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也许是因为这一年有农历闰月,显得格外漫长。
南北方的雨季从北到南都后延了许多天。从公历七月中旬的雨下到八月初,大雨、小雨、连阴雨,就跟福州城外围的解放军的炮声一样没有间断过。
接连三天的大雨终于停了,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到处草木葳蕤,夏花绚烂。
蛙声,蝉鸣,连绵不断,不绝于耳。
八月的烈日不期而至,在烈日的炙烤下,空气潮湿又闷热,却没有一丝的风。
横贯福州城区的闽江的江水比雨前涨了许多,浩浩汤汤,蔚为壮观。
城郊江边的马路上,不明番号的国民党溃兵不断地涌向城区。路边的环形城防工事放任木材沙袋散漫堆叠。看着斗败公鸡一样的溃兵,修工事的士兵满眼嫌弃和不安。载着军官和军眷的各式军车,因溃兵挡路不断鸣笛,终于挤开条缝隙,便呼啸而过。
“闽之有城,自冶城始。”
历经两千多年,冶城成了现今的福州城。保护古城免遭兵燹——吴石自被调任福州绥靖公署副主任以来,时时刻刻无不在思量此事,与守城的国民党官僚们格格不入。
昨夜暴雨下得最大的时候,吴石跟福州地下党的同志接了头,得知解放军已初定总攻时间——公历8月15日凌晨。这意味着福州解放指日可待。必须万无一失!一向从容笃定的吴石将军此时竟忧心如捣。车子在积水坑中颠簸,他望向路边,溃兵和避难的百姓在车窗中不断向后掠过。
驾车的聂曦既是吴石的副官又是他在军校当教官时的学生。聂曦压低了声音说:“老师,这里的城防工事归三一八师负责,看来他们的确是想拖到起义。”
吴石忧心道:“拖着不修不行!这样起义计划可能会暴露。但是要照命令修好,上面换一个师来防守,会更麻烦。修不修工事不是三一八师一个师的问题,而是事关整个闽台解放的问题。必须想办法让工事修不成。”
福特轿车一如往常驶入福州绥靖公署兼福建省政府那座气派的石头大门,稳稳地停下来。聂曦先下车,打开后排车门。吴石下车,双手戴好军帽,在两名值岗卫兵的敬礼之间,快步往福州绥靖公署主任兼福建省主席朱绍良的办公室走去。
走到门前,贡秘书站起来行军礼道:“吴副主任,主任正在等您。”
吴石走进了办公室。贡秘书在外面带上了门。朱绍良略带歉意地说:“一大早都在忙政府的事,我这军服都没来得及更换,虞薰见谅,怠慢了。”说得身着军装的吴石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朱绍良把一份皮制文件夹递过来:“防御工事!看看吧,总裁又来电催促了,要求我们半个月内修完福州永备工事。”
吴石仔细看完,郑重合上,看着朱绍良泡茶。茶自然是好茶,武夷山大红袍。吃茶是福建人的一大爱好,朱绍良更是如此。这间办公室里的这套名贵的紫砂茶具、建盏和紫檀木茶盘,连贡秘书都不许碰。
“这么短的工期要修完永备工事,不容易……”吴石思忖片刻说。
朱绍良点点头:“虞薰,你我现在恐怕没有半点拒绝的权力。”
吴石道:“此话怎讲?”
朱绍良抬头注视着吴石的眼睛,缓缓地说:“你是不是说过‘党国不亡,天理难容’的话?”
吴石愣了愣,微微一笑:“那都是徐蚌会战时的往事了。当时我看着八十万国军被分割包围,整建制地被歼灭,白白葬送了大好局势。我在南京有心无力,实在是憋屈!”
朱绍良低声说:“这话传到总裁耳朵里了……任命你为绥靖公署副主任之前,老头子专门问过我你是否有厌战情绪,我是担心他对你起了什么疑心,当时我可是拍着胸脯为你做了担保,才把你这个吴状元调来福州。你我都是福州人,我们俩要是都守不住福州,其他人更不行!”
吴石真诚地说:“调任福州这事,吴石一刻不敢忘主任的恩情。福州是我们的老家,为了福州,吴石愿为党国为家乡粉身碎骨,死不足惜。”吴石深知面前的看似热情又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朱绍良,是蒋介石的铁杆心腹。自己在与之共事之后,无时无刻不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警觉和小心。
出乎预料的是朱绍良叹了口气说:“大势已去了。”
吴石看了一眼闭着的门,低语道:“主任慎言,慎言。”
朱绍良品了盏茶:“不瞒虞薰你,大势已去了……自南京沦陷,一泻千里,现下国军大部退踞台湾,我们手里的这一点人马守得住福州?!”
吴石也叹了口气:“闽台一衣带水……福建沦陷,难保台湾。”
朱绍良说:“前几天,程潜、陈明仁拱手让出了长沙,你知道总裁什么反应吗?”
吴石好奇地问:“什么反应?”
“冷笑了三声——哼!哼!哼!”朱绍良低声地说。
吴石不解地问:“这是何意?程潜先不论,陈明仁可一直是中央军嫡系。”
朱绍良回道:“我也不知道这三声冷笑是何意。”
吴石饮了第三泡的最后一盏茶,望向朱绍良:“主任,如何落实总裁指示,还得您来定,卑职也好心里有数。”
朱绍良好像不经意地问:“虞薰,依你之见,共军什么时候发起总攻?”
吴石马上警觉了起来,答道:“主任,共军在福州城北和城西两个方向约八十公里处驻扎。卑职推断共军最迟三周内必定发起总攻,最快两周必定发起总攻……还有,近期天气状况难以预测,若是仍有连续暴雨,或许会推迟。”
朱绍良点点头:“暴雨天气对共军更为不利,你跟我的判断基本一致。这也就是说我们最多只有半个月的安稳日子了。共军大兵压境,危在旦夕,然人心涣散……长沙做了第二个北平,你我绝不能让福州做了第二个长沙。”
吴石心头一紧,答道:“主任放心,我等勠力同心做好城防,唯主任马首是瞻。”
偌大的绥靖公署会议室里,第八兵团司令刘汝明坐在了长桌左手首位,侧脸望向那幅以福建为中心的巨幅作战地图。图上标记着福州城外解放军多支部队的进攻态势。
坐在刘汝明身边的六兵团司令李延年在闭目养神。二十二兵团司令兼绥靖公署副主任李良荣坐在李延年的正对面。长桌左右末席还坐了隶属六兵团的福州警备司令部的五位少将军长。
会议室里八个高级军官,刘汝明是唯一一位陆军二级上将,军衔最高。尽管刘汝明的第八兵团所属六十八军和九十六军大部折损在长江防线,转进至此早已疲惫不堪,所属仅五十五军还算健全,但在李延年和李良荣两位中将司令面前,二级上将的架子还是要有的。在朱绍良和吴石到来之前,刘汝明先开腔发问:“知道今天开会要说什么吗?”
居然没有人接话!刘汝明环视了一周,将目光落在了李良荣的脸上——也许因为李良荣曾是福建省主席兼福州绥靖公署副主任,更或者因为李良荣晋升中将军衔尚不足一年,资历最浅,其实,李良荣与李延年同为黄埔一期,资历相当。
“共军大兵压境,商讨应对之策呗。”李良荣看了一眼李延年,接了刘汝明那明知故问的话,说了一句人所共知的回答。
“朱绍良答应把整编二十五军调给你,给了吗?”在这种场合,刘汝明竟直呼顶头上司的全名,这也令在场诸位将官心惊了一下。
李良荣意味深长地一笑,摇摇头。
刘汝明转头看着李延年:“李司令,我们兵力不足,保卫福州就靠你们六兵团顶在一线了。”
李延年深知刘汝明这老滑头指的是自己头上这顶“福州警备司令”的帽子,谁都知道六兵团如今收缩部署范围是情不得已。这个耿介的山东人不禁冷笑道:“我手下的人马是大风刮来的吗?”
话音未落,会议室的大门被贡秘书推开。
朱绍良和吴石走了进来。
三位兵团司令和五位少将军长起身立正。
朱绍良摆摆手,示意大家落座。
吴石所坐的次席显示出他排序在兼任绥靖公署副主任的李良荣之前。
朱绍良收了他笑容可掬的表情,一脸威严地说:“诸位,总裁又来急电,对我等集二十万之军队,竟不能阻止共军入闽,任其威胁福州,使福州城竟成朝不保夕之势,痛心极矣……总裁上月亲临视察时,曾以‘安危他日终须仗,甘苦来时要共尝’勉励诸位,今日朱某把诸位同人请来,就是为了贯彻总裁思想,共尝甘苦,赶筑福州永备工事。”
刘汝明和李良荣听罢对视了一眼,都把目光看向了李延年。
吴石站起来,补充发言:“诸位,总裁将台湾比作头颅,福建即为手足,没有福建就无以确保台湾,确保福建第一要务为确保福州,这个道理相信诸位一定也明白。元月廿一日,总裁被迫下野,岂料短短三个月之后,长江防线被突破,自此一溃千里,以致今日党国大部退守台湾……国事如此,人心惶惶。”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环顾了整个会议室,继续说:“总裁亲命,半个月内按国防部最新部署加修福州城内外永备工事,力保福州不失。”
吴石落了座。众人各怀心思,一时无人应声。
朱绍良点名了:“李司令,福州城防是你六兵团负责,你先说说看。”
李延年站起来:“主任,只要给我足够的钢筋水泥,还有半个月不下雨,我就能把福州建成一座钢铁要塞!”
半个月不下雨这个要求虽然无理,也算是在座各位的心声。
刘汝明说:“主任,福州城防要修,我们城外前线阵地怎么办?也要修?三个兵团二十万军队不能都收缩退守福州城吧?”
李良荣没有跟着刘汝明表态,一言不发。
“共军前锋盘踞闽北闽中,直逼福州,形势刻不容缓。”朱绍良不客气了。
“二十二兵团和我八兵团不过各有一个军,六兵团足有五个军,以李司令的实力,我看只要一周就能完成吧?”刘汝明矛头对着李延年。
李延年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
“三个兵团各司其职,都得修筑,所谓永备工事也不单单在福州城区,城外前线的八兵团与二十二兵团的工事甚至比福州城防更为重要。”朱绍良义正词严。
刘汝明满脸难色:“福州城防我看主要还是福州城内外工事,外围前线阵地除了挖壕沟还能干什么?兵团司令部所在小县城也没法修呀……”
李延年冷冷地说道:“刘司令,你不会是还没打就计划转进吧?主任可是刚给你五千大洋!”
刘汝明怒了:“李延年,你是眼红那五千大洋吧?”
吴石忙出来打圆场:“两位司令都消消气。眼下要守住福州,诸位同人还需同心同德,前线和城防都得修,总裁电令半个月时间,我倒是认为须得加快,因为我们不知道共军什么时候发起总攻。”
朱绍良接着讲:“吴副主任说得对,我们必须在一周之内完成工事。城外前线的八兵团、二十二兵团就地加强前线工事。修福州城防工事原本就是六兵团李司令的职责所在。”
李延年硬着头皮站起来表态:“是,主任。一周也行……还是材料问题,绥署能否保证供应?”
“绥署会尽力做好保障工作。我现在就联系木商工会,让陈会长尽快给我们提供木料。”吴石站起来对朱绍良报告,“主任,我现在就回办公室打电话。”
朱绍良指了指沙发旁茶几上的座机:“这有电话,就在这儿打!”
“好。”吴石说着起身走到座机前,不动声色地把电话机向靠近自己的方向挪了挪,拨通了自己办公室里的电话,听到聂曦的声音,程序化似的开声:“你好,陈会长,我是绥靖公署的吴石……还是修工事的木料问题,你们木商工会要赶紧确定好供货时间啊……”说着突然把听筒拿远了一些,皱了皱眉头,似乎电话那边在骂人,还是硬着头皮对着电话说:“有事好商量嘛,你别骂人,我们也没有说要把福州的树都砍光啊,还是能留下一些小树的……没有坚固的防备工事,国军怎么守福州?靠你们老百姓去守吗?”
朱绍良起身,走过来说:“我来和他说!”
吴石对着电话:“等一下,朱主任要和你说两句。”
朱绍良接过话筒一听是挂断电话的忙音,怒道:“还给我挂了?!”
吴石赔着小心道:“火气好大,他们竟然说连个木屑都不会提供给我们了,还说福州百姓就盼着我们国军早点……滚蛋……”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如果木商工会不愿提供木材,我们恐怕需向外地的供货商采购,粗略计算,按照国防部的要求修筑,采购木材、砖头和水泥等建材,大约需要三千两黄金……关键是时间更吃紧了。”
刘汝明眼睛一亮:“三千两黄金?国防部会拨?”
吴石正不知如何回答。
“甘苦来时要共尝。这三千两黄金需要我们大家一起凑一凑,只要把钱的问题解决了,再尽量多拿出一些兵力参与修筑,一周时间应该也能应付了。”朱绍良做总结了。
众人骤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吴石如实陈述道:“国防部说经费有限,要优先满足各兵团的军饷和装备,建议我们先从军饷里扣……”
李良荣猛地站起来:“国防部这是什么乱命?扣我们的军饷?!”转而对着朱绍良说:“主任,您说扣军饷行吗?不扣军饷我们都得防备哗变呢!”
“发不出饷,我可不敢保证还能控制住部队。”李延年接话道。
“主任,要不然把九十六军整编后调还给我,我能控制得住!”李延年话音未落刘汝明就接上了。
“刘汝明,绥署二十万部队就你拒绝整编,我看把你八兵团整编了,省出来的军饷应该足够把工事修到厦门去。”李延年直呼其名了。
刘汝明也不示弱:“李延年,你好大的胃口,五个军的空饷都不够你吃了吗?九十六军原本就是我的,你非得给抢了去,你可太霸道了!”
“霸道当然是霸道的!要不霸道一点,我把九十六军残部拦在福州,你早转进了厦门投奔汤恩伯了吧?你还会来这儿开会?”
吴石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对这个场面朱绍良即便是早有预料,也没想到竟如此不堪。没有经费,还要修工事,这一通火气他其实早就给“国防部”发过了,奈何又能怎么样呢?总裁只管发电报,只字不提经费从哪里来,这也是令朱绍良愤懑的。
场面如此不堪之时,会议室大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位老人满身怒气地站在门口,旁边立着一脸无辜的贡秘书。
这位年逾九十的耄耋老者正是中国近代海军创始人萨镇冰。
吴石忙上前道:“萨老,您怎么来了?”
朱绍良也赶紧过来相迎,带上惯常的笑容可掬:“萨老,您快请坐……不是说您最近一直在医院的吗?”
萨镇冰用拐杖直指了指朱绍良和吴石:“你们一个绥署主任,一个副主任,都是福州人,为了修工事,逼老百姓拆房的缺德事都做出来了?你们就不怕以后被人掘祖坟?”说着,招呼身后的随从:“给他们看看!”
那随从打开一卷宣纸,显出一封长长的请愿书,上面密密麻麻的是签名和手印。
“老朽今日不是一个人来的,我是代表福州的百姓来请愿的!你们就给我一句话,能不能不要再祸害福州了!真作为军人,是条汉子,就不要缩在福州城里,都到城外五十里开外的空阔地跟共产党军队实打实打一场,打得赢打不赢都算是个了结,别让百姓跟着遭殃,行不行?!”
所有人都沉默了。
李延年忍不住低声嘟囔着:“萨老怎么不说让我们跟共军放下武器单挑呀……”
不料萨镇冰虽年老但耳聪目明,听到这一句嘟囔,拿着拐棍趁其不备抡了一棍子在李延年的后背。
萨镇冰放下那一卷请愿书,愤愤地走了。三位兵团司令和五位少将军长也不知何时退出了会议室。会议室只留下朱绍良和吴石。
朱绍良看着那长长的请愿书,不由得念了出来:“……党国在闽执政廿余年毫无建树,实不应继续糜烂地方,征夫抓丁,徒兴土木,必将天怒人怨,无颜再见八闽父老先贤矣……”看着下面的签名和触目惊心的红手印,继续念着:“陈绍宽、丁超五、陈培锟……这都是福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是一起指着我们的鼻子骂啊……”
“主任,军政两副重担压在您一人肩上……您恪尽职守,有目共睹。即使工事修不好,总裁也没有理由苛责我们吧?”吴石说。
朱绍良摇摇头:“不是修不修工事的事,工事修好了,福州就能保得住吗?就算能多保住几个月,结果还不是把福州打烂了,遭殃的还是福州百姓……”
“主任,我是真有点怕啊。李延年他们吃了败仗,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只有你我是福州人,要是把老百姓祸害了,他们真会烧我们的祠堂。”
朱绍良一声苦笑。
“吴门寒门而已,烧了也就烧了……主任您不同呀,您家是官宦世家,家大业大,要是朱家祠堂被百姓烧了,这后果……不堪设想。”
朱绍良长叹一口气:“虞薰,我也给你交个底吧……其实,总裁上月莅临视察时跟我还说了一层意思。”
吴石好奇地聆听着。
朱绍良低声说:“若实在形势不利,不能固守时,可退守金厦沿海岛屿,以金厦为基地。”
吴石应和道:“还是总裁有先见之明!”
“其实你我都知道,明面上绥署率辖三个兵团,号称二十万人马,其实最多也就十万人马。真正能倚仗的是李延年六兵团五个军,满打满算六万人马。冲着福州来的是共军三野的第十兵团,满编三个军,也是十万人马,还不算自愿帮共军的三五万民夫。所以,福州这一仗我算来算去不管怎么打,最多只有四六开,我们必败无疑!这就是为什么我昨日下令李延年部收缩了城外的两个军。”
“主任,收缩两个军是上策,当时我就是支持的。”
朱绍良站起身来,故作轻松的样子,深呼吸了一口气:“不管了,打打看吧,总不能不打一下就跑呀,那你我都是要被军法处置的。总裁也帮不了我们。”
听到朱绍良的这一番话,吴石这几天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才终于放下了一点点。如此看来,朱绍良对自己还是信任的。吴石深知,得到朱绍良的这份信任着实不易,值得欣慰。更令人欣慰的是,对于福州,朱绍良没有固守福州的信心和决心。蒋介石没有给朱绍良下达死守福州的命令,这也算是福州百姓之福了吧。
福特轿车载着吴石回家,一路并不匆忙。难得一见的夕阳映成金黄色的三坊七巷,分外好看。起风了,街巷里升起的袅袅炊烟随风飘散,带走一点点闷热的暑气。
“老师,地下党的同志将木商工会陈会长安全转移了,您放心吧。”聂曦道。
“那就好。”
“老师,等起义成功了,福州解放了,您最想干什么?”
“这不还没解放吗?”
“憧憬一下嘛。”
吴石笑笑:“可能是先好好睡一觉,再与你师母说实话,跟学成也得说,这丫头十四岁了,懂事了。”
“我还以为您想挥师南下,解放全中国呢!”
“能把福州尽量完整地交还给人民,就足够了。倒是你,耽误了这么多时间,该抓紧到解放军队伍里学习去。”
聂曦笑笑,悠悠地开着车。
福特轿车驶入一条窄窄的石板小巷,经过两侧的粉墙黛瓦,停在一扇有半椭圆形石制门框的拱券式大门前。
这里是温泉路一号吴石官邸。一栋两层的小楼,前面带个小院。
吴石和聂曦一前一后下了车,一起进了院门。师生两个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放着十几口各式各样的大箱子。身穿旗袍的太太王碧奎,背对着大门站在院子中央,指挥着一个佣人和一个勤务兵把全部家当塞进那些箱子。
一个用人在二楼伸出头:“太太,这屋也有好多的书。”
王碧奎表情绝望:“怎么还有书啊?”
年仅五岁的次子健成想去找妈妈,但是被众多箱子挡住了,只好对王碧奎喊道:“妈妈,妈妈,看见我的小汽车了吗?”
王碧奎四处看了看:“在……你左边第三个还是第四个箱子里。”又对一个勤务兵说:“小王,你帮健成找一下。”“我这里刚才要找什么来着……”
这时,女儿吴学成挎着书包从二楼下来,差点迎面撞上了吴石,下意识地把书包往身后藏了藏:“爸,您回来了。”
“学成,你去哪儿?学校不是都停课了吗?”
王碧奎这才转过身来看到吴石:“虞薰,你们怎么才回来?”
聂曦对王碧奎热情地说:“师母,我去帮健成找玩具。”
王碧奎点点头,回头看到女儿正要离家。“学成,你怎么又往外跑,不是跟你说了吗,外面现在溃兵多,乱得很。你自己的行李收拾好了没有啊?”
吴学成急忙站住回答:“快了,我和同学约好了有事,再不走来不及了。”还没说完,就一溜烟跑出门去了。
吴石说:“外面乱,早点回来。”
“知道了。”听到声音,可人早不见影了。
吴石转头问妻子道:“你这是干什么呢?”
王碧奎回应:“收拾行李啊。”
不等吴石说话,王碧奎拉着他去书房。看着书房里满墙书柜里的书,王碧奎说:“你的书我没动,我算了算,光你这屋子的书至少得装十箱,楼上还有,怎么办嘛,这哪儿带得走啊?”
“怎么想收拾行李了?谁让你收行李的?”
“还得等你下命令?共军都要打过来了,朱主任太太和李司令太太早就收拾好了,可我连要去哪里都不知道。是台湾?广州?还是重庆?香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不用收了。福州是我们的家,我们不走。”
“不走?”
“谁告诉你要撤了?福州怎么就守不住了?你对你的丈夫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王碧奎一时语塞:“……我还是先收拾点细软,以防万一。”
“听我的,什么都不用收拾。我还没吃饭呢!”
“是哦,收也一时半会儿收不完,饭总是要吃的,我现在就去做。”
“就算是我不回来,这一大家子人呢,都陪你一起饿肚子?你呀你!”
王碧奎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我跟吴妈这就去做,你也收拾收拾你这些书,哪些是要带走的,哪些是可以不要的。”
吴石突然就急了:“王碧奎,我再告诉你一次!我的书,没有一本是不要的!”
王碧奎一边出去,一边应着:“知道了,知道了……简直就是书呆子!”
正在这时,远处隐隐的炮声再度传来。
王碧奎站在院子里,叫着吴石:“虞薰,你来听听呀!这是哪里又在打炮了?好像比前几天近了呢……”
吴石放下公文包,从书房走出来到了院子里,一边听着炮声一边辨别方向:“炮声是近了,好像是在城南三十里外的闽江一带二十二兵团前线阵地方向……解放军这是要提前发起总攻了?”再仔细听的时候,发现炮声却停了。
王碧奎疑惑地看着吴石,虽然知道解放军就是共军,但这还是第一次从丈夫嘴里听到这三个字:“解放军?”
“准确地说,围在福州周围的部队番号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十兵团。”吴石没有丝毫掩饰地回答了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