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相叹了口气。
贩卖私盐非同小可,苏家过往一直将此事捂得严严实实,没想到还是被梁苏暮捅出来了。
“你兄长虽在大理寺,但他有自保之能,为父在外面周旋,他没吃多少苦头。”苏相道。
他停顿片刻,迟疑着问道:“你……是因为你母亲的信回来的?”
没吃多少苦头,那还是吃苦头了。
宗月抿唇,手指微微蜷缩。
“是。”她又点点头:“父亲身份不同,若无母亲来信,有关父亲的消息是无论如何传不到云城。”
更何况她去云城的时候将摘星楼、明月阁的人都带走了。
“别怪你母亲,她不知道……”苏相正说着,被宗月突然打断。
“父亲!”宗月声音拔高,摇摇头:“别再说了。”
难道要她直面,母亲在家族和她之间选择了家族如此残忍的真相吗?
可以理解,甚至换了她也会这样做,但被抛弃的人总归不好受。
她只是希望苏相不要再说,不要大肆肆戳她伤口。
苏相愣住,苏府庭院深深,他在黄昏的晚霞里端详着自己这个嫡幼女。
昏黄的阳光抚摸上宗月脸颊,令她整个人闪着柔和的光芒。
可是她面容清冷,眼神无波,望向他的目光不带有一丝情绪,不,仔细看才能发觉她眸底深处带了痛色。
他的女儿长了一张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脸,却也真真正正是他女儿。
时至今日,她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她夹在两派之间身份尴尬,可谁也不敢小瞧了她。
但她为什么一点都不快乐呢?
“苏家已经走到今天,”苏相硬着头皮喟叹,只觉在宗月清冷的目光里,所有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不是我与你兄长要向前走,是我们必须向前走。”
大势已经将苏家逼到今日境地。
“我知晓。”宗月点头:“也能理解。”
她迎上苏相的目光:“父亲,我只问你,我在苏家和梁苏暮中间,需要为苏家做些什么吗?”
苏相垂头,没有说话。
原本是不需要的,但……
“父亲当知晓,我与梁苏暮不是政治联姻。”宗月面无表情,她觉得自己现在像极了叛出家族的女儿,可她没有办法。
“我受梁苏暮恩惠颇多,我与他的婚姻,始于恩情,终于爱情。”
“我这段时间常常在想,父亲,”宗月抬眼:“若我当初没有死而复生,是不是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情?”
“你……”苏相正欲说什么,被宗月打断:
“若我没有复生在宗家,自始至终没有接触过梁苏暮,我今日还会如此纠结吗?”
“你的性子我知晓。”苏相苍老的声音响起,宗月抿唇,没再说话。
“你是嫡幼女,偏偏岚儿生性温婉缺少魄力,你被迫承担起本该属于嫡长女的责任。”
“为父的月儿,至情至性,事事以家族为先。别人以诚待你,你定十倍还之。”
“家族倾心培养了你,可恨前太子才能平庸,不堪为我儿夫婿。”
“当初你在云城不肯回苏家,是为了在暗处守护苏家。敌人在明你在暗,你很爱家族,父亲从未怀疑过。”
“可也正是那段时间,你在云城屡受梁苏暮恩惠。我儿性聪慧,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父亲不怀疑你分不清恩情与爱情。”
“人这一生遇到真爱之人难矣,世家大族向来政治联姻,如我儿一般情况的少之又少。”
苏相温柔抚摸宗月长发,目光慈爱:“这些话原本在你出嫁前就该告诉你,可你出嫁匆匆,我只来得及与梁苏暮谈话。”
宗月凝目,不解地望向苏相,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些话。
“原本我想着,我儿已经为家族丢了一条命,这辈子便让你随心所欲,不受家族桎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因此我与梁苏暮一起,将你送回云城。”
透过宗月,苏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梁苏暮。
那个男人师从天山,宗月得以死而复生便是因为他。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其规律,他不知道梁苏暮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但结合当年求娶灵位,足以看出他对宗月爱之深切不亚苏家。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我昏迷了,你兄长入狱了。”
宗月后知后觉,原来苏相是在跟她解释。
她心中酸涩,如父亲一般高傲的人,向来只有别人迁就他,他何时向人解释过?
到头来,哪怕她不是有意,到底阴差阳错辜负了自己家人。
“不要怪你母亲。”苏相语重心长:“苏家当时没有主心骨,关乎家国大事,要你母亲一个人做抉择,她也很难。”
宗月垂下眸子。
“你当知晓,她是家里面最宠爱你的人。当初你逝世,她几乎要随你而去。”苏相目有悲痛之色。
“她只是不知道我的态度,她一个外家女,不敢拒绝那些人的请求,不敢不向你求助。倾覆整个苏家的罪责,她担不起。”
“若是可以,你去看看她吧。”
“时人注重孝道,家族自始至终都在我的心中。”宗月不太高明的避过苏相建议。
她扭头:“父亲说我可以不受家族桎梏随心所欲,但前提是我在云城。何况那桎梏不是家族要求,而在我的心中。”
苏相身影微顿。
宗月目光清亮:“从京都回云城,再从云城来京都。夹在你们中间是我自找的。”
“我才想清楚,苏家与梁苏暮打擂台,我不可能置身事外。”
“我不怪母亲,当日之事换我亦然。苏家子息世代以家族为先。”
“我方才问父亲,”宗月脚趾不安地动了动:“我可需要为家族做些什么?父亲没有说话。”
“父亲与我一样,向来喜欢揣摩天意。将我送去云城,是您的想法。可如今阴差阳错下我又回了京都,在您看来是天意了吧。”
苏相被宗月没有情绪的目光看得别开脸,耳朵微红。
“父亲现在一定觉得,天意不可违抗,天意要我回京,天意要我无法摆脱家族桎梏,天意要我为家族献身。”
苏相张了张口,没有说话。他又能说什么呢?
“若有一日苏家事败,我会保下母亲和嫡姐的命。旁的人……”宗月顿了顿:“父亲明白道理,您别让我为难。”
“若有一日梁苏暮事败,我不会保下梁苏暮,但我会为他而死。”她又张口:
“这不是对家族的威胁,而是在践行我心中的道义。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为他殉情,是我的选择。”
云梦国风不算开放,也称不上保守。但如苏宗月、季宁雅一样在闺中活的张扬明艳的女子,也只在世家大族存在。
没有家族会将未来寄托在女子身上。
斩草除根,若真有那么一日,如苏相苏宗白、如梁苏暮宗瑾,都是不能活着的。
就算是他们自己,都不敢保证他们会不会养精蓄锐报仇雪恨,因为他们都不是一个人。
双方都是她平生最在乎的人,她不能让他们的政权,建立在为蚁穴侵蚀的堤坝之上。
宗月最终落荒而逃。
若说对家族失望吗,失望的。若说爱家族吗,爱的。
爱之深,失望之切。
宗月指甲深深嵌入手心肉里,但愿她的家族,不要再做令她失望的事。
……
潇湘别院。
苏嫣然手中捏着一张纸,眼神讥嘲。
是向她递信,宗月回京都了。
“想不到那位,这么关心我这半路来的义姐。”苏嫣然嘴角微勾:“你们说,在那位心里,我这义姐是个什么地位?”
心腹没有答话,这话不能乱说。
显然苏嫣然也没想过让他们回答,很快转移了话题,冷哼一声:“季家兄妹可真是无耻啊,在背后推波助澜,将京都搅的翻云覆雨。”
“眼看着京都风云渐起,他们就要带着熹贵妃撤离了。”
苏嫣然眸中冷意加深:“他们给京都送了这么一份大礼,怎么能让他们全身而退?”
“可,主子不是在跟季家合作吗?”心腹不解。
“合作?”苏嫣然轻嗤:“举目云梦整国,皆是我的敌人。”
心腹无言,他们不参与决策,只听命令行事就可。
“西苑那边如何?”苏嫣然又问道。
西苑是二房那对夫妻在潇湘别院住的地方。
刚住进来时闹腾的厉害,现在倒是乖多了。
“还是老样子。每日号一嗓子要主子将他们的儿子接过来,被无视之后就什么都不管了。”心腹道。
“这么惦记他们的儿子,何曾惦记过他们死去的女儿呢?”苏嫣然面带讥笑。
“那他们的儿子呢?”
“苏宗白入狱时,苏家愤怒不已,将苏宗和处置了一番,至今还在柴房关着。”
毕竟后来苏家自顾不暇,便无心搭理苏宗和了。
“天凉了。”苏嫣然垂眸,拨弄手上丹蔻,不咸不淡道:“恰是京都动乱好时候,苏宗和那边,你们抽空去处理了吧。”
“是。”
“前些日子季宁雅追着宗月去云城,宗月回京少不了她的手笔。”
“季家兄妹屡次三番算计宗月,想必宗月气恼的很。”苏嫣然又笑了笑:“你们留意留意,季家兄妹何时接熹贵妃离开,将消息给宗月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