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克车一路行驶十分平稳,感知吴石的心情早已成为聂曦直觉的一部分了。今天老师尤其显得心事重重。随着轿车缓缓停住,聂曦回头看看吴石,小声道:“老师,到家了。”
“真是有点不敢进家门了。老蒋为了西南防御的事,让我去给他请来的日本人做翻译。”
“往人的伤口上撒盐,欺人太甚,不去!”
“我已经答应了。”
“这种事您怎么能答应呢?”聂曦大吃一惊。
“西南战役已经开打,老蒋的主要参谋班底是在重庆的顾祝同等人,我们在台湾没法得到核心情报。”
“可消息要是传出去,别人该怎么看您啊?您一生的英名……不行,不能去,宁可想别的办法搞情报。”
“还有比直接从老蒋那里得到情报更方便的事吗?”
“老师,可这太难为您了啊。”
“难,也要去。”吴石说完拿起公文包下了车。
聂曦看着吴石的背影,长叹一口气,换了自己那辆吉普车开车走了。
到了“国防部”军官宿舍,聂曦顿觉异样——梳妆台上原来所有阿美的东西都没了。拉开衣柜发现只剩男装,阿美的衣服等物件已搬空。
聂曦迅速搜索,发现有一张纸条,阿美在上面写着:“我搬走了。或许换个地方,我能睡得着。孩子的照片,我给你也留了一张,希望你看见她的脸,会像我一样想她……”
纸条下面是女儿的笑脸。他颓然地枯坐在那里。
一栋老旧的二层小洋楼前停下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开门下来的是陈宝仓。亮着的门灯照在他泛红的脸上,司机老杜紧跟在后面说:“将军,我扶您进去吧。”
陈宝仓摆摆手道:“不用!不用!我没喝醉。”
老杜上前打开公馆大门。陈宝仓踉跄着,嘴里没有停止哼唱:“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高声叫,大小儿郎听根苗……”这是来自京剧《定军山》里的唱词。
老杜赶紧关上了大门,想尽快过来搀扶陈宝仓。
“关灯呀,这个门灯太亮了,浪费电,让你换个小的,怎么就是不换?!”
老杜又回身关了灯回话道:“这是少爷特意换的大灯泡,给我们照亮的,哪能换掉?”
客厅陈设很简单。坐在沙发上做植物标本的十七八岁少年叫陈君亮,是陈宝仓唯一带到台湾的儿子。
“爸,您回来了。”陈君亮说着起身接过陈宝仓摘下的军帽,在衣帽架上挂好。
“君亮啊,怎么还不睡?是不是这段时间台大的课业压力太大了?”
“压力是大。但我很喜欢植物学,能让人心静、专注。”
“你能喜欢就好,和植物打打交道,比和人打交道有意思!多学,多看,多研究!”
“爸,您这又是在哪里喝的酒?”
陈宝仓坐到沙发上慢慢地说:“君亮,你还记得跟我一起在广西打日本鬼子的吴石伯伯吗?”
“记得啊,我还看过吴伯伯写的《克罗则维兹〈战争论〉之研究》呢。”
“你吴伯伯是个好人,以后你万一遇到什么困难,就去找你吴伯伯。”
“您喝多了,早点休息吧。”
“爸没喝多,爸是高兴!”陈宝仓笑了笑,拿起桌上的一片树叶丢进了嘴里。
“这是我做标本的香树叶!您怎么乱吃?”陈君亮来不及阻止。
“无妨无妨!爸去书房,今天不狂草一阕《满江红》不足以表达我的欣喜之情。”说着摇摇晃晃地起身往书房走,继续哼唱着,“……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今儿个看来确实有些喝过量了。
儿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快步跟上,扶着老爹。
“没事,我没喝多,你上楼休息吧。明天还得上学。”
“我扶您到书房就回去休息。”陈君亮没有撒手。
陈宝仓家的外观虽是洋房,书房里却完全是中式风格。墙上挂着许多地图和书法墨宝,跟客厅一样,也很朴素。
他坐在书桌前,端着一杯儿子给泡的茶喝着。老杜提着热水壶轻轻推门进来,又关好房门。
“君亮上楼了?”
“上楼了,您好些了吗?”老杜续热水的手没停。
陈宝仓痛快地喝了一大口茶,说:“你还不了解我?这么点儿量,小意思。”
老杜站在陈宝仓旁边,语重心长道:“将军,您刚通过审查不久,王团长又是胡琏眼前的红人,如果有人拿今天的事做文章,我担心您会再受非议,会不会对我们的情报工作不利啊。”
陈宝仓看着眼前这位跟他朝夕相处多年的交通员,说:“杜山同志,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今天这事儿就算闹到蒋介石那儿我也不理亏。至于咱们的任务嘛,真正开明的将领,非但不会在意这些事,说不定反而会觉得痛快,更容易和我说知心话,对我们收集情报有利无害。你看我那位老战友吴虞薰,虽然身为国防部参谋次长,不就因此出头替我说话了嘛!”
“将军是不是有意要做吴次长的统战工作了?”
“虞薰的确是一位非常理想的统战对象。当初在南京当史料局局长的时候就喊出过‘党国不亡,天理难容’这样的言论,更重要的是这种想法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切肤之痛的。他儿子吴竟成因为豫湘桂大溃败丧命,当时全世界反法西斯战场都在高歌猛进,唯独国军在一溃千里。我看过虞薰当时的作战计划,非常漂亮,却一点儿都执行不下去,他当时的绝望之情,我至今记忆犹新啊。”
“难怪吴次长一员儒将,今天会动这么大气。那咱们方便跟他搭上关系吗?”
“我和虞薰的关系没得说,既是保定军校同学,又曾一起担任第四战区正副参谋长。我抽空单独去找他聊聊,估计没多大问题。”
杜山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哎呀,要是真能把国防部参谋次长争取过来,那咱们拿情报的途径就更多了,解放全中国的进程可就能大大加快了!”
陈宝仓也开始盘算着:“得找个投其所好的餐馆请他叙旧。”
“您这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你去休息了吧,我还得趁着酒意写一幅《满江红》……”
陈宝仓站起来,走到书桌前。
“也不差这一会儿了,我给您研墨。”杜山也来了兴致,陈宝仓更加高兴了。
聂曦推开吴石办公室的门,灯光下吴石正伏案翻阅西南地区地图。
吴石比对着地图,标注着国民党军队在不同地方的兵力部署。
聂曦去关上了透风的窗户。
吴石猛然觉察,问道:“到上班时间了?”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指针指着凌晨四点。
“师母不知道您大半夜地跑去了哪里,担心地给我打了电话。”
“她听说了我要去给日本人做翻译,不理我……我在书房沙发上睡了一会儿,梦见竟成了……他让我救他,我却无能为力。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老师,也不差这一晚啊!您多少也得顾及自己的身体。”
“既然决定去帮老蒋给日本人做翻译,就得把准备工作做足啊。”
“师母,老师在部里……没什么事,您放心。”
挂了电话,聂曦去给吴石倒了杯热水。
吴石头没抬,手未停:“你不用陪着我,回去休息吧。”
“老师,要是心里太憋屈,咱就不去……”
“废话!要想心情舒畅,我们就应该留在福州阵前起义,根本不该来台湾。”
聂曦愣了一下,没说话。
“对了,你和阿美现在怎么样了?”
“老样子。”
“你在香港给她买的衣服她喜欢吗?”
“喜欢。”
吴石仍低着头,并未发现异常。“那就好。你把那边那幅云南地图递给我一下。”
聂曦此时心中各种滋味翻滚起来,递过去地图的手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你们二厅怎么搞的,连个周报都做不好,材料怎么写上级没教过吗?拿回去重做!”聂曦的声音自外间传来。吴石伏案办公,忽觉响声不同以往。
一名年轻中校抱着一本文件夹灰溜溜地跑了,不忘关上了门。
聂曦拿起笔想继续工作,却怎么也沉不下心,烦躁地把笔一扔。
吴石从里间出来问聂曦道:“很少见你发这么大的火啊!他们这是犯了什么错误?”
“二厅的周报做得驴唇不对马嘴,我没忍住就说了两句。”
“以前连页码都搞错过,也没见你发这么大脾气,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
“和阿美闹别扭了?”
“没有。阿美……挺好的。我就是看见二厅的人,想起他们在香港给咱们惹了这么多麻烦,就气不打一处来……”
“咱们从香港回来几天了?”
“三四天了。”
“嗯,那应该差不多了,你去买份《南华早报》来。”
聂曦早已经买好了,直接给吴石报纸:“我买了,看您忙着就没给您送进去。”
吴石走进了内间办公室打开《南华早报》。
张副官把几份报纸摆在周至柔的茶几上退了出去。
周至柔突然看到《南华早报》头版头条写着“保密局特务非邀现身半岛酒店”,副标题“是国府对美方的提防,还是背后另有黑幕?”并配有一张记者装扮的谷正文与余骁男等人说话的照片,忙拿起来仔细看。
“总座,吴次长来了。”
周至柔心下一紧,脱口道:“糟了!”
吴石手里拿着同样一份报纸黑着脸走了进来。
周至柔把吴石请到了沙发上,又连忙亲自给他也泡了杯咖啡:“学长,总裁让您去做翻译,后面肯定会让您作西南战役的战略构想报告,您要做的准备工作挺多的,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
“总座……”吴石把那份《南华早报》放在了茶几上。
“坐下说。”周至柔连忙把吴石按住。
“这两天我把给总裁做翻译的事,又想了一下……”
“学长,您不是又想反悔了吧?”
“是有点。西南防御计划事关重大、牵涉太多,总裁也极看重,万一将来其中哪一步出了差池,我实在害怕保密局又会借题发挥,把我和共谍牵扯到一起去,凡事就怕一而再再而三,三人成虎,到时候我就算浑身是嘴,恐怕也说不清楚了。”
“我刚才看报纸才知道,学长在香港为前线分忧,却被保密局宵小之辈跟踪监视,受了莫大委屈,我竟然一无所知,我这个做学弟的……着实惭愧啊!”
“我本来不愿意拿这些小事叨扰总座,没想到还是见了报。看来香港的记者比保密局的特务还厉害。翻译这事,恐怕您得另找人做了。”
“学长,我知道您生性谦和,心里有气也不便发作。但您得帮我呀,实话告诉您,翻译是一回事,总裁更想要的是事后要拿出西南作战计划概要,这整个国防部,除了学长您,谁也没这个本事。总裁生日在即,这可是国防部最拿得出手的生日礼物啊……您放心,这口恶气我来出,我一定让毛齐五狠狠惩治那个姓谷的,给学长一个交代!”
“既然总座如此推心置腹,在下也就答应总座,必当尽心竭力辅佐总裁,尽快拿出西南作战计划概要。”
“有学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来,喝杯咖啡,提提精神。”
吴石端起那杯咖啡,喝了一小口道:“咖啡好香。”
“这一罐给你了,我家里还有。咖啡能帮你提提神。”
吴石接过咖啡罐,连连道谢,心中明白周总长的好意还是要领的。
这不,保密局立刻就紧张起来。
毛人凤恭恭敬敬站在电话前拿着听筒:“……是……是……卑职一定照办……谨记总座教诲……”挂掉电话,满面愁容,盯着站在办公桌前的谷正文。
“局长。请您让香港李站长去给这个《南华早报》点颜色看看!”谷正文看着毛人凤。
《南华早报》被一只大手扫下桌去。
“你在香港胡折腾什么了?拿回什么证据了?你看看香港的报纸是怎么写的?你还嫌我们现在处境不够糟糕吗?”
“我觉得吴次长越是用这种迂回的办法,就越是证明我的怀疑有可能是对的。”
“可能个屁,你失心疯吗?你盯谁不行,非得盯吴次长?你去趟香港,除了给我找麻烦,什么收获也没有,什么证据也没有。”
“收获还是有的。我在回来的船上,发现有个女人想用假入台证蒙混过关,被我们发现以后跳海自杀了。我认为她应该就是到台湾接替张灏给吴石做交通员的。”
“你怎么确认那个女人的上线就是吴石?证据呢?周总长发话了,这次你是躲不过去了,我必须做个样子出来。”
“任凭局座处置。”谷正文可不想吃这个眼前亏,立即见风使舵。
“你现在先停职反省,张灏案的卷宗也得全部封存。接下来去重庆、贵阳还是台中山区,你自己选吧。”
“台中山区有共匪台工委的武装基地,我申请去那里渗透侦察。”
“台中最苦,自己选的啊。”
谷正文深鞠一躬,默默退下了。
毛局长阴鸷的眼神里,不乏对骨干部下的同情。更重要的是,保密局防匪谍工作不能被意外所中断。
送吴石从海滨别墅里出来后,蒋经国舒展的脸被微风吹出了笑容。
“父亲对今天您给他与两个日本军事专家做的翻译非常满意,父亲的意思,还希望将军您根据今天父亲和日本人商议的办法,尽早将西南作战计划概要提交给他。”
“卑职尽快吧。”吴石恭敬地回答。
“三天够不够?”蒋经国期待地看着吴石。
“卑职知道总裁要得急,我最迟明天晚上交给总裁。”
“果然是吴状元啊,还是父亲了解虞薰将军的能力。那我就不再耽搁您的时间了。”蒋经国说着伸出手,“那我明天晚上等着您的报告。”
“是!主委。”吴石赶紧伸手与蒋经国握手道别。
一直在别墅大门外等候的聂曦早已开好车门,吴石快步上车没有任何间断。
蒋经国注视着别克车的尾灯消失在远处的路口,眼角露出一丝疲惫。
吴石坐在疾驰的车里小有成就感。“对西南战役,老蒋的想法跟我做的预案基本一致。这样就好办了。”
“难怪您这几天连夜都在忙活这个事。日本人有什么建议?”
“白鸿亮提出使用罗广文兵团,只要罗广文的兵团能支持上一段时日,让宋希濂部有充裕时间回防重庆,那么国民党在西南的战局即可支撑一段时间。”
“未免对罗广文和宋希濂部的作战能力估计过高?”
“老蒋已经决定去重庆的时候把白鸿亮和林光一起带过去。”
“您还能继续跟进吗?”
“顾祝同在重庆,那边有他们的班子。我们能做的,就是把情报及时送出去,我相信毛主席一定会有绝妙的破敌之策。”
白天草木葱茏,入夜,几分阴森。这就是草山行馆。四周远看有许多惨白的光柱和一双双绿色的眼睛动来动去,凑近才看出原来是身穿中山装的便衣,牵着狼狗打着手电。
一幅大大的红底“夀”字挂在壁炉上方,两边的红色蜡烛烧了不到一半。一名穿中山装的工作人员走过去准备更换。
红木书桌案头放着一个文件盒,《西南作战计划概要》端放在上面,署名吴石。
蒋介石就着台灯的光在日记本上疾书:
过去之一年,实为平生所未有最黑暗、最悲惨之一年。唯自问一片虔诚,对上帝、对国家、对人民之热情赤诚,始终如一,有加无已,自信必能护卫上帝教令,以完成其所赋予之使命耳……
蒋经国侍立在书房门外的走廊。一名秘书送上一本文件夹便退下了。
“什么事?进来。”
“父亲,有两封西南方面的急电。”
“念。”
“川湘鄂边区绥靖公署宋希濂主任报告,发现共军刘伯承部在其左右两翼集结庞大兵力,大有窜犯川东之势。”
蒋介石微微昂着头,精神上已然重整旗鼓,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自信。
“哼,刘伯承和邓小平近日在郑州露面之后已经直奔西安而去,胡宗南也已经在秦岭与刘伯承部对峙许久。我敢断定,川东、黔东不过是刘伯承的声东击西之计罢了。你告诉宋希濂,按计划回防,不要自乱阵脚。”
“是,父亲。”
侦防组谷正文的办公桌上摊着两只皮箱,其中一只已经塞满了用文件袋装着的卷宗,另外一只放着一身叠好的中山装、一顶鸭舌帽和几本书,最上面一本是《亚细亚的孤儿》。
谷正文埋头在档案柜里翻找,又拿出一大摞文件袋,一股脑压在中山装上。他环视四周,这间房子与其叫办公室,更像是档案室,没有待客的沙发,除了办公桌全是档案柜,除了其中一个充当书柜外,其余满满当当全是卷宗……他好像想起什么,拿起皮箱里最厚的那个写着“张灏案”的文件袋。
“组长……组长?”一阵敲门声,是余骁男。
“进来。”
“组长,车准备好了。”
“哦,你把这箱先拿下去。”谷正文没抬眼,继续看着审讯记录。
“组长,您真要去台中山区啊?”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余骁男看着谷正文似乎露出同情的眼神。
“怎么了?”谷正文抬头看看余骁男。
“虽说重庆、贵阳离共军近了点儿,可好歹还是城里,台中山区那种鸟不拉屎……只有鸟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的啊?”
“刘慷福是台工委的人,说明咱们吴次长的工作少不了要依靠台工委,先去跟他们的基层组织打打交道,没有坏处。”谷正文把审讯记录收进文件袋。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着案子。”余骁男满是委屈的样子。
“你不懂。”谷正文戴上了他的鸭舌帽唤道,“走吧,你提着那两个箱子。”
余骁男把两只沉重的皮箱放进一辆威利斯吉普车后座。
“这哪儿来的车?”
“我从宪兵司令部借的,山里没路,又老下雨,轿车开不进去。”
话音未落,一辆黑色轿车急停在威利斯吉普旁边。叶翔之从后座下来。余骁男赶紧立正。
“谷兄,还没走呢?”叶翔之看看表,接着说,“你说这闹得……局座让我来临时代管一下侦防组,我怕你尴尬,特意算着时间,结果还是来早了。正好,送送你。”
谷正文明知叶翔之是有意为之,笑眯眯地不露声色:“叶处长,这个院子里的人,大部分都是从行动处出来的,我不在,就托您多照顾了,有叶处一口干的,好歹给弟兄们留口稀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叶翔之拍了拍谷正文的肩膀道:“放心,都是一个处的兄弟,叶某绝不会厚此薄彼的。腌豆子配大米饭管够,奖金嘛,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谷正文对余骁男说:“听见没,以后跟着叶处长好好干,不会亏待你们的。”
“是。”
“行,你收拾着,我先上去了。”
谷正文笑着点点头,看着叶翔之带着两个手下上了楼,也上了吉普车。
余骁男驾驶着车表忠心:“组长,我想跟您一起去台中。”
“先不去台中,去台大。”
威利斯吉普车缓缓驶出院子,两边不少组员立正送别谷正文,还有更多组员闻讯赶来。
叶翔之站在谷正文的办公桌旁,拨开窗帘,望着院子里威利斯吉普车驶离。
一名手下从档案柜前过来报告:“处长,我们是不是得找‘张灏案’的卷宗呀?这么多东西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别找了!我想这个烫手的山芋应该是被谷正文带走了!”叶翔之跷起二郎腿判断。
台湾大学的戏剧社小剧场舞台上正上演王尔德的话剧《莎乐美》。
女主角莎乐美站在台上,风姿绰约,抱着约翰被砍下的头颅,痴痴亲吻。
舞台上灯光暗了下来。
莎乐美眼神中满是癫狂问道:“为何你不看着我,约翰?如果你看着我,你就会爱上我!爱情之不可理喻比死亡之神秘更甚……”捧着约翰头颅的手因兴奋而颤抖,痴迷地说:“约翰,我终于吻到你的嘴唇了……他们说爱情的滋味相当苦,但那又怎样?我终于吻了你,约翰!”
一道月光透射出来,莎乐美沐浴在银色光线之中。随着幕布缓缓升起,演员们开始谢幕。台下学生们纷纷热烈鼓掌。莎乐美更是被冲上台献花的男同学们团团围住。
虽然人群拥挤,莎乐美仍然瞥见了观众席里一身长衫,俨然一位教师打扮的谷正文。
莎乐美朝他轻轻点头,一边接过面前海一般的花束。转瞬间谷正文已经不见踪影。
回到化妆间,莎乐美摘下假发,正要卸妆。
“当演员是真辛苦。”戏服衣架后闪出来谷正文。
莎乐美一惊,赶忙起身:“组长!”
谷正文翻扑克般翻看着化妆间里的一大摞情书,随意道:“你确定台大的学运领袖只有那四个人?”
“是,不过他们完全没有反侦查意识,应该只是一般闹学潮的学生,不是共党分子。”扮演莎乐美的演员叫黎晴,是保密局侦防组外勤。
“他们的身份,我自有判断。”
“是。需要我把他们带回去吗?”
“不,你在台大的渗透任务结束了。回去收一下尾,尽快撤离。剩下的事情,交给余队长去做。”谷正文说着将一个文件袋交给黎晴,嘱咐道,“这是你的新目标。”
黎晴拿出文件,照片上是一身戎装的聂曦,她看了看他的军衔。
“这么年轻就当上校了,帅气,事业有成,却跟匪谍沾上关系,可惜了。”这位美女语气温柔又冰冷,不像在说一个人,而是在评价一样东西。
“聂曦,国防部参谋次长吴石中将的第一副官,也是吴次长在南京陆军大学任教时的得意门生。我对聂曦不得不防,你渗透聂曦的目的,是要厘清聂曦究竟是在追随吴次长还是在利用吴次长搞情报。”
“组长好魄力,听说局座刚因为吴次长的事发了脾气?”
“局座爱才,让我到山里躲躲,咱们也得投桃报李才行。现在国防部正在招人,你正好以台大毕业生的身份应聘,局里会把你安排到合适的岗位,你要尽快熟悉情况。”
“组长手里人才济济,为什么偏偏选了我?”黎晴思忖一下,禁不住好奇。
“你是渗透陈公博的功臣,分家之后你脱离军统回去上学,所以共产党的名单上你还是白纸一张,现在又摇身一变成了台大高才生,简直就是为渗透匪谍量身打造。最重要的是,这次任务没有我在外围指导,交给那些只知道奖金的组员我不放心。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对共产党是有刻骨仇恨的,《光明报》那么大的案子我都没有启用你,就是为了好钢用在刀刃上,能一击毙命!”
谷正文在一众戏服里挑挑拣拣,翻出一套学生装凑近端详。
“这次任务不能心急,渗透聂副官可不是在象牙塔里施美人计,长得好看会演戏,就会有一群傻呵呵的男同学上赶着巴结。要如何攻破吴次长这位得意门生,你有想法了吗?”
“聂曦春风得意,又有上层背景,对他这样已婚有子的青年军官来说,‘莎乐美’可能不如‘朱丽叶’有吸引力。”
谷正文满意地点点头:“吴次长在国军里是出了名的异类,慎独自律,烟赌酒色一律不沾。聂曦作为他的第一副官,也有样学样不近女色,你这次算碰上硬茬儿了,希望等我回来时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黎晴立正道:“是,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谷正文没说话,拿起桌上的道具头颅,在手中掂量掂量。
“做道具的显然没有拿过死人的头颅,这个做得太轻了。”说罢起身离开了房间。
黎晴看着化妆镜中的自己,重新描唇线画口红。莎乐美俨然对自己获得组长的重视十分得意,除了刚才那个敬礼之外。想到这里,她突然立正,对着镜子行了一个更加规范的军礼。
船鸣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从香港始发的“LANZA DANNY”号客轮悬挂着英国国旗缓缓驶入了基隆港。客轮甲板上站满了人,兴奋地打量眼前他们即将踏足的台湾岛。
这位夫人还在船舱内检查了箱子的夹层,确认里面的两封信和一沓美元无误后,仔细合上夹层。这才不紧不慢地提着箱子走出了船舱,基隆港映入眼帘。
基隆的11月仍算是全年气候不错的季节,等到12月就湿冷得多了。
朱枫个头不高,却很挺拔。旗袍外面一件薄绒长大衣足够对付扑面而来的海风。这里不比香港,准备还是充分的。她紧了紧大衣领口,跟着人群,有序地走下了舷梯。
通往海关的安检队伍前拉着铁丝网,国民党士兵荷枪实弹地把守着,来接船的人只能在外面远远观望。
长长的旅客队伍等着通过检查站,军官们穿着笔挺的美式军装站在两侧,前面的一个高个子中校带着几个尉官负责检查行李及搜身,后面一个矮个子中校检查每个人的入台证和身份证明。行李查过,证件查过,社会关系报备过,旅客才能被放行。
“在台湾都有哪些亲戚朋友?”矮中校问。
“我大哥是高雄林华渔业公司的经理,我受托来任科长一职。”中年旅客一边回答一边悄悄塞了几个银圆进了这位的口袋。
矮中校装模作样打量了他一眼,放了行。
“我是台湾出去读书的,现在毕业回乡,家在台北的西门町开饭馆。”
一个尉官从这位说话的青年旅客行李中搜出了一本《汤姆·索亚历险记》,送到高中校面前。
“马克·吐温,和马克思同姓?为什么要读这本书?”高中校询问道。
那个旅客解释着:“马克·吐温是美国人,和马克思没关系……”
“带走问话。”
“疯子!你们就是纳粹!是国民政府的耻辱!”
青年人被粗鲁地架走,军官们发笑。
朱枫看在眼里提高警惕,双手紧紧捏住箱子。
“里通苏俄,带走!”
原来是朱枫前面的胖旅客被搜出了药品,洋铁盒上印有俄文“”。
“长官,那是我治糖尿病的药哇!”胖旅客叫苦不迭。
没人听他解释,人直接被拖走了。
轮到朱枫了。高中校对这位衣着讲究、气质非凡的女士搜查得更是严苛,亲自上前将衣服一件件摸过,大衣口袋里的几张新台币被顺走。
朱枫假装没看见,顺利通过了,朝矮中校走过去。
矮中校看了一眼朱枫手里皮制颇佳的手提箱,命令道:“打开箱子。”
“刚才那位长官已经检查过了。”
“废话少说!我需要再检查一遍,打开!”
“里面都是一些女士私人用品……还有必要搜吗?”说着,往矮中校的衣兜里塞了几张新台币,“我女婿是省警务处电讯所的主任,都是自己人啊,这次来不都是为了外孙,能有什么违禁品嘛。”
矮中校抬抬眼皮打量一下朱枫,抬抬手通过了。
与此同时,海关口外阿菊、王昌诚夫妇俩站在一辆军用吉普车旁,在人群中张望着走出来的人。阿菊踮着脚,急切地寻找母亲的踪影。
女婿身着军装怜惜道:“阿菊,你要不先上车等吧?你都快站了两个钟头了。”
阿菊埋怨:“你这身军装真是白穿了!让你进去里面码头接妈,你就是不进去!”
“我这不是陪你一起嘛,你又进不去……”
此时,只见朱枫歪着头突然出现在阿菊面前。“阿菊,妈在这儿呢!”
“妈!”阿菊激动地上前紧紧抱住朱枫。
“上海一别,三年没见了。”朱枫紧紧地拥抱阿菊,满眼疼爱,“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是不是昌诚没照顾好你?”丈母娘笑眯眯地望着女婿。
王昌诚腼腆地打招呼:“妈!”说着提起朱枫的行李。
“就是啊。他这个电讯所主任活多钱少,忙得脚不沾地,饭都不经常在家吃。”
“哪有这么夸张……”
朱枫正色说道:“昌诚也瘦了不少。带孩子很辛苦吧?”
“新手爹妈,确实有些难当。我都恨不得把孩子塞回去。”
“胡说八道。”朱枫发出宠溺的嗔声。
“妈,咱们先上车回家吧。”王昌诚有点不好意思,把朱枫的行李拿上车想献个殷勤。
“好的啊,边走边聊。”
女婿开车载着丈母娘和妻子,一口气从基隆港开回台北。
“你们两个一起来接我,宝宝呢?”
“本来说是要带着孩子一起来接您的,孩子太小,怕在外面待太久受凉,就先让邻居帮忙照看着了。”
朱枫怜爱地整理了阿菊的头发:“傻孩子,你们是不是在码头等了很久?”
“等再久我都开心!其实我早就想写信给您了,但怕您在香港的工作抽不开身,拖了好久才下定决心写信给您。这次来没耽误您在香港的工作吧?”依偎在朱枫的肩头,阿菊仿佛变成了小女孩。
“没有耽搁。公司调我回上海工作了,交接完正好有假期,就想着来看看你们。”
“香港现在是国共双方争夺的重要港口,广州失守后,听说美国人担心香港给内地输送物资,所以在遏制香港和内地之间的贸易往来,您公司的生意多少也会受点影响吧?”
“英国人也是有自己打算的,到底是给美国人面子还是赚钱为上,咱们哪敢瞎猜?我们纯粹就是生意人,只管账面上怎么好看,政治上的事情就管不着了。”
二十多公里的车程,对于久未谋面的一家人来说好像不知不觉。台北市区的街道很窄,人流也多了起来。
街道路边墙上张贴着“举报匪谍,人人有责”“匪谍自首,既往不咎”等等标语,哨兵在设岗随机检查路人的身份证。
突然,一辆美式十轮卡车带着巨大的引擎声和轧路声开了过来。车斗上站着的人,包括头戴钢盔的宪兵和被反绑双手的“匪谍”。雨水打湿头发贴在这些人的脸上,他们即将赴死却挺胸抬头毫无惧色。
阿菊催促丈夫说:“快点开过去。”
王昌诚一脚油门下去,瞬间车里的汽油味都更浓了。
“台湾现在就是这样,见只老鼠都说是匪谍,疯子比正常人还多。妈,您日后出门,记得一定带好证件。”
“好。不过照他们这个抓法,台北的监狱哪够用啊?”
“只要他们能供出同党,关一段时间就放出来了。台湾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同党’,老荒唐了……”
“那要是啥也不供认呢?”
“那就拉到马场町枪毙了。”
载着一家人的吉普车终于到家了。这是一幢中间被一面砖墙一分为二隔开的日式小房子。
王昌诚正在搬行李,邻居小梅抱着孩子从另一边小门出来,操着一口上海话:“哎哟……侬们总算回来了,孩子饿得哭了一下午了,喂什么都不肯吃。”
阿菊赶紧接过宝宝连声道谢:“谢谢小梅姐,麻烦你了。”
“邻居呀,见什么外。”小梅看了眼气质不凡的朱枫,“这就是侬香港来的姆妈吧?”
“妈,这是邻居小梅姐。”
朱枫用上海话跟小梅打招呼:“幸会啊,谢谢侬帮我女儿照顾宝宝。”说着解下坤包上系着的丝巾,塞到小梅的手里:“来之前在九同章刚买的丝巾,还是新的,就当见面礼了,希望侬别嫌弃。”
“怎么好意思一见面就收礼呀。”小梅摸了摸丝巾就知道价值不菲。
“侬刚才都说了,邻居就不要见外嘛。侬一看就是能干伶俐之人,以后我家阿菊还要劳烦侬多照顾呢,侬就别和我客气了。”
“那阿拉就收下啦?”
“我的荣幸。”
“等过几天请侬们来家里吃饭。”小梅又对阿菊说,“我和侬姆妈投缘哦。”
朱枫笑笑,随阿菊进了屋子。
“小梅姐的先生是昌诚电讯所的同事,我们前后脚来的台湾,房子正好分到了一起。他们夫妻俩,人不错的,帮了我们不少。”
“在异乡就是这样,远亲不如近邻啊。”
阿菊拉着朱枫进家,前庭与后院都很小,屋里是日式格局,两间房和一处很小的玄关,都铺着榻榻米。外间的矮桌上已经放好了清茶、水果还有凤梨酥。
王昌诚把朱枫的行李箱放进了玄关后面的柜子里。
“快让我抱抱我的大外孙!”朱枫从阿菊手里接过孩子哄了哄,哭个不停的孩子很快就安静下来。
“神了,您一抱他就不哭了。这小祖宗认识乸乸哦……”
“嘴巴像你,脸盘也像你。你在我眼里明明还是个孩子呢,一眨眼也当妈了。”
“昌诚,你还杵着干吗呢?快去给宝宝热牛奶啊。”
“好。”王昌诚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奶粉……我忘记买了。”
“昨天我不是特意交代你下班路上买的吗?孩子的口粮你也能忘?”
“对,对,我记得你还让我买鸡蛋……鸡蛋我买了,奶粉就给忘了。我现在就去买!”
朱枫叫住半只脚已经出门的王昌诚:“昌诚,别去了!我行李箱呢?”
王昌诚回头把刚放好的行李箱又拿出来,恭敬地放到朱枫面前。
朱枫抱着孩子道:“阿菊,打开呀。我从香港专门给宝宝带了两罐奶粉,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阿菊打开了行李箱,拿出两罐奶粉。
“妈妈真是救我们于水火,对了,还没有热水,我这就去烧水。”
阿菊气得抄起手边的坐垫往丈夫身上扔去:“我当初脑子肯定是进水了,居然会觉得他有才华有能力喜欢上他。”
朱枫被逗笑了。
“以前在大陆的时候还好,自从来了台湾,他们所里有两个人的亲戚涉共,受了牵连,他人就越来越呆了,魂不守舍的。交代他的事情永远只能记住一件,脑子像是坏了一样。连孩子奶粉没了这种事也需要我提醒,越来越像个傻狍子了!”
“回头一定好好给他上根弦,实在不行需要他干的活都写纸上,贴到他脑门上,看他还能不能忘记。”
阿菊被妈妈这话也逗笑了,安心地接过孩子。
“好了,看看妈给你带了什么礼物。”朱枫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锦缎礼盒,打开。
“是周大福的项链?”
“你结婚时正打仗,我这个当妈的没法参加婚礼,也没能给你送上礼,现在妈给你补上。” 朱枫说着给阿菊把项链戴上,“我闺女戴什么都好看,贵气。”
“都当妈的人了还好看啥。”
“就是因为当妈辛苦,才更不能亏待自己。”朱枫说罢又拿出一个礼盒,“这是我在香港给宝宝定做的金锁片,来,给咱们的牛宝宝戴上。”说着把镌着带犄角、有卷毛花纹的小金牛锁片亲手戴在了外孙的脖子上,又亲了亲孩子的脸蛋。
阿菊已红了眼睛。
朱枫又拿出一条领带说:“这是给昌诚的,我挑了条颜色素的好配衣服。”一抬头见女儿泪眼婆娑,心疼道:“哎哟,这又是怎么了?”
阿菊抹抹泪答道:“没事……就是觉得,有妈在真好。好像有妈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朱枫搂过女儿,安抚着。
王昌诚围着围裙跑进来说:“阿菊,晚上我们吃什么?”
“不是说了晚上包饺子吗?馅还是你和我一起备的,这就忘了?”
“吃饺子好,那我再多烧点水。”
王昌诚刚要离开,被阿菊叫住:“妈妈给我们全家都买了礼物,你也赶紧把我们给妈妈准备的礼物拿出来啊。”
王昌诚憨憨地笑着,从旁边的桌上拿了一台比较小巧的收音机:“听阿菊说您喜欢听戏,这个给您,有空的时候听听越剧,还有昆曲,听听歌曲……”
“这个挺贵的吧?你们经济也不宽裕,还买这么贵的收音机。”
“他才舍不得买呢,他不是在警务处电讯所嘛,前段时间警务处没收了一批收音机,说那些人收听共匪电台,后来就便宜处理给内部人员了,他也弄了一台。”
“那我就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