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东叼着半截快要燃尽的香烟,蹲在一摞旧轮胎旁,眯缝着小眼睛看向正在车底忙碌的耿浩,脸上挂着一种男人间特有的、心照不宣的促狭笑容,烟雾缭绕在他头顶。
“浩哥,”他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却足够穿透车间里的工具噪音,“昨晚……战况咋样啊?”
耿浩头也没抬,手中的扭力扳手精准地拧紧最后一颗底盘螺丝,金属部件咬合时发出“咔哒”一声清脆利落的回响,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什么怎么样?”耿浩的声音从车底传来,闷闷的,带着点刻意的不耐烦。
“跟兄弟还装傻充愣?”向东吐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烟圈,笑得贼兮兮,“晓玲啊!昨晚不是屁颠屁颠去找人家了吗?那新买的鞋,嘿嘿,下了血本,没点回报可说不过去啊!”他故意把“回报”两个字咬得又重又暧昧。
耿浩终于停下手里的活计,从车底滑出来,沾满油污的手套随手在工装裤上抹了抹,抬眼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你小子,管好你自己的裤腰带比啥都强。”
向东丝毫不怵,反而更来劲了:“嘿,说实话嘛浩哥,你俩昨晚到底有没有……嗯?”他挤眉弄眼,做了个极其下流的手势。
“滚蛋!”耿浩笑骂一声,抄起手边一块沾满机油的脏抹布就朝向东砸过去。
向东“哎哟”一声,灵活得像只猴子般跳开,抹布“啪”地落在沾满油污的水泥地上。他刚想继续调侃,脸上的笑容却突然僵住,目光越过耿浩的肩膀,直直地看向车间入口。
耿浩心有所感,猛地回头。
只见林娜踩着那双标志性的Jimmy Choo高跟鞋,步履生风地走了进来。一袭剪裁极佳的黑色修身风衣紧紧包裹着曲线,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涂着暗红色唇膏的唇线。她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仿佛移动的冰山。原本还有些嘈杂的车间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工人都像被按了暂停键,立刻低头,假装全神贯注于手上的活计,只有工具碰撞的声响显得格外刻意。
向东飞快地缩了缩脖子,贼兮兮地凑到耿浩耳边,用气声说:“浩哥,摸着良心说,娜姐这身段……,你就真的一点儿心思都没动过?”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根细小的针,带着试探的毒,悄无声息地刺破了耿浩努力维持的平静。
耿浩没理他,低下头继续摆弄扳手,但向东那句带着荤腥味的话,却像一滴浓稠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滴落在他心湖,不受控制地晕染开一片涟漪。
晚上加班前,工人们挤在狭小油腻的食堂里吃饭。劣质油烟味和汗味混合在一起,空气污浊。耿浩刚扒了两口寡淡的土豆丝盖饭,老王就端着餐盘一屁股坐到了他对面。老王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堆着笑,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确认没人注意这边,才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浩子!老城区那边,新开了家按摩店!”他搓着手指,一脸猥琐,“听说新来了几个南方小妹妹,那小手,又软又嫩,手法……嘿嘿,绝对到位!怎么样,下了班跟哥去放松放松?哥请客!”
耿浩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他,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你自己去吧,好意心领了,我还得加班。”
老王咂咂嘴,一脸“你不开窍”的惋惜:“我说浩子,你这人!赚那么多钱干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男人嘛,该享受就得享受!天天守着那点加班费,骨头都熬酥了,图啥?”他试图用胳膊肘捅捅耿浩。
耿浩没接话,只是低头,更加专注地对付着餐盘里那几根蔫巴巴的土豆丝。老王见他油盐不进,自讨没趣,悻悻地闭了嘴,埋头猛扒饭。
突然,“啪!”一声脆响!
食堂顶棚那几盏昏黄的白炽灯毫无征兆地同时熄灭,整个空间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短暂的死寂后,是工人们七嘴八舌的抱怨和摸索声。
老王在黑暗里嘿嘿一笑,声音透着幸灾乐祸:“浩子,你离得近,腿脚快,去问问娜姐呗?是不是……嘿嘿,又忘了交电费了?” 他这算盘打得响——明知道林娜现在心情不好,脾气一点就炸,故意撺掇耿浩去触霉头,自己好趁机溜号。
耿浩心里冷笑一声——这老狐狸!但他懒得在这种事上计较,放下筷子,摸黑起身,凭着记忆往办公室方向走去。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同样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耿浩皱紧了眉头——不对劲。林娜向来谨慎,尤其是晚上,办公室的门必定是锁死的。一股警觉瞬间爬上脊背。他顺手抄起门边靠墙放着的一根结实木柄拖把,像握着一根短棍,屏住呼吸,用脚尖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将门推开一道更大的缝隙。
清冷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艰难地挤进来,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投下一条条细碎、惨白的光带。办公桌后那张宽大的老板椅空着,但……桌底下似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压抑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布料摩擦,又像是……
“谁?!” 耿浩心头警铃大作,低喝一声,不再犹豫,双手抡起拖把,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声音来源狠狠砸了下去!
“啊——!!”
一声短促、尖锐、带着剧痛的女人痛呼猛地刺破黑暗!
耿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原地,手中的拖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娜姐?!!” 他失声惊呼,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喉咙。
他慌忙冲上前,借着那点可怜的月光,看清了蜷缩在办公桌下、痛苦地捂着后颈的林娜。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我以为是小偷!” 耿浩懊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起她。
林娜疼得直抽冷气,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像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撑着耿浩的手臂,艰难地站起来,身体微微摇晃:“嘶……下手可真够狠的……你想谋杀老板娘啊?” 她试图用玩笑掩饰疼痛,但声音都在发颤。
“娜姐,你怎么样?伤到哪儿了?” 耿浩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都揪紧了。
林娜摆摆手,缓了几口气,才虚弱地问:“……停电了?”
“嗯,食堂那边突然全黑了。老王……老王让我来问问,是不是电费……” 耿浩解释道。
林娜闭了闭眼,似乎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她不得不扶住桌沿才站稳:“街道发通知了……维修线路……明天才能恢复……”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去告诉大家……今晚不用加班了……都……都回去吧。” 她说完,又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后颈被砸中的地方,眉头紧锁。
耿浩看着她明显不对劲的状态,担忧地问:“娜姐,你真的没事?伤得不轻吧?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
林娜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语气带着惯有的、虚弱的调侃:“怎么……心疼了?” 她的目光透过墨镜(虽然此刻在黑暗中看不见)似乎想捕捉耿浩的表情。
耿浩没接她的话茬,只是紧紧盯着她苍白的脸和紧蹙的眉头,心里的不安像墨渍一样迅速扩大。
工人们听到提前下班的“特赦令”,欢呼雀跃,转眼间就走得干干净净。车间里只剩下机器冰冷的轮廓。耿浩换下油腻的工装,套上自己的外套,走出车间时,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办公室的方向。
门缝里,竟然透出一线微弱的光!
——林娜没走!她还点着应急灯?
耿浩的脚步顿住了。他想起林娜刚才痛苦的样子和苍白的脸色,犹豫了几秒,还是转身走了回去。他抬手,轻轻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娜姐?”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不再犹豫,直接推开了门。
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林娜整个人毫无生气地趴伏在宽大的办公桌上,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
“娜姐?!” 耿浩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走到桌边。
他伸出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触手之处,一片滚烫!隔着风衣都能感受到那惊人的热度!
“发烧了?!” 耿浩大惊失色。
他赶紧脱下自己的外套,想给她披上,手指却不经意碰到她后颈处的衬衫领口——那里已经被滚烫的虚汗彻底浸透了!
“娜姐!醒醒!” 耿浩的声音带着焦急。
林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耿……浩?”
“你烧得太厉害了!必须马上去医院!” 耿浩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没等她有任何回应,他一把抄起桌上那把红色的奥迪车钥匙,弯腰,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和后背,稍一用力,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林娜比他想象中还要轻一些。
“放……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林娜在他怀里虚弱地挣扎了一下,但浑身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别动!” 耿浩低喝一声,双臂像铁箍一样收得更紧,抱着她就大步流星地往外冲,“再乱动摔了你,我可不管!”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硬。
怀里滚烫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安静下来。林娜不再挣扎,头无力地靠在他结实而微微汗湿的胸膛上,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耿浩抱着她,穿过漆黑的车间,脚步又快又稳,直奔门外那辆红色的奥迪Q5。
凌晨三点,医院的急诊观察区。日光灯管发出冷白刺眼的光,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绝望混合的冰冷气味。
林娜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她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手背上扎着的输液针,又环顾了一下这间充斥着陌生与病痛气息的临时病床隔间,最后,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部黑色的、屏幕有些磨损的华为手机——是耿浩的。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拿了起来。手指无意中触碰到了侧面的指纹键,屏幕瞬间亮起——锁屏壁纸,是一张洋溢着温暖笑容的全家福。照片里,穿着干净白衬衫的耿浩站在中间,笑得有些憨厚。左边是一位面容温婉、眼角带着岁月痕迹的中年妇女,笑容慈祥;右边则是一个扎着马尾、青春洋溢的女孩,笑容甜美灿烂,眉眼间依稀有耿浩的影子,应该是他妹妹。背景似乎是某个公园,阳光很好。
林娜的目光在那张全家福上停留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暗了下去。她下意识地又按了一下,屏幕再次亮起。她盯着照片里耿浩那毫无阴霾的笑容,嘴角竟不自觉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弯,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醒了?” 耿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纸杯,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关切,“感觉好点没?喝点热水。”
林娜像是被惊醒,迅速把手机放回原位,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拿起来看看时间。她抬头看向耿浩,声音还有些沙哑:“你妹妹……挺漂亮的。” 她用的是陈述句,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耿浩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把水杯递过去:“嗯,随我妈。不过娜姐才漂亮。” 这是真心话,即使在病中,她憔悴苍白的脸依然有着惊心动魄的轮廓。
“真的?” 林娜挑眉,接过水杯,指尖触碰到他带着薄茧的手指。她低头想喝,却被滚烫的水蒸气猛地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对不起对不起!水有点热……” 耿浩慌忙道歉,手足无措地想帮她拍背又不敢。
林娜摆摆手,止住咳嗽,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看着对方略显狼狈的样子,竟不约而同地、有些无奈地微微笑了笑。紧绷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丝。
但很快,耿浩嘴角那点微弱的笑意彻底僵住了。——刚才林娜被咳嗽激得抬起头,又因为咳嗽而微微侧脸,冷白的灯光毫无遮拦地打在她的左脸。耿浩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她左眼眼角靠近太阳穴的位置,有一块硬币大小的、边缘泛着青紫色的淤痕!那痕迹被墨镜腿巧妙地遮挡住了一部分,但在医院这无所遁形的强光下,那被掩盖的伤痕边缘,清晰地暴露出来!
林娜瞬间察觉到了他目光的凝滞和变化。她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和难堪。她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别过脸去,同时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手指有些神经质地拢了拢额前和鬓角的碎发,试图用发丝遮住那块耻辱的印记。
空气骤然凝固了。刚才那一丝微弱的暖意荡然无存,只剩下消毒水的冰冷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耿浩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憋闷像巨石一样死死压在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知道那是什么!他太清楚那是谁干的!那个从未真正露过面、只存在于工友间低语和传说里的“丈夫”,那个掌控着黑暗、只留下暴力和阴影的“黑道大哥”!
他想问,想问她疼不疼!想问她为什么还要忍受!无数个问题堵在喉咙里,烧灼着他的理智。
但最终,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翻腾的怒火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话语,硬生生地压回了心底最深处。他松开拳头,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碎了什么:“娜姐……你好好休息。我去外面……给你买点能吃的,粥什么的。”
林娜没有回头,依旧侧着脸对着墙壁,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回应:“……嗯。”
耿浩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病房。
冰冷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他背靠着医院走廊冰凉的墙壁,长长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又重重地、缓慢地吐了出来,仿佛要将胸中那沉重的巨石也一并吐出。
夜,还很深,很深。
医院的走廊空寂无人,惨白的灯光将他的影子孤独地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黑暗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