鲜卑族结盟的承诺,将自己亲生的骨肉送了过去。淑妃白氏亦因此与先皇决裂,说是死生不复相见。公主病逝之后,淑妃没多久亦抑郁而终。
再就是楚权妃生下的杨烈,还有前朝悦太妃生下的小公主兰芳,曾经在天启内乱之中作为杨烈的替身与乱军谈判。天启内乱结束之后,依着悦太妃的恳请,兰芳公主如今随太妃一起生活,几乎已经不能算是皇室中人了。
先皇昭武帝统共四个孩子,三女一子。杨烈是唯一的皇嗣。他嫡亲的叔父南冕亲王远在南境,一个既没有儿子,也没有兄弟的皇帝,自然而然便很容易让别的宗室子弟生出对皇位的觊觎之心。
先皇在世时便说过,长生是朱雀皇朝江山之最重。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天地逆转江河倒流也在所不惜。他自年幼时便有心疾,为了救治他,父皇堪称不惜代价。甚至以命换命,为他做了换心之术。当初不懂,如今却也明白了。他那位父皇保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儿子,更是朱雀皇朝万里河山的安稳。
没有皇嗣,国家便容易动荡。略有不慎便是血流漂杵伏尸百万的局面。如今内乱刚过,自打宫中纳妃,御史台的奏章就没断过,管的都是天子内廷之中这些事。莫说是他了,便是替他挡着奏章的摄政王都觉得烦不胜烦。
杨烈又轻声道,“我也知道,只是若有皇嗣,又怕他母家外戚生事,若不是祖上的规矩,天家长子必须为身份高贵的殿上人所出,我可以自己选的话,倒宁愿孩子是这一位生下来的。”
他指的是楚天香。楚云皓也点头。以楚天香无依无靠的身份,生下天家长子,的确能让如今地位未稳的少年天子能安心一些。只是,规矩在那里。能为他生下长子的其实只有三个人。
谨成殿楚妃,弘徽殿女御,漪澜殿女御。
“陛下是对阿鹮不放心,还是对我不放心?”
似是漫不经心的,楚云皓再度落下一子,问出这句话。
杨烈摇了摇头,略微笑笑,道,“殿上人都不用喝避子汤。先怀上身孕的是阿瞬,这也并不是我能算中的事情。至于阿鹮,”杨烈略微迟疑了一下,微微叹了口气,道,“阿鹮身子弱,又总是闭门不愿见客。我都拿不准,她是不是不想见我。”
指间落下一子,白子深入到黑子布下的局中,看似自投罗网,却在关键处,把险险要收的大网卡在了最后几步,棋行险着,却也硬生生破出几分生机。
杨烈轻声道,“阿鹮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在这宫里,相处终究不易。我心里是有阿鹮的,只是怎样都难懂她的心思。”
楚云皓点了点头,说,“陛下这一步棋走的不错。”
兵行险着。
若是楚玉鹮怀上天家长子,不光是楚玉鹮本人,整个楚家都难逃千夫所指的命运。毕竟今上天子是楚权妃所生。南冕亲王之生母是今上天子之祖母楚贵妃。若是再来一个楚玉鹮所出的皇长子,天家血脉,一眼望过去全是楚家人,宗室不能忍,外朝也不能忍。
楚云皓倒是不在乎,只是想一想,事情真到了这个局面,阿鹮的处境未免太过于艰难。
漪澜殿弘徽殿两位女御都是武家之后,也都身份高贵,一者父亲在云中府,另一位是在南境云南兵府,虽然让兵府之后生下皇长子也略微有些令人不安,但总比楚家强一些。何况以楚家如今的兵势,南北两边,云中府与云南兵府两边若有异动,也能防得住。
近数十年来,武家势力崛起到了鼎盛时期,天子与宗室亦不能制衡。但內宫之中走的这几步棋,正好可以让他们相互牵制。
杨烈若说背后全然没有用心,楚云皓是不信的。但这棋既然走的不错,他便没有拦阻的必要。
叶瞬这个孩子若是平平安安的生下来了。不论男女,至少能让外朝心态略微稳一稳。没有别的意思。天子年岁还小,只要证明自己有开枝散叶的能力,皇嗣便不是什么大问题。
若是今上天子跟先皇一样,不近女色不懂雨露均沾的道理,宗室就该筹谋换皇帝的事情了。能站在杨烈身边的,也只有楚云皓一人。他虽然手上有兵,但以一介外戚的身份,若是直接与天家宗室对抗,又很容易被扣上谋反的罪名。没准又会有在外的诸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再开内战。
他倒是不怕。纵然千军万马,他也一样能站在杨烈面前保护这位小皇帝。只是,能靠着內宫之中布局便能解决掉的事情,又何必要打仗呢?
只是委屈了杨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可说,亦不能选。
不远处书桌上的香炉雾气渐渐淡了下来,楚天香起身去添香,楚云皓看着她纤细窈窕的身段,轻声问了杨烈一句。
“你是真心喜欢这一个么?”
别的不说,他总喜欢将楚天香带在身边倒是事实。楚云皓殿上来来往往,见得最多的便是这位更衣。
他原本不喜欢性情过于柔糯的人。只是听说这位更衣因为得宠在宫中受了不少欺负。但却一直隐忍着。虽然总在持中殿来往,但却一次都没有跟天子抱怨过。
宫里日子不好过,武成殿也算是耳目清明了,宫里统共六个人,这里面谁欺负谁的事情要还搞不清楚,他岂不是白住在内廷里了。这位更衣的日子过得有多辛苦,楚云皓心知肚明。上次在渡月桥边被弘徽殿拦住掌掴,也不过是一点小事罢了。
楚天香看着柔顺,心态却这般坚韧,倒是让楚云皓略微留意了几分。
但不管怎样,他心里最为在意的,却依然是阿鹮。
又落了几步子,终究是没心情接着下棋了,他说了一句。
“阿鹮毕竟年轻,不懂事的时候也有。她从道境被接过来的时候,已经有八九岁的模样了,在楚家养了几年,好不容易熟悉了些,又被送到宫里,这里毕竟对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地方。不安,或者说不知所措的时候也有。已经嫁到宫里了,陛下便是她唯一的依靠。有功夫的话,还是多关照一下谨成殿吧。就算阿鹮不识抬举,陛下看在她尚且年轻的份上,还是多多担待些吧。毕竟夫妻是一生一世的事情,总相互冷待,彼此心里恐怕都是不痛快的。”
杨烈手中棋子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落下,他顺手将手中的白子放入盛放棋子的陶罐之中,轻笑着说了一句。
“舅父这局势,太难解了,要不容我思考一番,改日再继续吧。”
楚云皓点了点头,说,“也行,毕竟难得今日有闲,也不能总闷在殿内下棋。我去围场那边跑跑马,至于你,想做什么,便自己做主吧。”
摄政王起身告辞。天子与思南更衣相送至殿外。眼瞅着王爷的仪仗渐渐远去。杨烈沉默着回头,传了殿内当值的女官过来。
“先找人送思南更衣回去吧,传旨,今日晚膳,摆在谨成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