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四季嬗递,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从指缝间溜走了。
倏忽间,便过了两年光阴。
那一天本同往常一样,平淡而不起波澜。
当我叩开房门的时候,李君鸾却像做贼一般,直接拉住了我的手,把我往后院里面带。
“去哪里?”我小声问她。
“骑马。”
我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又问:“令尊不是让你不准骑马了么?”
她恼怒回头,瞪了我一眼,嗔道:“他还让你不要包庇我,你做到了吗?”
我自然是讷讷,不敢再说话了。
她从马厩中牵出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骄傲地朝我夸口说:
“她的名字叫雪云,是西域那边的汗血宝马!”
晚霞蒸烧了整片天空,落日余晖跃动在她的脸上,我再度觉得心惊——那眉梢的一抹绯红和泪痣,给我印象最深。
牵着马,我们从后院出去,到了落叶满地的山上。
她一路追赶夕阳,向着那无可挽回的落日奔去。
夕阳不仅蒸红天空,也将这矮矮的山丘染上绯红,一如李君鸾眉梢后的那一抹绯红。
我追不上她,只能在原地等她,等她回来找我。
“呼——累死我了!”她终于回来了,我熟练地牵过马头,搀扶着她下马。
触碰到她的手心时,我感到奇怪的触感。
李君鸾也感觉到了,她耳根微微泛红,似是不好意思,说:
“就在前两个月,家里人给我请了女红手艺人,让我学着绣荷包呢。”
光是摸到她手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针眼,就知道她学得不好——我便知趣不再说这个话题。
我正准备夸耀她的武勇,譬如待在深闺中这么久,她英勇依然不改的时候,李君鸾却神色陡然一变。
“噗——”她竟然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旋即剧烈咳嗽起来。
我惊惶问发生了什么。
然而,她只是用一种毫不在意的眼光看我一眼,说:
“小问题,我们家就经常这样。”
感受到我那明显不信任的眼光,她似乎有些动摇。
于是,她岔开了话题:
“你今年是不是已经十八岁了?快要加冠了,谁会嫁进你家?”
“还没有打算。”我如实回答。
彼时,她迟疑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羞于出口。
就在这个时候,从远处传来几声嘹亮叫喊声:
“李君鸾!李君鸾!”似是非常生气。
她立刻就变了颜色,是她父亲来找她了。
我们跑出来被发现了。
然而,她并不惧,将马的缰绳交给了我,道:
“我爹来了,你先把雪云牵回去!他肯定有事情要给我说,等下你就在侯府外面等我。”
我应承下来。
将马牵回马厩之后,我乖乖站到了侯府的外面,开始百无聊赖地等候她的出来。
那一日的心境,迄今我都记得清楚——
我看着天边残云,逐渐由火烧灼过的颜色,逐渐被一团乌黑入侵;倦鸟归巢,直到暝色四下,夜幕宣布彻底接管白昼。
我回忆了她的话,她问我有无婚配是缘何?
这个答案不得而知,因为那天,我没有再同她说上话。
夜长漏永,我终于听到府门打开的声音,此刻月光如纱幔一般披下。
借着月光,我看见她带着泪痕——这是两年多来我第一见——径直冲了出来,但是又被人抓住肩膀,再度没入黑暗之中。
我靠近侯府,想听听发生了什么,却只听见悲鸣。
我尝试敲门,却只有一个粗鲁声音回复:
“已经很晚了,不要敲门,敲了没用!”
我心跳如擂鼓,再侧耳细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我不敢再多逗留,因为我的家人也来寻我了。
我只能回去,自那之后,直到冠礼后之后的好几年,我都未曾见过李君鸾。
6
那天回去之后,我爹便对我说:
“以后你就不用再去李家了。”他的脸庞泛着红色,似乎是相当高兴,他的大儿子再也不用去受这个气了。
的确如此。那些陪李君鸾的人,都是被迫去的,迫于李家的威势。
父亲给我倒了一杯酒,他眼眶里面似乎闪烁着晶莹泪光:
“川儿啊,以后咱们家也该扬眉吐气了!再也不用受那姓李的气了,靠祖上的家伙,算什么本事!”
“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报复他们!”
我也接过杯盏,啜饮起来。
父亲很高兴,我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我知道他因为这件事情,憋屈了很久。
那些去陪侍李君鸾的人家,都遭过非议。父亲想必忍了很久。
按他的说法,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天天陪着一个女人厮混!
“今后我们不要再提这件事,就当不存在。再过一年多,你就要加冠了,得找个好媳妇。”我父亲拿过酒,又喝了起来。
我没有接过话头。
一如父亲说的那样,自此之后,我们家就真的发达显赫了。父亲官位越做越大。
我也丝毫不逊色,同样在官场风生水起,一时之间,山家两代三臣——还有我弟弟——在朝中传为佳话,风头无两。
但是我再也没有见过李君鸾。
我常常借故驻足、路过李府,但是却从未见过她。
要是从来没有得过她的讯息,也就罢了。但是那一日,我见了她的奴婢。
那奴婢正在洒扫庭院,见我驻足殿外,竟然受惊一般,将门关了回去,似乎是不想再见到我。
从此之后,我再也不去李府了。
我行了冠礼,却依然没有成亲。
家人最初颇有微词,大抵都是说我身为山家嫡长子,仕途大好,不应不成婚。
“这个你看不上,那个你也看不上。你想什么呢?还是说,这天下,真有你得不到的女人?”一天晚上,父亲又喝醉了,对我说。
父亲说得很对,这世上,的确有我得不到的女子。
弟弟的成婚就顺利多了,我家作为新兴的显赫家族,受到不少人垂青。
弟弟从中选了一个最对他仕途有帮助的女子做妻子。
很快,二人便有了孩子。
传宗接代的重大使命终于是弟弟完成了,家人也不再敦促我了——一切都随我去吧。
正当我长舒一口气时,我又听见了李君鸾的消息。
那已经古井无波的内心,刹那间便汹涌起澎湃的情涛。
7
皇帝病危,下诏让皇太子选太子妃成婚。
要出身高贵,要容貌姣好,要有利益可图。
李君鸾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妃。
我不由得想起她与我说起名字的那一日,我说我做山川一样的人。
她说,如果按名字,她还得当极富贵的人呢。
原来是这样。
皇帝的病情恶化很快,没多久山陵便崩了。
新帝登基,册封李君鸾为皇太后。
我作为散骑侍郎,自然在场。
她凤冠霞帔,十里红妆,长长锦裙,裙摆流苏,上面金线绣着牡丹和凤凰。
妆容一如往昔那般明媚张扬,那眉梢后的一抹绯红、还有那颗泪痣,依然让我心惊。
她要母仪天下了。
我从未见过她举止如此端庄,身姿沉着。
册封大典过后,皇帝特意宴请了我们全家。
家宴规模,众人便显得随性许多。
出乎意料,皇后亲自把盏,为我们倒酒。
我僵硬地看着她来到我的面前。
她语气极为平淡,温和但疏离:“山大人年轻有为,以后大魏还是要仰仗阁下。”
就好像我们从来认识过,是初见一般。
她的动作熟络,仿佛经常做这种事情一般。
举止依旧端庄沉稳大气。她是一个好皇后。
但已经不是我认识的李君鸾了。
那个张扬放肆,大气豪爽的李君鸾,那个胆大妄为、从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
少女缓缓埋葬她的青春,埋葬过去那个张扬放肆、任性霸道的自己。然而,顺顺服服地走入成年,成为端庄大气、沉稳的皇后。
父亲和母亲坐在一块;而弟弟也带了妻子来,他们二人毗邻而坐。
只有我一人独坐。
皇后第二次为我把盏倒酒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山大人没带自己妻子来吗?”
但是她动作很快,倒酒之后,立刻便走,分明是不想听我的回答。
我浑浑噩噩,时至今日,我已经记不起来,那天宴会上还说了什么了。
那天宴会结束,父亲同我一起,回了我家。
他还是关心问我:“川儿,你也这么大岁数了。再不成家,可要招致笑话了!”
我沉默半晌,道:“儿现在还不想成家。”
父亲看我良久,最后道:
“你不会是见了那皇后,又想起往事了吧?屈辱只是一时,现在我们家才是最值得攀附的对象!”
他以为我还不放心,继续道:“你放心,现在没人敢提这件事情!”
我送别了父亲。
但是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这并非屈辱之事。
她为什么要这么看我?因为她与别人成亲,所以我也理所当然地也要成婚么?
朝中这么多人知我未成家,她却丝毫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