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再同皇后见面，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期间遇到了变故，李公和他的长子——因为贪污受贿、结党营私受到了查处。
更为严重的是，据说牵扯到了谋叛事宜。总之，李家地位一落千丈。
但我没听见宫中有什么消息。李君鸾仍然在做皇后。
还有，我的父亲去世了——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念叨我成家与否了。
我的母亲向来不管这事，她似乎知道些什么，从不强求。
我披麻戴孝，还在服丧期间。
但是我父亲的三公之位找不到合适人选，皇帝便让我复官，接替了我父亲的职位。
一时间，我成了当下最炙手可热的臣子，其他人纷纷来攀附我。
我年纪也已经不小了，快到而立之年，却还有人赶着将其只有十五岁的女儿嫁给我。
我全都推辞了。
春日宴上，皇帝再次宴请了我和弟弟。
和上次不同的是，皇帝对皇后的态度十分冷淡——再也不似当初那般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了。
我坐在邻近主位的位置上，能够近距离看她。
皇后还是那般雍容华贵，大气沉稳。只不过，岁月催人老。
她的面上还多了几分疲惫之色，我想看清她的细纹，却被她抓个正着。
这竟然逗弄了她，致使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她拿过酒盏，侧着喝了一口，似乎是掩盖什么。
我再次看到她眉梢边的那一抹绯红和泪痣。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后已经失宠了。
不然，皇帝何以在主位设三个位置？
宴会上，皇帝一直搂抱着旁边那媚骨天成般的贵妃，言笑晏晏。
我盯着李君鸾，她却没有什么反应。
皇后同陛下成婚八年，却是未能诞下一个子嗣。
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
宴会结束后，便是游园。
大臣们各自寻了同伴，便都去了。
出于礼貌，我同几个达官显贵游园之后，便独自逡巡彷徨了。
然后我听见李君鸾叫我。
“山川。”她的声音清冽，直呼我的名字。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过往。
十年了，原来人的声音也是恒久不变。
“皇后娘娘。”我向她行礼。
但是她却愣住了，仔细端详我的脸良久。
李君鸾似乎有其他话要说，但是她却被我这句话噎住了。
须臾，她终于开口，道：
“听宫人闲谈，我才知道，原来山大人至今都还未成亲。”
我心中一震，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什么话相答。
我只能含糊其辞，说：
“家父过世，守孝期间，哪里敢成婚。”
她看着我慌乱的样子，却是没有戳破我拙劣的谎言。
我父亲去世才多久？现在不行，以前都不行么？
“我有一个东西给你。”她目光清澈，看着我。
再度和那熟悉目光交汇，我感觉呼吸猛然一滞。
她递给我一个荷包，上面没有绣着什么花，却是绣着弓箭、高山流水、蒲苇与磐石，还有一匹白马马头。
马鬃飞扬。她的绣工竟然已经进展到这种地步了么？
我不禁想起，那个时候我牵过她的手，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
“是雪云。谢谢您，小姐。”我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不再称她为皇后。
她微笑起来。
“怪不得我爹以前叫你来陪读，记忆力很好。”
我也低声笑着。
看来我的谎言的确是漏洞百出——这个荷包，从我父亲病情还未恶化的时候开始，都不能完成。
她早就知道了。
“本宫得去皇上那边了。如果山大人还想游玩，自可玩乐。”她敛了容，如此说。
我却出言叫住了她：
“陛下不是有明贵妃陪着吗？”
我在恳求她。
她刚刚背过身去，身形明显一震。
皇后开口说话，却没有转过身来：
“但是我是皇后。”声音很轻，刚好能让我听见。
不能再见到她，或是只能见到她失了锐气骄傲的一面，我宁愿走掉。
8
皇家人总是短命，皇帝很快也病笃了。
皇后无嗣，皇帝只有一个宫女所生的儿子，仓促间将其立为太子。
皇帝发丧，遗诏下达。
尊皇后李君鸾为皇太后，因为新君年幼，让太后临朝称制，同大臣一起辅佐新君。
一时之间，坊间竟赞颂起先帝的深情来。
他们说，李家人违法乱纪，甚至谋叛。
先帝不仅没有废后，反而让她临朝称制，辅佐新君。
先帝不仅深情，也宽宏大量。
然而，他的薄情寡恩，阴险狠辣，我知道得最清楚。
他病笃之时，紧急把我召进宫中，嘱托后事。
皇帝在病榻之上，握着我的手说：
“山卿，往后大魏，就托付给你了。只不过，李家余孽犹在，朕尚未能完全翦除他们。”
我低着头，听他继续说。
“朕让李君鸾当太后，也是权宜之计。这个兵符也交于你，一旦朝政稳固，你就带兵闯入未央宫，杀了那妇人就是。”
我听得心惊，面上却一言不发。
见我接过兵符，皇帝终于阖上了双眼，平静安详。
我双手发颤，走下那高高台阶，踏在青石板路上。
也是。若是真心相爱，何必无嗣？若是真心相爱，何必主位上设三座？
何必托人而杀之？
薄情寡义，却还贪慕身后虚名。
9
我是顾命大臣，自然要同太后娘娘多加接触了。
她在御书房接见了我，先是洽谈了朝政之事。
太后十分坦诚，她说父兄蒙冤，至今未能昭雪。
“以后还要多多倚仗山大人。”
次日上朝，她隔着白色帘帐听政。
深宫十载，却从来没有折断过她的翅膀。
有些人，本身就属于苍穹。
她出台了不少法令与规章制度，还改革了官制。
有不服她的大臣，也与她针锋相对。
她据理力争，从不会轻易服软。
我总是站在她的那一边，那些法令，全都是我看着执行下去。
不过，人总有犯错的时候，她还是会受到挫折。
面对大臣的反问，她第一次沉默不语。
良久，她终于承认错误：“是哀家考虑不周。”
似乎挫了太后的锐气，让某些大臣十分高兴。
退朝之后，有一个年长官员来同我说话。
见他那八卦的脸色，我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山大人是否还未成亲？是不是家中金屋藏娇啊？还是说，您心有所属？”
我摇摇头，没有作答。
这么多年来，关于我的风言风语，便都是这两点。
金屋藏娇，心有另属。传得神乎其神的，莫过于说我爱上了如洛神一般的虚无缥缈人物。
但是只有我自己清楚。
那个人存在，存在于每一天早朝后的深深帘幕之后。
不是金屋藏娇，她是被宫闱深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