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路77号。滨江天文台旧址。
这座建于世纪初的穹顶建筑早已废弃多年,斑驳的白色外墙爬满了深绿的爬山虎,巨大的青铜圆顶在午后的阳光下沉默地反射着钝光,像一个搁浅在时间岸边的巨大贝壳,与周围现代化的滨江景观格格不入,弥漫着一种被遗忘的沧桑感。
刘宁站在锈迹斑斑的铸铁大门前,书包里那封暗银色的信和冰冷的手机像两块烙铁,灼烧着他的神经。昨夜渊那冰冷、蛊惑、充满不祥的话语——“陷阱”、“献祭”、“跟我走”——如同跗骨之蛆,在脑海中疯狂回响,混合着对父母“荣誉校友”身份的极度困惑和本能的不信任。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带着江水特有的腥气和铁锈的味道,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食指——那里依旧光滑,但渊带来的寒意仿佛已渗透骨髓。
推开沉重的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门内并非预想中的破败,反而异常整洁,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空旷与冰冷。穹顶之下的大厅被改造成了临时的等候区,几排简约的金属座椅零星坐着几个等待面试的学生。
刘宁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捕捉到了那个身影——韩长丰。
她独自坐在最角落的座位,背脊挺直,膝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硬皮书,低垂着眼睫,专注地阅读着。午后的阳光透过穹顶侧面的高窗斜射进来,形成一道光柱,恰好将她笼罩其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她白皙的侧脸在光晕中近乎透明,几缕垂落的发丝泛着柔和的金棕色。她像一株生长在废墟缝隙中的幽兰,安静,疏离,自成世界。
刘宁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怯懦和自卑瞬间淹没了他。他迅速低下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像受惊的蜗牛猛地缩回触角,快步走向离韩长丰最远的、靠近阴影的角落座位,将自己尽可能地缩进椅子里。他甚至不敢用余光去确认她是否看到了自己。
等候区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江轮汽笛。刘宁能感觉到其他几个陌生学生投来的、带着好奇或评估意味的目光,这让他如坐针毡,社恐的本能让他恨不能原地消失。他只能死死攥着书包带,指节发白,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一个穿着考究、神情倨傲的男生被叫了进去,不久后出来,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接着是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看起来有些紧张的女生。然后,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年轻人走到刘宁面前,声音平板无波:
“刘宁同学?请跟我来。”
刘宁僵硬地站起身,跟着工作人员穿过空旷的大厅,走向穹顶建筑深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他们停在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橡木门前。
“苏教授在里面等你。”工作人员说完,转身离开。
刘宁站在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胸腔里狂乱的心跳。渊的警告、父母的谜团、这所学院的诡异……以及即将面对未知面试官的紧张,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他推开了门。
门内是一个狭小的圆形房间,显然是曾经的某个观测室改造的。墙壁被漆成深沉的墨蓝色,天花板上模拟着星图,微弱的光点如同真实的星辰般闪烁。房间中央只有一张简单的金属桌子和两把椅子。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开阔的江景和对岸的城市轮廓,午后的阳光将江面染成一片碎金。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
非常年轻。看起来甚至比刘宁大不了几岁。她有一头柔顺的、如同上好绸缎般的黑色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亚麻西装套裙,气质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她的面容精致得如同人偶,肌肤白皙近乎透明,鼻梁挺直,嘴唇是淡淡的樱花色。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如同上等翡翠般的碧绿色眼眸,清澈见底,却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人心最隐秘的角落。此刻,这双绿宝石般的眼睛正平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看着推门而入、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刘宁。
刘宁愣住了。苏教授……是个看起来像高中生的日本女孩?!巨大的错愕感瞬间冲淡了一些紧张。他几乎是出于一种笨拙的、想要表现礼貌的本能,用他那仅限动漫学来的、极其蹩脚的日语,结结巴巴地开口:
“こ、こんにちは… 苏、苏教授…”(Ko, Konnichiwa… Su, Su Kyōju… 你好…苏教授)
女孩——苏恩曦(刘宁并不知道她的名字)——那双碧绿的眼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笑意,快得像错觉。她微微颔首,用极其标准、流利且悦耳的日语回应:
“こんにちは、刘宁さん。どうぞおかけください。”(Konnichiwa, Liu Ning-san. Dōzo okake kudasai. 你好,刘宁同学。请坐。)
她的声音如同清泉击玉,带着一种天然的韵律感。说完,她切换回无比纯正、听不出任何口音的普通话,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不过,我们可以用中文交流,这样更顺畅。请坐。”
刘宁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为自己的班门弄斧感到一阵羞赧,连忙拉开椅子坐下,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冰冷的金属椅面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传来寒意。
苏恩曦面前摊开着一份看起来很薄的文件夹,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哒哒声。她的目光在刘宁苍白的脸上、眼下浓重的青影以及那明显带着紧张和疲惫的眼神上停留了几秒,碧绿的眸子深处似乎有数据流般的光芒一闪而逝。她没有寒暄,没有任何关于学院或他父母的介绍,直接进入了主题。声音平静,却像手术刀般精准切入:
“刘宁同学,第一个问题:”
她微微前倾,碧绿的眼眸如同深潭,清晰地映出刘宁有些慌乱的脸。
“你相信,宇宙中存在着地球以外的智慧生命吗?或者说,你相信有‘外星人’存在吗?”
问题来得如此直接,如此……“不学术”。刘宁完全懵了。他设想过无数种面试问题——成绩、理想、对学院的了解、甚至他糟糕的社交能力——但绝不包括这种近乎科幻闲聊的话题。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脑子里一片空白。
窗外,江轮的汽笛声悠长地传来。房间内模拟星图的光点微微闪烁。
刘宁混乱的思绪在短暂的空白后,竟然没有飘向浩瀚的星海,反而鬼使神差地落回了……自己书桌抽屉里那厚厚一叠冰冷的“谢谢惠顾”瓶盖上。
他抬起头,目光有些失焦,没有看苏恩曦,而是越过她,望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江面,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长久压抑和麻木的干涩与自嘲:
“相信……或者不相信,有什么区别吗?”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对自己发问。
“就算他们存在……在某个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方,发展出我们无法理解的文明……那又怎么样呢?”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
“就像……就像便利店冰柜里的饮料。几万瓶里,总会有几瓶写着‘再来一瓶’。但有些人,比如我……”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左手食指,“……可能一辈子抽到的,都只有‘谢谢惠顾’。那些遥远的、可能存在的‘外星人’,对那个永远抽不到‘再来一瓶’的人来说,有意义吗?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个角落里,还有一个永远‘谢谢惠顾’的人存在。”
他这番回答,完全脱离了问题的科学性或哲学性,充满了个人化的颓废与宿命感。没有宏大的宇宙观,只有一个小人物在自身“厄运”阴影下对存在意义的消解。这绝不是面试官期待的答案,甚至显得有些消极和偏激。
苏恩曦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她碧绿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芒在流转,像高速运转的处理器。她没有打断,也没有评价。只是当刘宁说完后,她纤细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个看似普通的金属面板上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
“第二个问题。”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刚才那段充满个人色彩的悲观论述从未发生。
她直视着刘宁的眼睛,碧绿的瞳孔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的东西都吸出来。
“那么,你相信……‘神明’的存在吗?”
“神明”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中了刘宁!
昨夜梦境中那冰冷彻骨的恐惧感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渊那双黑洞般的、如同微型宇宙般旋转着冰冷星尘的眼眸,那声宣告“湮灭的钟声敲响了”的冰冷话语,还有最后那句充满蛊惑与疯狂的“跟我走”……这些画面和声音如同破碎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唔!”刘宁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悸和冰冷。
他下意识地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苏恩曦。那双碧绿的眼眸依旧平静地看着他,但此刻,在刘宁眼中,那平静之下仿佛隐藏着深渊般的秘密和……审视!她是不是知道什么?!她和渊……是不是一伙的?!“神明”……她问的是不是渊那样的存在?!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想到了抽屉里那堆冰冷的“谢谢惠顾”,想到了父母六年的杳无音信,想到了自己如尘埃般的存在……然后,是梦中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注视,是渊那非人的、充满恶意的低语。
“……相信?”刘宁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更像是在恐惧驱动下的呓语,“我……我不知道什么是神明……但如果……如果存在某种……远远超出我们理解的东西……强大到可以随意决定我们的命运……像摆弄瓶盖一样摆弄我们……给予‘再来一瓶’或者永恒的‘谢谢惠顾’……” 他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一种被巨大阴影笼罩的绝望,“……如果那样的东西就是‘神明’……那……那我相信它的存在……而且……而且我可能……已经被它……标记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带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宿命感。
苏恩曦碧绿的眼眸微微眯了一下。刘宁回答时那剧烈的生理反应和话语中流露出的、指向性极强的恐惧,绝非空穴来风。她放在桌面下的手指,在另一个更隐蔽的感应器上轻轻划过。桌面上,那个金属面板的角落,一个极其微小的指示灯由绿转红,闪烁了一下,旋即熄灭。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模拟星图的光点在头顶无声闪烁。巨大的落地窗外,江面上碎金般的光斑随着水波晃动,刺得刘宁眼睛生疼。
苏恩曦没有再追问。她沉默了几秒钟,那短暂的沉默对刘宁而言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然后,她缓缓开口,抛出了第三个问题。这一次,她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空灵?如同来自遥远的星空:
“第三个问题:”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刘宁的身体,投向他身后那片模拟的浩瀚星图。
“刘宁同学,在你看来……我们此刻身处的这个世界,你看到的,听到的,触摸到的一切……是真实的吗?”
“真实?”
刘宁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刺入了他此刻最脆弱、最混乱的神经节点!
昨夜清晰得可怕的梦境——那片吞噬一切的虚无黑暗、冰冷沉重的湮灭钟声、来自深渊自称“渊”的诡异男孩、黑洞般的眼眸、蛊惑疯狂的低语……指尖那道离奇消失的伤口带来的非现实感……父母“荣誉校友”身份的突兀与可疑……还有眼前这个碧眼如妖、气质神秘的“苏教授”和她这些绝非寻常的问题……
这一切的一切,如同无数破碎的镜片,在他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现实与虚幻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模糊和脆弱!
他感觉脚下的地面在摇晃,眼前的景象在扭曲。窗外波光粼粼的江面,对面城市林立的楼宇,头顶模拟的闪烁星光,甚至眼前苏恩曦那张精致得不真实的脸……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流动的、不真实的滤镜,随时可能像肥皂泡一样“啪”地一声碎裂,露出其后冰冷、黑暗、充满恶意的……“真实”!
“我……” 刘宁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他想要呐喊,想要质疑,想要撕开这层看似平静的帷幕!但巨大的恐惧和混乱彻底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脚下是名为“未知”和“非现实”的黑暗,而身后那看似坚固的“现实”世界,此刻也显得如此摇摇欲坠。
怀疑一旦产生,便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扑灭。
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颅,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要将灵魂撕裂的眩晕感和恐惧。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绝望的挣扎:
“……弃权。”
他放弃了回答。因为在这个瞬间,他惊恐地发现,自己长久以来赖以生存的、虽然灰暗压抑但至少“真实”的世界基石,正在这个神秘女孩的第三个问题下,轰然崩塌。他不敢去想答案。无论是“真实”还是“虚假”,都指向一个他可能完全无法承受的真相。
房间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刘宁压抑而急促的喘息声在回荡。
苏恩曦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碧绿的眼眸中,数据流般的光芒彻底隐去,恢复成深潭般的平静。她没有对刘宁的“弃权”表现出任何失望或意外,仿佛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与疏离:
“好的。刘宁同学,感谢你的回答。面试到此结束。结果将在后续通知你。你可以离开了。”
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门口。
刘宁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甚至不敢再看苏恩曦一眼,逃也似的冲向那扇橡木门,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他拉开门,刺眼的光线涌了进来,他跌跌撞撞地冲入等候区外的走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那个充满星光的房间和那双洞悉一切的碧绿眼眸。
等候区里,韩长丰依旧坐在角落的光柱下看书,仿佛刚才那场让刘宁灵魂几乎出窍的面试从未发生。她微微抬眸,清澈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扶着墙壁、脸色惨白、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刘宁,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丝极淡的、仿佛看透一切的疏离,随即又低下头,沉浸在自己的书页世界里。
刘宁扶着冰冷的墙壁,指尖的触感如此真实,却再也无法给他带来任何安全感。苏恩曦的最后一个问题,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意识深处: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他抬起头,望向穹顶之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的天空,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一个刚刚被粗暴地从一场漫长噩梦中唤醒,却又被投入了另一个更加光怪陆离、更加令人恐惧的……新梦境的迷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