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君以女道君的身份入宫,姑且没有赐封号。天子下旨,将持中殿附近空置已久的皓月清辉楼空了出来,给玉真君居住。
皓月清辉楼与持中殿隔水相望,若是从桥上过,还得绕些道路。似乎是有些麻烦。但持中殿西侧便连着太液池边小道。天子一声吩咐,临时在太液池畔建了一处渡口,用木兰舟接玉真君往来讲经论道,既是便利,又有风雅之意。
要说论道门经义,自是没有人比道境出身且自幼师从道境女道尊修道的楚妃更为合适。悦兰芳前往望京守陵之前,原非道门中人。借着守陵清修的工夫,随别人念了几本道德经,南华经,黄庭经罢了。赐封玉真君,也不见得就真成了道门的先天高人。
杨烈又是儒门出身,帝师乃是儒门教统白君砚。教母楚君仪,亦是儒门女官。一贯对道教典籍没什么兴趣的,说是听玉真君讲经,也不过是个幌子。只不过是喜欢这个人,想要她留在身边侍奉罢了。
持中殿上,楚云皓也曾见过悦兰芳一次。如今既然是以女道君的身份在殿上侍奉,也不能似从前对待摘星楼那位常在一般,要杨烈将她打发出去。说实在的,玉真君倒是比摘星楼那边那位墨常在有眼色的多。这边摄政王上殿觐见,她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楚云皓看见的,也只是身穿浅黄色道衣,匆匆离去的一抹侧影。
人长得其实颇为一般。既然是悦氏出身的,与媚色天成的大宗师相比,是有些太过于单薄了。说是姿色平平也不为过。
也是怪大宗师容貌太过于出众,悦氏女子,就算娇艳明丽如丹宫,与他相比,到底还是差了几分根骨。都说相由心生,大宗师不笑的时候,眉目之间颇为冷锐,甚至有几分冰冷难测之意。即便如此,五官骨骼精致到了一定程度,美还是美的。
这么看来,天子沉迷于悦兰芳,或许也只是因为年轻,没见过太多姿色出众的人。一时糊涂罢了。
内殿的隔门拉开,缥缈而又典雅的香气便渐渐透了出来。
是持中殿惯用的龙涎香,但却比平日里所用的龙涎香更为清冽一些。楚云皓略微有些讶异。目光便落在了几案上所摆着的金骨缠丝香炉上。
杨烈便轻声问道,“舅父可是不喜欢殿内的熏香,那让伺候人把香炉撤了吧。”
楚云皓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自有侍从女官入内,将香炉撤了出去,又将屏风后的隔窗打开。湖面上的水气随风吹入殿内。将香气吹散。只是那若有似无的清雅气息,却一直留存于殿中。
处处皆是余香,连摆放棋子的竹篓都是香的,一阵风过,自是不会轻易消弭无踪。
这才想起来,悦氏擅长制香,玉真君是医女出身,调香的手段自是一绝。
人长得一般,这香气却颇为清雅,非同凡响。
楚云皓略微有些在意,却也没说什么,带持中殿女官奉上茶来,才从容不迫提起正事。
“过些日子,是楚三公子忌日。她毕竟是陛下姨母。陛下若是得空,还是去看一看吧。”
也不是第一次去了。今上天子陛下的母亲是楚家的六女公子。年年清明时节,楚家家祭的时候,天子若是得空,便会一起过去看看,算是代明仪皇太后尽孝。
从前是没有因为哪位公子的忌日,便特意去祭拜洒扫的。但既然摄政亲王提了,他倒觉得,若是得空,也没有推辞的必要。
但凡不是万不得已的事情,他也很少忤逆摄政王。
当即便道,“是我疏忽了,竟然不记得三公子的忌日。不知舅父打算何日启程去朝露之城?”
忌日倒是不必问,楚三公子的忌日,问宫内的女史官便能得知。只是下葬的日子与行祭礼的日子都另有讲究。不便擅作主张,因此才多问这一句。
楚云皓便道,“十二月二十一日。”
楚三公子云昭是冬日过世的,死的时候大雪纷飞。当初下葬,便是选在冬至当日。但宫中冬至之日另有庆典。为了这原因,提前一日前去祭扫更好一些。
武家没有那么多讲究。当初原本也是匆忙下葬,停灵也没有停足四十九日。祭扫不过是个心意,早一日晚一日,也没多要紧。
杨烈便应道,“既如此,十二月二十日,我与舅父一起去朝露之城看看吧。”
也是因为冬至日另有祭典的缘故,提前一日过去,冬至前日便能回来。
楚云皓笑笑,道,“陛下有心了,我代三公子谢过陛下了。”
他目的已达,便起身告退。杨烈起身,送到殿外。
“这些日子,一直有劳舅父了。”
玉真君一事,内廷虽不至于人尽皆知,但外面却已传的沸沸扬扬。杨烈没那么在乎,只要没人讲到他面前要他下不来台,也就罢了。
御史台自是有人不满的,弹劾的折子送到内阁。内阁乐得做壁上观,那些言辞激烈的折子,都是看也不看,直接在封签上盖个章便送到持中殿。天子不得不批复。他就算年轻,也有自尊,为了玉真君一事,时常被骂到无地自容。
伤自尊也就罢了,呈上来的折子,尽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也耽误正事。后来楚云皓知情,倒是嘱咐过六庭馆秉笔女官,预先看一眼折子,若是弹劾的,便送到摄政王府上,由他来批复。这才将御史台那边压了下来。
楚云皓知道他说的正是此事,略微叹口气,道,“此事原本我也不赞成,但你一意孤行,事已至此,只能替你压下去了。”
不然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杨烈道,“多谢舅父了。”
楚云皓无奈道,“为了一个女人,真的值么?就算有我在,帮你按下御史台那些人的愤怒。来日没准也会被骂到青史留名。你即位这几年,也没做过别的错事,何必为此事令自己狼狈至此?”
杨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这些话,他是真的不便对楚云皓说,哪里是为了一个女人啊。他不过就是希望自己能活的随心所欲一些。或许真的是他心智尚不够成熟。想要的东西,偏在那一刻控制不住自己,一定就得得到。
求仁得仁,倒也不必去计较值不值得。
楚云皓站在门廊之外,看着外面的天光,轻声道,“你这阵子既然喜欢听道教的典籍,不如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我年岁尚小的时候,也见过七哥几次,他讲给我的这个故事,道境之外的地方,或许听不到。”
杨烈便道,“舅父请讲。”
一对君臣,竟然也就站在持中殿的门廊边上,安安静静的讲起了道境的故事。
据说在上古时期,道境又被称为妖仙道,原是六道共存的境界,虽然如今道境依然如此。但现在,道境已经没有龙了。
不管怎么说,上古时期还是有的,不仅有龙,有狐狸,还有修道的人。
故事的主人公是青龙和白龙。
不是后来的青蛇和白蛇,是龙。虽然现在这世上无论是道境还是别的地方,都已经见不到龙了。连朱雀皇朝皇室也不再自诩为真龙天子,而是以神鸟朱雀作为徽记,但在从前那个久远的时代,是有龙的。
总之从前有青龙和白龙,它们厮守在茫茫雪山之间。青龙降霜而白龙降雪,所谓的青女素娥就是它们的幻象。世人至今仍以“青女为霜之主”,而“素女为雪之神”,以为它们幻化的模样便是神的本尊。其实它们最美的样子还是还原成龙形的模样。
蛇游动的姿态和龙有几分神似,但龙比蛇更要威严潇洒。云从身畔,风动于天。龙鳞深青如宿雨,凝白如深雪。青龙和白龙各送过一片龙鳞给一只白狐,无需打磨就可以作为镜子。两面龙鳞的镜子被对面放置在狐狸居住的竹林水洞,坐在其中的白狐轻轻梳理雪白的尾巴,两边方丈高大的镜子里各有无数梳毛的狐狸:青色的,白色的,青白色的。近处的还各自青白分明,越到镜子深处越幽暗,狐狸的毛色也模糊成青白难分的影子。
总之,白狐和青龙白龙相识。那时候它还是一只很小的狐狸,只有一条尾巴。
龙虽威严却性情温和,丝毫也不凶悍强暴。但龙项下有逆鳞,触之者必死。
尽管是龙,仍然有五百年一遭的天劫。劫数落在草虫的身上,可能是被踏上的一脚;落在狐狸身上,可能是遇到狗来扑咬;在白龙的劫数,则是天降雷火焚身。为解救白龙,青龙前往西海。它要负倾海之水解救白龙,白狐与它同行。它藏在龙角之间鳞片下蜷缩成一团,因为耳边轰鸣呼啸的风声真可怕啊。
青龙移山倒海,快到雪山的时候,它自己的天劫也到了。停在中途,它误饮黄泉之水。这样不仅不能救白龙,连它自己也要死了。
青龙将白狐从龙角之间放下来,让他去求见一位道士。他曾经顾守黄泉,并有黄泉之水的解药。白狐飞快地跑去,但一见到那道士,它立刻害怕起来。虽然那道士一点都不恐怖,但他有一条顾守门户的大狗。狐狸怕狗,那狗闻到狐狸的味道,立刻冲他隐身的地方凶暴地吠叫起来。狐狸被吓得不能动弹,心想不如等到深夜,狗被拴起来的时候溜进去偷。
它藏在远远的草丛中,直到天黑下来才慢慢向仙人的洞府溜去。狗的确被拴起来了,它也摸进了丹药房,看见青龙对他描述的,结着绛红色珍珠样果子的药草。它绕过丹炉将那棵草咬住连根拔起,但不知道那棵草生得如此牢固。它咬着药草,连同瓷坛一起从格板上跌落下来。瓷坛跌落在地摔成粉碎,而狐狸滚身而起,咬着药草慌不择路地奔逃起来。
没跑多远,它还是被狗咬住了。道士提剑审问,它便将青龙和白龙的前因后果都坦白,并且哀求那道士去救青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