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器监赵仰,没有通知任何人,只带着一名侍卫,来弩坊突击检查。
等沈云溪得到消息,赶过去迎接时,赵仰已进了弩坊大门,正直奔锻造间。
他告诉沈云溪,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提升士气,希望召集新进军匠训话。以鼓励他们打起精神,用最好的技艺锻造兵器。
沈云溪这才轻轻地吁了口气,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侧,汇报这次招的民间铁匠,一共有三十一名。
赵仰点点头,抿了一下嘴唇。
当一身青衣,剑眉星目,腰佩皇上钦赐的长剑,脚穿及膝长筒黑色靴子的赵仰,步履沉稳地跨进锻造间时,原本燥热的空气中,多了一丝凝重。
这种强大的气场,压得新来的军匠们纷纷低下头。
他们中多数人,这辈子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正六品的朝廷命官。
更重要的是,赵仰比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年轻。
站在队伍最前排的李心月,一身月白色的衣服,脸上略施粉黛。扎着丸子头的五彩绸带飘到脑后,整个人显得精神、活泼又不失庄重。
与其他军匠不同的是,她没有低头,而是挺胸收腹站得笔直,视线如同一道温热的光,恭敬又不失从容地落在赵仰身上。
赵仰一抬头,和李心月的目光碰在一起,又立马收回。
他背在后面的双手,互相交握了一下,听到指关节发出的噼啪噼啪声,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
队伍中的确站着一个女军匠,而且气势压过了所有男性。
李心月清晰地听到了赵仰指关节发出的声音,也敏锐地感觉到之所以如此,是赵仰对自己有不满,毕竟,她是弩坊里,唯一的女子。
但她相信自己有资格站在这里,她所具备的锻造技艺,就是她的底气。
果然,当童子安拿着新进军匠的名单,递给赵仰时,他一摆手,视线依旧落在李心月的身上。
渐渐地,他眼里射出的光,肃杀、冰冷,坚硬得仿佛能穿透人的肌理。嘴里则吐出简单的两个字:“姓名?”
李心月心里一动,明白赵仰让自己报上姓名的目的,不是要认识她。而是要通过声音来确定她的性别。
于是,她腰杆一挺,声音清亮地大声回答“李心月”三个字后,依旧眉眼含着浅浅的笑意,温和地看向赵仰。
“谁同意你进弩坊的?”
赵仰确信面前的军匠是女子后,怒气直接挂在脸上,眼里燃烧着两团火焰。
“回赵大人的话,是我自己强烈要求来的。”李心月语气依旧不卑不亢,站立的身姿如一棵修竹。
赵仰面色一沉,刚要开口时,沈云溪已一步跨到两人中间。
随即面向赵仰,施礼后,一脸歉意地解释:“赵大人,李心月的父亲李清风年老体衰,已无法胜任弩坊的锻造事务。李心月愿意代父履责,我原本应该先告之你,请你裁定。但我一时心急,惦记着弩坊需要人手,就同意了,还请包涵。”
得知李清风没有来弩坊,而是由其女儿代替时。赵仰冷笑一声,手指沈云溪,呵斥他行事轻率、拉人头凑数。并责令他立即赶走李心月,捉拿抗旨的李清风。
沈云溪知道自己理亏,就语气诚恳地解释,李心月目前的锻造技艺,是弩坊所有军匠无法企及的。这也是自己同意她进弩坊的原因之一。
“错!如果是他父亲李清风来弩坊,那的确是锻造技艺最高的一位。可这个女子抡得起大锤吗?会掌铁钳吗?懂得恰到好处地淬火吗?会给刀剑开刃吗?”
赵仰脸色由白变青,逼视着沈云溪,连环追问。
“关于李心月的锻造技艺,请赵大人放心,正式进入弩坊前,我对她有过考验。”
沈云溪说完,再次朝赵仰一施礼。随即让蔡雨声从库房取来,李心月锻造的那把长剑,请赵仰检验。
赵仰曾经是军中战神,而且擅长的武器就是剑。
他仔细查看剑柄、剑身、剑刃,又用指头弹了弹剑身,剑身颤动一下,发出争鸣之声。至此,他确认这是一柄质量上乘之剑。
但赵仰不相信是李心月打造的,直言她来弩坊是滥竽充数,也许最大的本事是拿绣花针。
沈云溪刚要开口解释,一直安静地关注着赵仰的李心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鼻尖也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突然伸手把沈云溪拉到一边。自己挺身站在赵仰面前,一言不发,只是面色平静地伸出双手,掌心对着赵仰。
赵仰眉头一拧,瞥了李心月一眼,但在看到她掌心上那些指甲般大小的老茧,还有虎口处粗糙的皮肤,脸颊上用胭脂很好掩饰的一些细小的烫伤后。
他的胸腔里就像突然落入了一颗火星子,烫得浑身一抽搐,随即一阵剧痛。
这种痛远远胜于当年在战场上,敌将的斧钺几乎砍断他的手臂那种痛。
赵仰不由自主地咬了一下嘴唇,哑着嗓子说:“留下,不要辜负了自己的一身技艺!”
“谢谢赵大人!”李心月咚的一声,重重地跪下,恭恭敬敬地朝赵仰行了大礼后,才不动声色地吁了口气,眼底深处的一丝淡淡的怯意消失殆尽。
沈云溪见状,刚松了一口气。不料,赵仰的视线转向他,表示要带走李心月锻造的长剑,他私人出钱买下。
“赵大人,万万不可!这把长剑于李心月而言,是她锻造的第一把兵器,具有纪念意义;于弩坊而言,这是第一位女军匠锻造的长剑,有激励、借鉴作用。况且,我前日已宣布,要放在弩坊展示,供军匠们学习。”
沈云溪慷慨陈词,说完重重地跪下请罪。
他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出口,就是对赵仰的大不敬,是冲撞。可为了留下长剑,他顾不了那么多。
“沈大人在弩坊任职时间不长,长进倒是惊人!”
赵仰说完,眼里寒光一闪,把长剑朝沈云溪一扔。
又深深地盯了李心月一眼,一转身,像风似的出了锻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