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兰芳已经躺在寝殿了。悦怀玉与楚天香坐在楼下厅堂里。随行的女武卫上去，先叫了个医女下来。提着药箱，准备替她们处理伤口。
楚天香伤在手臂上，都是抓痕。伤口不深，却带起一层皮肉。就算清洗上药包扎，来日也难免留下疤痕。悦怀玉锁骨上方有咬伤。因此掀开了衣襟给医女查看。那年轻的医女点灯仔细瞧了，也惊了一跳。自药箱中拿出烈酒。仔仔细细清理了伤口。微微皱眉道，“顺仪主子这伤的深，恐怕得用针线缝合才行。不然是长不好的。”
悦怀玉点了点头，道，“既是这样，你便动手缝合吧。”
那医女颇为为难道，“主子，今日来的匆忙。缝合用的针倒是带着，只是没准备麻服散。主子要不稍等片刻，婢子去拿就是。”
悦怀玉微微摇了摇头。
“你就直接动手吧。麻服散之类的药，我用了会头痛。也不拿它过来。”
再怎么说，也是悦氏的人。药理上略知一二。那些麻痹痛觉的药，用了会有后遗症。她一清二楚。宁可痛过这一时，也不愿用。
医女听了这话，轻声道，“主子若是不用麻服散，怎么忍得住？”
悦怀玉还没说什么，旁边赶来的武殿青缨卫统领龙莲便道，“你就动手吧。伤都伤了，再过几针又如何？顺仪虽是柔弱女子，却也未必就忍不得这几针的痛。”
龙莲习武之人，自然是将这点小伤视作无关紧要的事情。至于悦怀玉，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挨过痛。真要说起来，伤口处穿针引线，未必就比方才用烈酒清洗伤口的时候能痛出多少来。
医女便点头道，“既是如此，婢子就先动手了，免得拖延久了，反而累主子受苦。”
杨烈自楼上下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般情形。
悦怀玉头发略微有些散乱。衣襟掀开一半，锁骨上方伤口狰狞，由着医女一针一线重新收整肌理。不知是被血色所映衬，还是真受了惊吓。一张面孔雪白雪白，在宫灯映照之下，仿佛一触即碎。
杨烈近前，见她皱眉忍痛。便伸手，握住了她另一只手。
大概是因为失血的缘故，那手也冰冷。被他握在掌心，多少也有几分温暖传过去。
悦怀玉一动不动，只略微偏头，说了句，“多谢陛下了。”
又问，“兰芳怎样了？”
杨烈轻声道，“腹中孩子倒是无恙，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了，跌了一跤。又受了惊吓，胎气不稳。御医说得将养一阵子，恐怕到生产之前，都不能轻易起身了。”
悦怀玉垂下眼眸，道，“千辛万苦，也就是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只要能替陛下留住这点血脉。兰芳吃多少苦，想来都是甘之如饴的。”
杨烈神色倒是有些忧伤。道，“你们这又是何苦。”
一个孩子，保得住自然好，保不住，倒也罢了。何必为了没出世的孩子作践大人。
他原是这样想的。
只是想到这一两年，内廷竟然这样不太平。漪澜殿娴嫔好端端一个孩子没了。如今悦兰芳又遇到这样的事情。亏他贵为天子，竟然一点儿端倪都看不出来，不免也有些恼怒。
想到这里了，又问悦怀玉，“好端端的，怎么会有野猫出来伤人？”
悦怀玉微微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宫里从前喜欢养猫的主子便多。难免有跑出去的。如今又是初春，猫儿难免暴躁些。可能也是碰巧吧。”
宫里哪里就能有这么巧的事情。但悦怀玉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数，知道此事必然与丹宫脱不了干系。内廷的事情，怎么查都查不到刀龙府上的。再说丹宫是刀龙府世子妃。杨烈当初纳了悦怀玉入宫。便已经算是欠了刀龙府一个人情了。即便是让他查明真相，也不便直接处置世子妃。
告知世子又能如何？世子未必就不知丹宫的本性。他一向不喜丹宫的。既是家族联姻娶来的正妻。即便知道她做了这样的事情。恐怕也只能故作不知。依然将这位世子正妃摆在那里供着罢了。
武殿青缨尉已经抓住了一只野猫。但凭借着不会说话的猫儿，无论如何也查不到丹宫头上。宫里人使手段，都喜欢借用这样不会说话的野物。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丹宫毕竟是悦家人。姑且不论内廷最后能不能找到此事与丹宫有关的证据。终究是不能由同样出身悦氏的悦怀玉先出头指责她的。
明知道吃了个暗亏，不得已，却还是隐忍不发。
杨烈见她痛到面色惨白，像是几乎没有力气说话的样子。倒也不问了，只静静的坐在一旁，握住她的手。
悦怀玉勉强说道，“陛下不上去看看兰芳么？”
毕竟悦兰芳怀着他的孩子。
杨烈道，“兰芳还好，已经睡下了，朕今晚就留在这边陪着她。倒是你俩也辛苦了。看着你们身上的伤，朕也心疼的很。”
悦怀玉默然无语，楚天香在一旁看着。心里便想，他可真是温柔啊。
温柔到近乎多情。
当初入宫的时候，也曾经被这份温柔吸引过。帝座之上的少年天子面容俊朗，心思纤细。待人又极其温柔可亲。侍奉在他身边的人，哪个能不爱上他呢？可是后来，见得多了才知，原来他对谁都是一样的温柔缱眷。
看不清半分真心实意。
太过于多情，或许就是无情了。
这边陪着悦怀玉缝完了针。又过来过问楚天香的伤。早就包扎好了，只看得见层层叠叠白色绷带。并没有血肉模糊的伤口可供他心疼。
只得先跟医女问了几句，听说可能会留下疤痕。眉目之间，也透出了几分心痛。
“难为你了，受这无妄之灾。”
楚天香微微垂下眼眸。或许是故意的吧，突然想起来，便说了一句，“妾身手臂上留了疤痕，往后怕是不好伺候陛下了。怕陛下看了难过。”
杨烈道，“当然不会了。你为救人受伤，朕只会心疼你无端受这一场皮肉之苦。至于疤痕什么的，无所谓的。谁身上能没有疤痕呢。朕当然不会在意。”
楚天香轻轻笑了笑。
杨烈的确会说话。温柔而又体贴。身为君王，又不摆架子。
坐在这里的三个人，他都是一视同仁的心疼。
若是不求真心，做他的妾室，或许也该觉得他是个好夫君。
可若是放了真心实意进去，早晚是要失望了。
便如楚妃一般，若不是对他寄望太深，又岂会伤心难过。
看到旁人深陷其中，倒也提醒了楚天香，对这个人，其实怎样都好，只是不该动情。
毕竟，贵为天子的人，不是她配谈情的对象。
夜渐渐深了。天子今夜留宿皓月清辉楼。伺候人过来回报，说是楼上房间已经整理好了。
悦怀玉的伤口也已经处理完毕，便说要与楚天香一同告辞了。
杨烈起身，送到中庭。不能再往出送了，会有失礼数，因此只站在中庭廊下，又略微叮嘱了几句话。
“这几日要当心些，要有不舒服，别嫌麻烦，一定要召医女过来看视。不要自己动手。还有，伤口一定不能见水。”
都是方才医女已经提醒过的事情。天子殷殷切切，又嘱咐一遍，她二人谢过。这才告辞离去。
深夜里，宫灯引路。俩人缓步走着。楚天香还有些心有余悸。
“宫里的猫竟然这样凶，不会还有吧？”
她这么想着，望向草丛里的目光，也不由生出几分怯意。那些随灯而动的树影，都像是随时要扑出来的野兽一般。伺机而动。
不免令人心惊胆战。
悦怀玉轻轻摇了摇头。
“不至于的，宫里头野猫野狗伤人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十之八九，伤的都是身怀有孕的宫嫔，或者是年幼的皇子公主。你我这样的身份，若不是今日救人。恐怕也不至于被伤到。”
她声音很低。打灯笼的女官又离得远，应是听不真切的。
楚天香吃了一惊，看向悦怀玉，道，“你的意思是，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
悦怀玉点头。
“你也当心些吧。如今没有身子，倒也无所谓。来日若是身怀六甲，在这内廷之中，便如同个活靶子一般。到时便知道了，一草一木都和你过不去，一只猫扑过来，又怎么会只是巧合？”
她在幽暗的石板路上，轻轻的握住了楚天香的手。
春季了，石板路上隐隐生出些绿苔来。穿着绣花鞋子，鞋底有些打滑，深宫之中，路终究是不好走的。若没有可信任的人在，这一程，怕是走不下去。
“妹妹是南境过来的，一向与世无争。我们两姐妹所求的也不多，不过是个平安罢了。能有妹妹并肩携手，是我们的福气。”
“天香原本也是无依无靠之人。姐姐客气了。”
春日夜深风寒。有人同行相伴，多少，也能略微暖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