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色的宫灯挂上来的时候,外朝宴饮已经行将结束。宫里的女官们提着宫灯送外朝众位官员出去。杨烈在持中殿的偏殿那边换了件浅绿色的常服,便往内廷设宴的地方走了过来。
按着规矩,天子入座宫内宴,是要与中宫凤座共饮一杯五月节的雄黄酒。
雄黄酒吧,侍从女官倒是拿着。这地方也没个凤座,按说该由地位最高贵的宫眷代替。谢襄樊环顾四周,楚玉嬛不在,大概是在谨成殿歇着吧。以她的性情,应当也不至于为了这杯酒再特意出来一趟。
谢襄樊远远瞧着,杨烈这一身浅绿色常服极为好看,少年人身形挺拔,配着衣服,宛若葱青韭白,望之令人心动。比起大宗师那冰冷难测的眉眼。谢襄樊倒是觉得,杨烈更值得看。
他一步一步,便是往谢襄樊这边走来。月明星稀,宫灯摇曳。便是谢襄樊,也不由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这人是他的夫君,可是她没有大婚。也没有按着江南的习俗,备龙凤花烛与寓意百年好合的合卺酒。那日黄昏,册封大典结束之后。她独守空房。都说天子陛下是为朝务耽搁了。但谢襄樊心知肚明。那人,不过是公正。
他没有娶过正位中宫的凤座。也不会在任何一个人入宫当晚便临幸。一碗水端平,三宫六院,一视同仁。任谁也不例外。
隔了几日才见那人,那时她的心也淡了。账外是夜明珠照明,昏暗的床帐之下,她那会儿甚至不曾仔细看过杨烈,只微微侧脸,看着床帐边上绣着的墨莲,隐忍疼痛。
那人原是极温柔的,模模糊糊的光影之间,还捧着她的面孔,问她痛不痛。而她那时想着,那是九五之尊。他们之间,是君臣,不是夫妇,无论如何,都不该轻易沦陷。
怕是难了。
谢襄樊叹了一口气,起身迎了过去。
在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少年身边,怎么可能不沦陷?这一杯端午节的雄黄酒,即便是片刻刹那,似是夫妇的错觉。饮鸩止渴,她也愿饮。
侍从女官将檀木的托盘平平举着,杨烈终于走到了谢襄樊的面前。他拿起酒盏,先倒了一杯雄黄酒,递给谢襄樊。含笑道,“今日内宴,贵嫔辛苦了。”
说给旁人听的,似是这一杯按着礼制该饮的酒,也是为这一场辛劳的犒赏。
谢襄樊接着酒杯,杨烈为自己倒第二杯酒,酒尚未满,便见小路另一端,有侍从女官匆匆而来,上前禀道,“陛下,悦更衣快要要生了,已经传医官去了皓月清辉楼那边。陛下要去瞧瞧么?”
“什么?”杨烈一怔,顺手便将酒盏放回了托盘上,手太重了,酒液四溅,雄黄的香气便四散开来。他掩不住担忧之色,转身只道,“朕先去去皓月清辉楼看看。”
谢襄樊环顾四周,见众人神色都变了。她知道,去年漪澜殿小产,杨烈原本在这事儿上有些忌讳。得知皓月清辉楼那位临产,心里或许是真的焦虑。
只是,竟连这一杯应节的酒也不能喝么?
谢襄樊微微苦笑着,将那雄黄酒液泼洒在地上。
既是该两人共饮的酒,只剩一人,也没有喝的必要了。
她回身,面上已经换成了完美无缺的笑容。
“皓月清辉楼今夜临产,原是喜事。本宫也去瞧瞧。诸位借着宴饮便是,没准等会儿有了好消息,还能再多开几坛御酒。”
内廷女眷众多,未曾道曲终人散的时辰。也不能都赶去皓月清辉楼。今夜宾客,又都是年轻女孩子,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热闹。漪澜殿那位也轻声道,“贵嫔去吧,有本宫在这里,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她自是不会去皓月清辉楼的。前一年那场小产,险些要了她的命。至今心有余悸。旁人生孩子的地方,她根本不想去。
谢襄樊点了点头,道,“那就有劳娴嫔了。”
她亦随着御行的灯火,先往皓月清辉楼那边去了。
皓月清辉楼,此刻已然是一片混乱状况。外头人来人往,杨烈所在的地方,自是有一群伺候人跟着的。悦怀玉早已经来了这边,清平殿的伺候人也在外头候着。除此之外,医官,医女,稳婆,还有殿内伺候人拿东拿西,四处走动,场面自是不怎么好看。谢襄樊到场之后,先低声吩咐了几句,叫这些人各自找管事的拿个主张。该进内殿伺候的,便去内殿。该伺候杨烈的,站自己的位置便是。该去御医所拿东西找人的,领了吩咐,办事就是。一时半会儿没什么事情要忙的,就先去偏殿那边候着。别都在一处,又帮不上什么忙。
堂堂内廷,不过是生个孩子,谁知这些伺候人一时慌成这样,竟也没个张致。皓月清辉楼人少,没什么能做主的女官也就算了。连御医所也一团乱。谢襄樊从旁瞧着,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瞥了一眼杨烈,在他身边坐下。心想这事业不能怪他。当初摄政王闲居武成殿。悦太妃自是在内宫留不住,自请退居宫灯帷颐养天年了。内廷偌大地方,好几年时间里都是摄政王殿下一介外臣地位最高。宫内规矩松散,也是常情。
不然何必请她入宫。
这种时候,倒也不必只想着规矩。
她见杨烈神情忧虑,只劝道,“陛下不必忧心。悦更衣本是医女出身,自然深知调养安产之道,十个月都平平安安过来了。吉人天相,一定会顺利诞下皇子,陛下安心等着便是。”
杨烈叹息道,“宫里的孩子,毕竟不好生养。这多久了,怎么还没生下来?”
悦兰芳生性隐忍,即便痛的狠了,也不至于高呼哀嚎。偏是那细细碎碎的哀叫之声,隔远远的传过来,听得人心思哀切。抓心挠肺一般的不安。
谢襄樊笑道,“陛下这就没经验了。臣妾从前听说过,妇人头胎生产极为艰辛。少说也得折腾七八个时辰。今夜怕是难了。”
她说这话,原是想劝杨烈先回去歇着。谁料杨烈微微皱眉,先将持中殿的承旨女官叫了过来。
“你先回去拟旨,传旨外朝,明日清晨,朕罢朝一日。若有紧急政务,呈递内阁交予摄政王和首辅大人处置便是。”
那女官微微抬头,看向杨烈的目光,十分惊疑不定。谢襄樊也吃了一惊。
本朝法度严苛,身为天子,非重病重伤至不能起身,亦或是赶上国丧,绝不可以轻易罢朝。虽然如今说起来,朝务也是由摄政王殿下把持。但即便如此,杨烈也不该不去。
承旨女官站着不动,“陛下,若是这样说,怕外朝会弹劾。”
“有什么事情,朕一人承担。你依着朕的吩咐拟旨便是,快去。”
他性情一贯温和,这般说话,已经含了几分怒意。那女官年轻,没经过这样的事情。当即也不敢再顶撞,便匆匆告退,先去六庭馆与馆主商议了。
杨烈微微叹息。
“朕身边的女官,便是这样,隔一阵子换一批的。都是轮值。没有用得惯的人。从前常来的女官倒还好,都有些年纪,性情稳重。凡事知得进退。轮的差不多了,换到如今,年纪太轻,心浮气躁,遇事不能应对,朕看着也不顺心。”
这是为了防止天子身边人恃宠干政。皇帝做得久了,自然能挑器重的人选长年累月在身边伺候。杨烈还年轻,没到那个份上。
谢襄樊只劝慰道,“也不能都怪那位大人,罢朝原本便非小事。她犹豫也是正常。陛下当真要因此事罢朝么?”
内廷宫眷产子,天子不朝。想也得知,来日御史台呈递的弹劾文书,岂不是要堆积成山。
杨烈默然片刻,不安的目光落在了产房门外。
他轻声道,“你们不知,朕十分在意这个孩子。他毕竟是帝国长子。去年漪澜殿失子,朕心有余悸。兰芳这一胎保的辛苦,到了这个时候,朕总是要陪着她的。”
不仅是十月怀胎保的辛苦,即便生下来,不仅不能留在母亲身边,连能不能留在内廷都难讲,他岂能不忧心在意?
杨烈又道,“皇爷爷七个孩子,到父皇时,子嗣单薄,只得我一子,一位公主,一位养女。以至于外朝动荡不安。皇室不能代代单传。朕若是想要来日有许多孩子,至少,今时今日,这第一个孩子,朕一定要看着他平安出生。”
决不能让漪澜殿的悲剧再度重演。
谢襄樊心知不能再劝,只轻声道,“臣妾陪着陛下。”
杨烈微微的点了点头。
产房内传来的声音,含蓄而又隐忍。但在那隐隐约约的声音中,也听得出挣扎的苦痛。医女们隔一会儿便出来与杨烈禀报一次。
都是说产程顺利,瞧着也没事。请陛下安心之类的话。杨烈微微皱着眉头,也没见得就宽心多少。
大宗师也派人过来了,特意遣了悦氏一族中有经验的产婆过来照看。杨烈在一旁冷眼瞧着,也没说什么。
倒是谢襄樊道,“陛下若要陪着悦更衣等消息,不如先去阁楼那边,此处人来人往的。容易心乱。换个清净地方也好。”
他们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在皓月清辉楼正堂。来来往往的人都从外面的覆道回廊经过。管办的是什么琐碎事情,门既然开着,见天子在这边,都得过来行礼问安再说几句的。的确有些琐碎麻烦。
杨烈听她说得有理,便点点头,道,“既是如此,咱们去阁楼那边说话吧。”
上了阁楼,开了窗户,正对着外面的步道。居高临下,什么人来往,都看得一清二楚,也不必被人一直叨扰。谢襄樊的确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