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石正在卧室换衣服,王碧奎跟了进来问:“你这是要出去?”
“陈宝仓将军的约,我得去。”
“下午窦太太约我去做客,本以为你今天在家能和孩子们多亲近亲近,我也给自己放个假。结果你又跑出去了。”
“窦厅长的夫人?你什么时候和她相熟了?”
“还不是拜你所赐啊。自从你升任了次长,那些军官太太们一个个像过江之鲫一样涌过来,想和我拉关系套消息。我又不擅长处理这些繁杂的人际关系,头疼得很。周总长太太特别喜欢打麻将,那几个厅长夫人都围着她转。她叫我去打,我也不好拒绝,毕竟是你上司的太太,我怕周总长对你有想法。窦太太、吕太太、马太太和段太太几个厅长夫人,也天天约我打牌,可我跟她们也不熟。”
“不熟干吗还要去呢?”
“你以为我想去呢……我都不知道拒绝多少次了,再不去恐怕她们要在背后念叨。”
“不想去就不去吧。”
“我倒无所谓,怕她们编排你官威大。”
“随他们编排去,我不在乎!你就别委屈了自己。”
“我知道了,快去吧。”
“让小钱送你,我坐聂曦的吉普车去。”
“合适吗?”
“合适!我走了。”
聂曦开着吉普载着吴石,跟着陈宝仓的车停在羊城酒家路边。
陈宝仓和吴石下了车。吴石看到羊城酒家,对着陈将军道:“请。”
陈宝仓却指着另一个方向说:“这边!”
吴石却没有发现其他的酒楼,只见路边停着的四辆自行车。
陈宝仓推来一辆给吴石,说:“前面路窄。你这个‘十二能人’不会只会骑马,不会骑自行车吧?”
吴石打趣道:“还好今天穿的便装。”
二人并排骑着自行车,聂曦和老杜骑车跟在后面。四人穿过狭窄但喧闹的街头,路边各种招牌上写着“重庆小面”“东北酸菜饺子”“上海葱油面”等等大陆美食的名字。陈宝仓停在一家特别小的门脸前,只见菜牌“鱼丸 肉燕 面线糊”“蛎饼 捞化 沙茶面”,却没有店招牌。
“到了!”
“自箴兄,你就请我吃这个?”
“我专门打听了,都说是最正宗的福州味道。”
“用心了。”吴石会意,跟陈宝仓进了无名小店。
小店只有吴石和陈宝仓一桌客人,桌上摆好了几样福州菜和小吃。
吴石端起一小碟虾油闻了一下道:“虾油,要不要尝尝?”
陈宝仓身子侧了侧:“算了吧,我就不入乡随俗了。”
吴石一笑,都倒进自己那碗捞化里。
“其实加不加这个,我都不爱吃福州菜。”
“那你爱吃什么?”
“驴肉火烧,河间的。”
“为难人了,喝点茶吧,给你点了花茶。”
“是啊,困在这么个破岛上,想吃口家乡菜都费劲。”
“台湾这边养驴的好像不多,要找驴肉火烧怕是有点难。就跟我一起吃福州菜吧。”吴石给他夹了一颗鱼丸,招呼得勉为其难。
“上次在酒会上虞薰兄为我仗义执言,我一直想好好感谢。本准备在家设宴款待,又怕你吃不惯,干脆一起出来。来,我敬你。”陈将军说着端起酒盅。
两人捧杯,一饮而尽。
“自箴兄客气了。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当着那么多直属长官的面,即便胸有块垒,也没人胆敢直抒,唯独自箴兄敢争一个理字,我没看见便罢,既然看见了,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当时我就觉得,你还是那个因为豫湘桂大溃败愤而辞职的吴虞薰,一点儿都没变!”
“自箴兄才真是分毫未变,还是那么眼里揉不得沙子!”
“虞薰兄见笑了,我这一辈子就没学会圆滑世故,到哪里都不招人待见,这不,以后我可是没机会教训那些狂徒了。”
“自箴兄这是要到哪里高就?”
“我这样的还能指望高就?周总长给我安排了一个核查岛内各部军备的差事,我本来不想应,但他让我直接向虞薰兄汇报,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周总长还跟我卖了个关子,说此事他心里已经有人选了,原来是交给了自箴兄!这下咱们又能共事了!”
“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个老搭档就行。”
老杜正躺在无名小店门外的藤椅上闭目养神。
一根甘蔗杵到老杜鼻前。
老杜本能地从腰间摸手枪,见是聂曦,赶紧停手。
聂曦嚼着甘蔗一副炫耀的样子:“来点?我刚从附近买来的,甜得很。”
“皮硬塞牙,有什么好吃的。”杜山继续闭眼休息,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聊聊天嘛,干候着多无聊。”
老杜睁开眼答道:“明天我要和陈将军到台中去核查军备了。”
“这是好差事啊!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也就是说今晚我要开两三个小时的夜车,所以现在得抓紧睡会儿,人到中年,精力可不比你们年轻人了。”
“您休息,您快休息。”
“你也眯会儿吧。”
“对了,刚才我看您的手枪怎么没有击锤啊?”
老杜眯着的眼睛一下来了神,意识到自己在聂曦面前露了身手。
“眼睛还挺尖,刚才那一眼就看出来了?”
“平时就好琢磨这些,您这是什么新款吗?要不,再借我看看?”
老杜迟疑片刻,看看左右无人,迟疑间从怀里掏出那把转轮手枪,拿着枪管递给聂曦握把。
聂曦接过来吹了口哨,惊讶道:“英国货!韦伯利!”
“很识货嘛。”
聂曦打开弹巢看了看,说:“这么开的可太少见了。”
再仔细一看,击锤还在,只剩下很小一部分。“您是把击锤给锉了吗?”
“嗯。”
“为什么啊?”
“以前在部队有枪套枪背带,现在放兜里不方便,掏枪的时候容易刮衣服。”
“我试试!”聂曦来了兴趣把老杜的枪别进左腰里,试了几次出枪,十分顺畅,“果然好用!回去我把我那把也锉了,反正转轮也不用上膛。”
老杜一脸严肃盯着枪。聂曦会意,赶紧还给老杜。
“你那把是史密斯威森?”
“那您不睡会儿啦?”
“都叫你折腾精神了,快说说!”
“我这是把柯尔特左轮……”
无名小吃店里吴石和陈宝仓的交流正在深入。
“自箴兄,核查军备是件难得的好差事,不过我还得多嘴一句,这项工作办好了皆大欢喜,办不好也容易得罪人啊。”
“你忘了这几年我是干什么的了?山东兵站总监,国军后勤这些猫腻我再清楚不过了。徐州剿总一个副司令就要吃八百个人的空饷,官大的多拿,官小的少拿,最后吃到士兵嘴里连每天一斤粮食都不到。徐蚌会战打到后面,连五大主力都要饿肚子,你说这军备,经得起查吗?”
“抗战时何尝不是如此,现在想来,抗战胜利以后我就没再带过兵,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这样的大环境里,想要独善其身都难啊。”
“反观共军那边,一百五十多万老百姓推着独轮车千里迢迢给他们送粮食,当真是云泥之别啊……虞薰兄,你说我们飞机大炮要啥没有,前线居然连饭都吃不饱。国军抢都抢不来的粮食,怎么老百姓就自愿送给共军呢?”
吴石不禁为陈宝仓忧心起来:“自箴兄,我在福州绥署的时候,朱绍良主任送给过我一句话——隔墙有耳,谨言慎行。适才自箴兄这番话在我这里说说没事,在外面可千万说不得。”
“哎,反正就我们一桌,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放心,今天你我说的话,没有人会传出去半个字。”
“对了,我听说君亮也被你带来了台湾,弟妹跟来了吗?”
“我让她带着几个孩子先去香港了。君亮现在是兵役适龄,离台手续办不下来,不然我把他也送走。虞薰兄呢,有为孩子们日后做什么打算吗?”
“两个孩子还小,还是带在身边最放心。”
陈宝仓真诚地说:“那韶成、兰成他们兄妹俩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分开了吧?”
吴石沉吟良久,感叹道:“唉,能怎么办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反正我是没想到十月一号那天,连孙夫人宋庆龄,还有张表老、李济深等名宿都上了天安门城楼,张治中将军代表国府去和谈,没想到谈着谈着竟然留下了。如今国军节节败退,台湾孤悬海外,能坚持多久犹未可知,虞薰兄就算为了孩子们,也该早作打算啊。”
“我听说张治中将军不想回来,周恩来先生立马设法把他的家人全都接到了北京,再看看我们这边,保密局不给我找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两人均是摇头苦笑。陈宝仓看着眼前变得谨小慎微的吴石,并不敢说得太过。同样,吴石看着依然大大咧咧的老友,为他的心直口快担心。即使言不尽意,心情还是愉快的,两人礼貌告别。非常之时,点到为止何尝不是一种智慧?
陈宝仓关上车门,老杜发动汽车。
“怎么样?”装睡的人其实心思一直在这边。
“唉,那个曾经跟我一道快意恩仇的吴虞薰不见了,多了一个谨言慎行的吴次长,也许是我有些过于乐观了。”
“我认为吴次长的本质还是好的,单是几十年如一日嫖赌抽一样不沾,这一点就极为难得,而且今天他话也没有说死,你们毕竟多年没见,在目前台湾这种白色恐怖的大环境下,他谨慎一些也可以理解。”
“嗯,你说得在理,虞薰兄难得既通情又讲理,假以时日还是有机会做通的。等他将来也弃暗投明了,我可得好好跟他喝一顿!”陈宝仓原本的失望情绪减轻了一些。
别克车这边,吴石坐在后排,正跟聂曦感慨:“自箴兄真是分毫未变,还是和当年一样的真性情,相见恨晚啊……只可惜我现在的身份没法开怀畅谈,今天难免扫了他的兴。”
“陈将军既是性情中人,即便不知道实情,也应该能理解老师的难处吧。我跟老杜倒是聊得挺投缘的。”
“等台湾解放以后,我们一定得登门致歉,好好聊个痛快。恐怕到时候上来就要自罚三杯咯!”
1949年11月,新中国已经成立一个月,毛泽东定下了用一个月左右时间挺进川东南、解放重庆的作战方针。大西南形势越发紧张。二野主力将于12月占领宜宾、泸州、重庆一带。解放军在宽约1000公里的战线上,即将开始雷霆万钧的攻势。
蒋介石正紧张地伏案写着手令。蒋经国侍立在旁。
一名秘书拿着一个皮制文件夹匆匆赶来。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蒋经国接过文件夹一看,面色一凛。
“什么事?”
“父亲,西南急电,共匪刘伯承部自湘鄂西向川黔东,发起全面进攻。”
蒋介石把手里的毛笔一扔,一摊墨渍染在刚刚签好的手令上。
“刘伯承老奸巨猾!他们有多少兵力?”
“据前线统计,来犯匪军有三十余万。”
蒋介石故作笃定道:“哼,我在西南有一百万部队,刘伯承区区三十万人,何足为虑?简直是自投罗网!你告诉顾祝同,让他立即拿个反击方案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