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营帐,天已经黑了,他隐约看到营帐边上有个黑影,他一下子警觉起来,轻手轻脚走过去,突然听到女子很低声的啜泣,他走近一看,借着月光,他看到一团被子在动,哭声是从被子里传出来的。那个被子正是她前晚从他帐中拿走的,是慕华!
“你在这里干嘛?”他想了一下,还是开口说话。哭声马上停止了,接下来是吸鼻子的声音,然后她说:“没,没什么,我就,就在这里呆着,我,您,您先进去吧,我,我等下去找我嫂子,您,您先歇下……”
他直接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我跟我大哥说了,他说让你嫂子去家眷营教孩子们读书,让你爹去士兵营教士兵们读书识字,你两个哥哥,他们说愿意做兵士,守边疆,建功立业!”“你,你知道我家……”“知道了,我,我不是故意去问的,就是,反正,我说了,犯罪的不是你!”
其实今天三少爷是费了心去帮慕华的,他去苦役营问,那边的管事说没有姓穆的,他又问是两姑嫂带着孩子的,管事的就说是简家。后来他又去跟他大哥说,他大哥说他已经安排好了,“听说你带了简家的丫头回去做丫鬟?”
“嗯,是的……”“那现在知道了,要赶她走?”大少爷其实昨晚已经听大少奶奶说了他们的事了。“不赶,人家都说祸不及妻儿,她们都流放到这里来了,她娘也死了,还有什么仇什么怨呢?”“对,你是讲道理有情义的人,不像老二,太刻薄!”
“你吃了饭没?”沉默了一会儿,三少爷先说了话。“吃,吃了……”他看着那被子,被扯裂了,棉花都露了出来。
“被子抢回来了?”“嗯!”“打架了?”“嗯!”“打赢了?”“嗯!”被子里的她闷声回答。“好,好厉害!女中豪杰!大学士家出来的,文武双全!”
她笑出声了。“笑了?高兴了?进去吧!”“我想在这里坐坐!”“姑娘,你裹着被子,少爷我很冷啊!”“嗯,好吧,进去也行,不许点灯!”“好,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于是,她裹着被子,把自己整个人裹在里面,跟在他后面进去了。他们俩坐在炭炉旁,三少爷动手点燃了炭火,烧了水,递给她一杯,她伸出手来,接了过去,他分明地看到她的手背几道血痕,但他装作没有看见。“你是家里老幺?”“嗯!”“家里很宠你吧?从来没有做过伺候人的事吧?”
“我会的,我被人家伺候过啊,丫鬟该做些什么,我清楚着呢!就像人家说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步’!我第一次在洗衣营听这句话,觉得好奇怪,我还真的吃过猪肉没有见过猪跑步!”
莫昊曦“哈哈哈”笑了起来,“我也没见过,猪不会跑步的吧?这么胖!”他们又说了一会儿笑,莫昊曦突然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姓简?怕我讨厌你,不要你做丫鬟?”
她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生气了吗?你不要我了吗?那我明天就走!”“哦,帮你安排好了爹爹和嫂子侄子,就走了对吧?”
“我说了,只要不赶我走,我跟着你一辈子,伺候你一家!”“我不赶你走!为什么你们都这样看我这样问我!”“你真不生气?”“我生气的呀!不过不是生气你是简家的人,是生气你瞒我,你把我看成那样是非不分刻薄的人!”
“不是的,是我害怕,对不起!我打算迟点就告诉你的,你不生气行不行?”她用撒娇的语气说。“行,行!我一个大男人,哪里会那么小气!”他觉得她撒娇的语气很可爱。
“为什么一定要把被子抢回来,我也领了床新的了,我嫂子也给了你一床了,你嫂子和侄儿侄女我嫂子也安顿好了!”
“那是你送给我的!而且,而且,它对我有特殊意义!”“什么特殊意义?”“我,我那天站在被子前面想了很久,鼓起了很大勇气才钻进去的,然后,然后,我抱着它走出去的时候,我觉得那是我来西北后最高兴的一刻了!”
“就因为有了一床被子?”“还有,还有……”“还有因为没有失掉清白就得到了你想得到的东西?”“不是!我说要伺候你,不是为了要换点什么的,我,我还不至于那么低贱……”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以前有不少洗衣营的女子会那样,我不知道你跟她们不同,我现在知道了!”
“我,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们家,对不起你,所以……”“不要再说对不起我家的话了,你爷爷死了,你娘也死了,已经还清了!我奶奶的死也不能全怪你家!”“也对不起你,你本来可以跟锦儿姐姐,哦,不是,是王妃……”“不要说那个!也不要想用你自己来偿还,你,不是她……”“我知道的知道……”
“不说那个了,你没吃晚饭吧?给你!”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饼,因为放在怀里,还有点暖。“你怎么还带个饼回来?”“我怕你饿了!昨晚你就饿了,我听见你肚子咕咕响了,我还以为我做梦……”
她又伸出那只被抓了几道痕的手出来接过饼,吃了起来。“好吃吗?”“好吃!”“你骗我,我刚来西北的时候,觉得这种饼最难吃了,又硬又干,京城里宝荣斋的饼才能叫‘饼’,这个,就是个,是个食物吧!”
“我曾经也这么想过,一个月前……”“我下次回京城,带宝荣斋的饼回来给你吃!”“好,好,还有春芳园的果脯,万香楼的肉干……”“好,好,你就不怕吃成个猪?”“哈哈,我娘以前也说不许我吃那些,说吃胖了嫁不出去,早知道现在吃不上了,那时候就多吃点……”
安静了一会儿,被子里又传来她呜呜的哭声,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搂了一下那团被子,那被子挨在他的肩上,一动一动的。他轻轻地拍着被子,没有说话。
“我,我想,想回家……”她好像憋了很久,终于可以尽情地哭一场。“我带你回京城!”“我的家没有了……对,对不起,我,我再哭,再哭,一次,不,不哭了,呜呜呜……”
“那好,哭吧,再哭一次!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我保证!”“娘,娘,我好冷,好饿,她们骂我,打我,好疼,我捱不下去了,我想回家……”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轻轻地拍着她,另一只手抹了一下眼睛……
她边哭边说着听不清的话,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下呜咽,最后就没有声音了……她睡着了。莫昊曦把她抱在怀里,她没有醒,可能真的很累了。在炭炉微黄的光中,他看到她的脸,泪痕未干的脸,被指甲抓花了的脸,嘴角还有饼碎。
他叹了一口气,目光停留在她红红的,嘟嘟的嘴唇上,小小的唇瓣,感觉柔软甜蜜,他回忆着这个唇与自己的唇相接的感觉,很模糊了,那两次都太突然,他太惊恐,他一时看呆了,竟情不自禁,低下头去,用自己的唇贴着她的唇,很轻很轻,差不多到了,他闭上了眼睛,真如他想象中的柔软温暖,只是有些皮翻了起来,他的唇也是干裂的,两双唇瓣都是有刺的,但都只是一点点,柔柔的刺……
“嗯,嗯……”她喉咙发出声音,惊醒了沉醉中的他,他马上抬起了头,却见她并没有睁开眼睛,他松了一口气,又过了一会,确定她睡熟了,他连人带被子抱起了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她放到了自己的床上。
“我的床暖和一点,她够可怜的,我昨晚发烧她抱了我一晚,治好了我,今天她挨打了,我还给她……”他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心安理得地把她放在自己并不大的床上。然后他自己打了热水,洗了脸和手脚。“我还是得自己照顾自己,我找了个大学士家的千金小姐回来做丫鬟……”他苦笑了一下。
他再次确认她已经睡熟,点亮了油灯,但把灯调到最暗,放在床头,然后拿出一盒药膏,很小心地帮她涂在脸上,手上。“明天起来就好了,还是很漂亮的!”他心里对她说。做完了一切,他心满意足地爬上床,钻进自己的新被子,看着自己的旧被子,两个人,两床被子,又睡了一晚。
半夜,慕华醒来,借着不远处炭炉微弱的火光,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她伸手摸了摸他的下颌,“真好看!能天天看着,我便是死在西北,也是可以的!”她微笑着,“我想什么呢?我肯定是要死在西北的!能多见他一天算一天,以后,他就要躺在别人的身边,让别的女子摸他的脸了……”
想到这个,她觉得她的心很痛,“傻子,为什么心会痛?好痛,不想了!”她闭上了眼睛,一滴泪却沿着眼角滑落到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