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要追溯到岭南那边。
季宁远循着季老夫人给的线索,赶到一个偏僻的小院子。
院门是木质的,因长年风吹雨打早已变形,痕迹斑驳,甚至能从裂缝中探出里面是何情景。
院墙则是土墙,风霜残忍地在其上留下呜咽。
显然,这座院子的主人,生活十分贫瘠。
玉檀上前,敲响院门。
“谁啊?”不多时,院内传来一声虚弱而有气无力的回答。
是个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
玉檀与季宁远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应声。
随着‘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
老人瞧见门外两位明显衣着不凡的青年,眼神疑惑:“不知二位是……?”
季宁远站得笔直,定定地看着他:“我是岭南季家少主,季宁远。”
……
微顿片刻,老人侧开身子让路,嘴唇翕动两下,情绪难言:“进来吧。”
季宁远领着玉檀长驱直入。
院内没有任何青石瓦,皆为土路。入目是一棵高大的桐树,树下摆了小石桌,足以看出老人经常在这里休憩。
院子的正中间,则是老人自己开采的菜地。北边稀疏坐落了两间屋子,真正的家徒四壁。
玉檀抢先一步擦了擦石凳,而后恭敬道:“主子,请。”
季宁远眸中没有任何嫌弃之色,就着石凳坐下,哪怕他的气质与这座院子格格不入。
他只要坐在那里,就是整个院子最亮的一抹颜色,无上光华笼罩其上。
老人沉默着坐在他的对面。
“多少年了,你们还是找过来了。”老人眼神中闪过一抹怅然,唏嘘道。
“您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季宁远眸中没什么情绪。
“是。”老人点头:“从我住进这个院子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到了有这么一天。”
季宁远抬头,端详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眼前这个男人,与自家祖母同龄,却远比祖母年迈。
多年的清贫与心愁早就压垮了他,哪怕生活条件这样艰苦,也不能让他赎罪。
他还活着,而很多人已经死了。
“不知少主是来找我兴师问罪,还是取我性命?”老人神色木然。
活到他这个年纪,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里是祖母为您安排的地方,”季宁远盯着他:“十几年来,这个地方除了祖母一人,无人知晓。”
“这是祖母对您最后的情意,先生,您也应该投桃报李。”
“少主想问什么?”老人眸色浑浊,深不见底。
“当年,您最初听了祖母的命令,全然背叛时家。为何最后临阵反悔,偷了那孩子出去?”季宁远目光紧锁老人,问道:
“这中间,可曾有什么隐情吗?”
话落,老人怔了一瞬。
他咧开嘴苦笑:“少主不愧是少主。”
“当年,我偷了那孩子离开岭南。老太爷闻之,大发雷霆,要将我处死。老夫人念着先前的情意,不顾老太爷劝阻救下我,让我住在这里。”
“可是,我活着又能如何?”老人语气讥嘲:“时家满门几百条人命,皆死于我手。我虽活着,然日日良心难安。我全了对老夫人的忠义,却始终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季宁远面无表情,不语。
“也罢。”老人最后叹息一声,神色决然。
他起身,蹲在桐树下,仔细挑好位置,吃力地挖起来。
很快,他眼前就出现一个木质盒子,里面有一块已隐隐发霉的令牌。
老人将令牌递给季宁远:“我虽然饱受良心谴责这么多年,但同样是苟且偷生活了这么多年,总要承老夫人的情。你是她的孙子,这令牌,交给你也好。”
“当初我并没有偷走那孩子的打算,是有个黑衣人来见我,将我痛斥一通,唤醒了我心中良知。”
“他临走时,落下了这块令牌,只怕他自己都没发觉。我不认识这令牌,最终只妥善保存,等着它重见天日的时候。”
季宁远接过令牌。
一块同样是木质的令牌,许多地方都已经发了霉,上面镌刻了一匹马。
但就他所知,没有哪个组织的标志是一匹马。
除此之外,这块令牌便没有任何其他线索了。
“告诉少主这些,我这里再没有底牌。”老人忽然笑了笑,浑身轻松。
“我不知岭南季家到底与时家有什么恩怨,能够让你们如此不死不休,但那不是我关心的事情了。”
“还请季少主替我给老夫人传话,就说谢谢她这些年的照拂。这份恩情,我只能来世再报了。”
老人说罢,在季宁远和玉檀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一头朝那高大桐树撞去。
咣的一声,老人倒在地上,额头涔涔地冒着血迹,死状惨烈,但嘴角却带着祥和的笑意。
季宁远与玉檀陡然变色。
……
一刻钟后,主仆二人为老人收敛了尸骨,将他草草埋葬。
季宁远将令牌收拢袖中,起身离开。
经过拐角时,他余光突然注意到一块熟悉的衣袂,眼睛一眯,给玉檀示意。
玉檀示意,不动声色前去,悄然指挥隐在暗地里的暗卫,捉住那个人。
那人最后被粗暴扭送到季宁远跟前时,季宁远嘴角勾了勾,似笑非笑。
正是时羡。
可这地方除了祖母无人知晓,就连他也查不到,询问祖母后才赶来。
时羡孤独一人,在岭南毫无根基,如何能找到这里?
捏紧袖中令牌,季宁远神色发冷,令人如坠寒窟:“你为何会在这里?”
时羡抬头,目光饱含恨意,神情桀骜,并不言语。
季宁远漠然:“带回去。”
他千里迢迢将时羡和柔星从宗月手中带回来,自然不是让这两人过好日子的。
一到岭南,时羡和柔星就被层层监视把控,他没想到,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时羡也能神不知鬼不觉过来。
宗月在岭南的势力范围有多大他心中有数,哪怕能做到如此,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这里又不是什么机要之地,对宗月来说没必要付出这么大代价。
不可能是宗月暗中帮忙。
时羡不肯说也可以,关到望春阁严刑拷打就是了,只要还吊着口气,怎么折磨都无所谓。
他担忧的是这块令牌背后的主人。
十几年前的黑衣人,安全长大的时羡,暗地里给时羡投递消息的人。
桩桩件件,都说明有人在暗中蛰伏,甚至时刻准备咬季家一口。
这让他如何不会不寒而栗?
“你去拓印这令牌的式样,秘密交送给摘星楼。”
回到季家,季宁远在书房静坐半晌,仔细摩挲这令牌,最终交给玉檀。
“啊?”玉檀诧异,还是将令牌接过:“只给令牌吗?”
“付报酬,走正常步骤,告诉他们,不计物力财力,我要得知一切关于这令牌的资料。”季宁远神色平静。
宗月的摘星楼在刺杀与收集情报方面都是一绝,他何必为难自己呢。
背后之人要对付季家,他身在局中,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不如让宗月去查。
“是。”玉檀颔首,面有犹豫:“不过……时羡被咱们关到望春阁的事情,京都那边不可能不知道……这令牌的资料,就算查到了,他们真的会给吗……”
“他们既然做情报买卖,就自然会给。宗月不是眼皮子浅的人,不会做自毁信誉的事。”季宁远摆摆手。
玉檀顾虑太多了。
“宗月肯定会知道的,她在岭南也有暗桩,而且还有柔星在。将时羡关在望春阁,也算变相捏住了宗月软肋,不怕她不尽心。”
为此,岭南便没有全面封锁消息。
时羡被关进望春阁的消息暗中从岭南递送,这才有了晚晴汇报宗月的那一幕。
桌上众人皆神色错愕。
方才还说起时羡应该没什么事,一眨眼就出事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可知他是为何被关吗?”宗月眉头皱成川字。
季宁远虽然心狠冷酷,但不会无的放矢。他原本只是将时羡与柔星监视起来,怎会突然将时羡抓走?这不符合常理。
中间定然发生了什么事情,激怒了季宁远。
难道是时羡因家仇之故,做了什么事情?
宗月拧眉。
晚晴也是神色复杂摇头:“那边报回来的消息只说,时羡失踪了一会儿,再得知消息,就被抓进了望春阁,至于别的,他们也没有查到。”
“失踪了一会儿?”宗月诧异:“时羡怎么在季宁远的监视下失踪的?”
晚晴又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宗月叹了口气,又问:“柔星呢?她可有事?可有送信来?”
“有,不过……”晚晴迟疑着,为难地望了望梁峥三人。
宗月会意,起身,歉意道:“祖母,先生,我这边有要紧事处理,先离开了。”
梁苏暮在桌底下拉住她的手。
宗月挣扎两下,羞恼瞪了梁苏暮一眼,后者这才松开手,神情无辜。
“好,你快去吧。”太皇太后点点头:“自己小心些。”
“是,祖母。”宗月应声,忙跟着晚晴离去。
“柔星送了一封信来,但摘星楼那边说,岭南也送了张图纸,要咱们给搜集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