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斯斯和徐三姑婆上山大清早就进了山，等扫完墓也不过十点，山里扫墓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天色仍旧阴沉得可怕，居然没有春日上午的模样，天空中没有一丝阳光，云层厚重低垂，好似要将远方的地平线压垮。
田斯斯今天穿了件黑色卫衣，底下是牛仔裤和帆布鞋，长卷发高高扎起，戴着一顶鸭舌帽，像是个误入其间的女大学生，在上山的人潮中逆行。
走到一段羊肠小道前，她不得不停下来给几名老人家让路，老人都是在镇子上生活了大半辈子，就算她戴着帽子也还是被认了出来：“哦哟，是我们海明镇的大明星回来啦？”
“田家小娘一个人来上坟啊？你娘呢？”
“这孩子，我打小就说她漂亮得像个大明星似的，没想到现在真成大明星了嘿嘿！”
老人脸上都带着欣慰的笑容，田斯斯也被她们感染，笑着一一回答。
好容易等一大群人过去，她才重新抬脚往山下走。
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瞥见羊肠小道尽头转角处一排墓碑间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山路上还残留不少昨天下过的雨，田斯斯沿着泥泞的道路一步一步缓缓往前，目光须臾不离那个身影。
对方穿了一套做工考究的黑色西装，肩宽腿长，背影笔挺，短发带着点自然卷，似乎不是国人。
他一手握着一把长柄伞，伞尖和皮鞋的表面一样干净，没有沾染半点雨水和泥泞。
田斯斯越看越觉得这个背影十分熟悉，可她又怎么都不肯相信那个人会来这里。
他在这里无亲无故的，过来干什么呢？
这般想着，她已经走到了羊肠小道的尽头，心中有些犹豫该转到墓碑之间的土路上，还是装作无事发生沿着前方的石子路下山。
好巧不巧，她前脚刚踏上石子路发出细碎的声响，下一瞬那个立在坟茔间的背影就转过身来了。
那人侧身，脸庞逆着惨淡的天光，像是毫不吃惊会在这里遇到她一般，淡淡地打招呼道：“田斯斯。”
田斯斯脚下一顿，一脸错愕地转向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韩，韩潭？你怎么在这里？”
“来扫墓。”韩潭说得一脸理所当然，还侧身往旁边走了几步，让开身后的墓碑。
田斯斯往前几步，跨过羊肠小道旁的土埂，走到墓地之间仅仅容得下一人通过的狭窄土路上，这才看清了韩潭身前的墓地。
那块墓地比周围任何一家的都要小，上头也没有坟包，要不是韩潭在上面摆了白菊花圈，她差点就要以为这是还未安葬的空墓地。
墓地前竖着一块矮矮的墓碑，纯白的大理石上一个字也没刻，被雨水冲洗过后泛着温润的光泽。
墓碑前摆开了祭坛，香炉里的香已经烧了大半，看上去应该比她的上山时间晚不了多少。
田斯斯垂眼看到摆放的祭品多是棒棒糖、旺仔牛奶和零食，不觉更加奇怪：“这里…埋的是你的亲人？”
韩潭顺着她的目光扫了一眼满桌儿童零食，有些自嘲道：“嗯，一个小男孩，我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就让徐秘都买了。”
还真是血族的人？
田斯斯倒吸一口冷气，这还是她头一次接触到逝世的血族，虽然韩潭曾经提到过血族在百年前的战争中死伤无数，可真正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抿唇仔细地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不见有太多的悲伤，反而是困惑自嘲的成分居多，她这才继续问道：“那为什么墓碑上不刻字呢？是因为他在人间的名字太多了吗？”
就像韩潭一样，每一百年就换一个身份，大概也在同时换掉了名字和个人信息。
要是不想被敌人追查到，死后不留名字，似乎是个好办法，也是个无奈之举。
没想到韩潭一开口就推翻了田斯斯的联想：“不是为了那些，因为这里是他的衣冠冢，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我们谁都不知道。”
“诶？失踪？”
“嗯，”韩潭垂眸低叹一声，高耸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来：“这是老祖宗，哦，就是我奶奶，给他曾孙立的衣冠冢。”
田斯斯眨了眨眼，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老奶奶是思念尚在人间的小血族，但又怕他被追查到，所以才故意不留下名字。
她看了看干干净净的墓碑，又重新将目光移回到韩潭脸上，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你刚才说他是你奶奶的曾孙子，那就是你的……”
“我的侄子。”韩潭揶揄地扫了她一眼，直到此时唇角才带了一点笑影，像是明白她又想到别处去了似的。
田斯斯刚在心底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一抬眼看到他的神情又仍不住撇撇嘴，侧过脸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优雅地翻了一个白眼。
再度转回脸的时候，她就看到韩潭在往火盆里添之前，那个火盆也小小的，像是为了配合对方小孩子的身份，韩潭的大手抓过两把纸钱，火盆就满了。
田斯斯默默看着他在火光掩映下冷白的侧脸，一说起小侄子，他面上的淡漠就比平日少了许多。
他的眼瞳底部有一些红血丝，不知道是被阴风吹得还是方才在感伤什么往事。
“你侄子……”田斯斯忍不住好奇道：“是怎么失踪的？”
韩潭迅速地垂下眼，像是不愿多说，只低声道：“战乱时候走丢的。”
走丢了……一百年？
田斯斯眼角抽了抽，有些难以置信。
暂且不论他们家族的势力，就是这么长时间都还没找到，那多半不是遭了难，就是不打算回来了。
偏偏某人又如此讳莫如深……
田斯斯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转过脸去朝着湿冷气息弥漫的山坡坟地长叹了一声。
虽然一开始就有预感，但认识至今，她还是会常常感慨。
感觉不论是韩潭肩头的十万灰尘也好，还是他心中的冰山，她从来都无法分去分毫。
眼瞅着火盆里的纸钱又快要烧完了，她学着韩潭的样子，弯腰往盆中丢了几把纸钱。
起身后，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望着墓碑，犹豫了一下道：“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爸和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