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阁从外面看着不大，楼里却别有洞天，来者熙熙攘攘的起码有一两百人，却都有座位安排。
厅上整整齐齐摆着三四十张圆桌，皆已摆满了酒肉，中间隔出了一条挂满红绸的小径，小径从席后的帷幔下延伸出来，直通厅心一个六尺来高的木台，台子四周挂着吊帘，红堂堂的甚是好看。
百多人入座，春香阁的小厮忙忙碌碌，着实费了不少功夫。待得众人皆已坐定，起先那个生满肥肉的老鸨从帷幔里走出来，向众人施了一礼，说道：“今日在场的爷们儿们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虽然入幕之宾只有一位，但灵月姑娘决定当众择选，人人都有一睹芳容的机会。”
众人一听，皆是欢呼雀跃，有些心急的忍不住出声催促：“王妈妈，赶快请小姐出来吧，莫要吊大伙的胃口。”
老鸨微微一笑，说道：“灵月姑娘正在换装，请稍坐片刻。”说完便钻进了帷幔。
被老鸨这么一叫卖，在场众人心中皆是望眼欲穿，恨不得立马把灵魂挣脱出窍，飞进帷幔里拔个头筹。
然而大厅中有一个人却与众不同，眼下尚未开席，他面前的两三只碗碟已然见了底，别人两眼全都盯着帷幔，只有他伸长了胳膊，正从对角的宾客面前剥一条鸡腿，一把塞进口中，也不见如何咀嚼，鸡腿已经连着骨头一起落入了肚子里。不用猜，必是牛肉无疑。
此时大厅里出奇的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红色的帷幔上，就连展原和肖轩剑也不例外。在这种环境下，牛肉吃饭的声音便显得格外刺耳。
过不多时，帷幔终于絮絮的有了动静，帷角抖动了两下之后，轻盈地掀开了一道缝隙，一位窈窕丽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丽人头戴珠帘，面挂白纱，只能从缝隙中隐隐看到一点菱角，然而只是这一点菱角，已能把人的魂儿勾了出来，一时间大厅里仿佛贴上了一道定身符，所有人动弹不得，两眼只是瞧着这位绝代佳人。当然也有个例外，那就是正在闷头大吃的牛肉。
两名小婢分站一左一右，扶着美人穿过红绸小径，走进了厅心的木台，木台的吊帘一起一落，美人秀步钻了进去，随即一道燕语莺声自吊帘里传出：“来者皆是有缘人，诸位尽可把这里当做自家，餐食随意享用，待诸位酒足饭饱之后，再论文武如何？”
众狼一听，皆把美人的话视为圣旨，大厅中碗筷之声顿起，饿着肚子的自不必说，那些原本不打算动筷的人也是胃口大开，纷纷抄起筷子便吃。眼前的饭席算不得盛宴，每个人却都吃得津津有味，就连一块没什么味道的青菜，尝到嘴里亦是赞不绝口。
与牛肉同席的一桌人回神举筷，登时愣住了，心道：“为何我这桌只有几个空盘？”往邻桌瞧了瞧，见其均是大鱼大肉，心下大为不解。
灵月在吊帘后瞥见这桌空碟，眼睛忍不住扫向牛肉，自打她从帷幔中走出来，所有人的目光均被她揪了过去，唯有这人只是自顾吃个不停，片刻不曾抬头往自己看上一眼，如此与众不同，灵月自然对他有些留心。
她吩咐女婢往牛肉那桌添了菜，待饭席结束，小厮们撤下碗碟，每桌换上一壶茶水，为众人斟满。
停了片刻，灵月缓缓说道：“诸位想必都已吃得尽兴，咱们这就开始吧。”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吊帘缓缓撑起，灵月脸上的面纱珠帘亦尽数去了，露出面容。
展原距离灵月不远，正好能瞧见她的正脸，一见之下，登时气为之塞，一双眼睛再也移不开了。
吊帘下的灵月皎如秋月，明眸似水，是一朵花儿刚刚绽放，未曾被人染指的纯净，出落得犹如从画里走出。
大厅安静的诡异，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一星半点，所有人默契的认为，如果不小心发出一丁点儿声音，都是在唐突佳人。
“嗝儿！”
安静的氛围被一个响亮的饱嗝打断，牛肉揪起台布抹了抹嘴，心满意足的靠在椅背上，那架势似乎就差一袋烟了。
灵月蹙眉微皱，又往牛肉递了一眼，眼中露出些许责怪之意。只是牛肉的目光压根没放在她身上，毫无自觉可言。
厅里众人向他怒目而视，统一的认为应该一脚把牛肉踢出去，省得他败坏了大家赏美的雅兴。
小插曲过后，灵月盈盈起身，环视众人一圈，开口自述道：“妾身原本是陆程陆司徒之女，自家父被贪官陷害，打入天牢，便被迫落入这烟花之地。承各位不弃，闻讯来此，妾身愿寻一位文武双全的豪杰，将贱躯献上，共度聊生。”说话间，明眸里隐隐闪起泪珠。
一席凄言过后，台下絮絮叨叨的起了碎语，肖轩剑率先安耐不住，起身问道：“不知灵月姑娘如何度量我等文武？”
灵月唇角露出微笑，道：“说出来诸位可能要取笑了，其实我也不知该如何择选。只是心中有一道难题，一直不能解答，若是有哪位公子能为妾身解析清楚，自当奉从。”
肖轩剑露出了一个自以为倜傥的笑容，抱拳道：“请姑娘明示。”
灵月走了两步立在台边，柔声道：“当今天下，贪官污吏多如猪狗，朝堂上奸臣百倍于忠臣，百姓如同砧板上的羔羊任人宰割。妾身虽身处极北偏远的小城，却也有忧国忧民之心，请问在座诸位，你们对眼下的国势，可有良方？”
此话一出，厅上立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谁也猜不到这个身处青楼的娇滴滴的美人儿，竟然会提出关于国家社稷问题，这话要是不小心传出去，奸佞之徒稍加添补，可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了。
不过又一想，陆司徒现下被关在牢里，诛九族恐怕是早晚的事，怪不得这小妞如此肆无忌惮，将生死置之度外。
宾客之中有不少官宦子弟，几乎没有一户清廉，展原的父亲乃是纪州刺史，上阳、汝阳两城皆在其管辖之列，虽然算不上大奸，却也与清廉两字沾不上边。
展原当然知道父亲的斤两，听了灵月的话，顿时满脸通红：“这小妞可连爹也骂了，她一个青楼女子，太也放肆了吧。”忍不住想要出言反驳，却又不想让这仙女般的人儿难堪，一时踌躇不决。
灵月的话断了良久，竟无一人胆敢作答，众人心里清楚，美人娇艳欲滴，说出话来或许没人会为难她，但谁若是做了这出头鸟，迎接他的怕就不是一两根矛头那么简单了，有些胆小的已经萌生了离开之意。
肖轩剑忽然从位子上跳起来，大声道：“灵月姑娘这个问题恐怕难以解决，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世上固然有无数有志之士，为了天下苍生挺身而出，然而大黎当政乃是天数使然，岂是人力可以撼动的？那造反的青林教，便是榜样。”
灵月轻盈一笑，回坐椅中：“若如公子所言，天下人人皆可静坐家中，等天上掉下食物穿戴，还劳作什么？”
肖轩剑愣了一瞬，反驳道：“姑娘说的是生存之道，农民劳作乃是上天赐予的本能，亦属于天意，与造反作乱不能相提并论。”
灵月问道：“公子又何以知道，大黎当政是上天所安排的？高祖统一天下，或许是真命天子，但此时历经了几朝，大黎早已失去了民心，这便是气数已尽的前兆。”
肖轩剑愕然看着她，不知这美人何以能有恃无恐的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脑袋一时有些发懵，不敢接话。
灵月轻轻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肖轩剑，却是转向了展原，问道：“展公子既然与肖公子齐名，腹中必有高论，却为何一言不发？”
展原缓缓站起身，往灵月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姑娘心系天下百姓，实乃大善之人，奈何鄙人胆小，不敢与姑娘谈及此事，实在惭愧。”
灵月叹了口气，脸露失望，要在这偏远的小城里找一位志向远大的人，确实有些为难。
正无奈时，一道粗犷的声音蓦然响起：“你们这些人怎么啰嗦个没完没了？什么大善大恶，你问过人家没有？人家同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