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宗白才华横溢,然上有孝敬亲父,外有天子忌惮,在许多事情上都是有心无力。
内忧外患,最终导致结果便是京都在对外时略显懦弱。然在另外两家如豺狼虎豹的争抢下,原本一分的懦弱也变成了十分。
京都势力一点点消减,至年末,仍苦苦挣扎,却是不断消耗自身——
京都国库尚有余力被消耗,可苏家却不肯大公无私,将家底悉数掏出任凭消耗了。
此时的京都,此时的苏家,皆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垂垂老矣,无数荣光化作往日泡影,消失在世人心中。
云历三十三年春至当年腊月,于历史上不过白驹过隙,于经历过当时的世人而言,也是过得匆匆。
那些日子里,平民百姓四处奔袭,哪里稍微安定就去哪里,一身家当皆在身上,有时今夜在这里安居,第二日便要长途跋涉去别的地方。
除了打仗,还是打仗。
这中间唯一值得关注几分的事情,便是雁门关那位自称怀了梁苏暮孩子的苏嫣然,前朝废太子妃(后和离)的苏家二房嫡小姐。
因着雁门关皇后不知所踪,明帝后宫又无任何女眷,雁门关后宅事务暂时交由庞锦薇与其母庞夫人之手。
早先孤身前往雁门关做客的季家嫡长女季宁雅,在起战事后被雁门关扣下,又经由岭南与雁门关暗中利益交换,将季宁雅接回了家。
可以说,身怀有梁苏暮孩子的苏嫣然,在整个雁门关是最特殊的存在。便是连庞锦薇和庞夫人,想管都没有立场管——
那腹中孩子究竟是不是梁苏暮的还不明确,虽然她们都希望不是,可若真的是,苏嫣然也算雁门关正经主子了。
梁苏暮更是对苏嫣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厌恶极了见到苏嫣然,只等着苏嫣然生下孩子,使真相大白,对苏嫣然各种行径置若罔闻。
在这样放松宽宥的环境里,苏嫣然恶向胆边生,在苏家的暗中帮助下,成功策反了雁门关几个将领与文臣,甚至还发动了一场逼宫政变。
说是逼宫政变并不贴切,苏嫣然纵是早有准备,也扛不住梁苏暮、宗瑾、李恒三大巨头,叛乱很快被平息。
除了崔、孟二家被处置的彻底,其余都是按律办事,雁门关风平浪静。
苏嫣然怀有身孕无法赐死,但此事也彻底惹怒了梁苏暮,自那之后,苏嫣然活动范围只能局限于居住的院子,再不准踏出院子半步。
她腹中的孩子,于当年八月,庞锦薇奉命去探望苏嫣然之时,被苏嫣然暗中设计,诬陷庞锦薇谋害皇嗣。
胎儿就那么没了。
梁苏暮知道这件事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痛惜,而是心中一松,仿佛一直以来脑子中紧绷着的那根弦骤然消失。
这对他来说称不上好消息,也绝对不是坏消息。
不过放松归放松,该查还是得查。
后宫最偏远的一处宫殿,苏嫣然脸色苍白躺在床上。
梁苏暮面无表情坐在一边,心情算不上愤怒。
在他面前,庞锦薇静默的跪着,一言不发。
宗瑾则是双手背后,眉宇间隐约可见严肃与疼惜,他不动声色站在自家妻子身后,给予她无声的支撑。
苏嫣然肚子日渐大起来后,就再不适合在李恒那里住了。
李恒再是洁身自好,也是一个失了妻子的鳏夫。
他立誓此生不再续娶,府上若住了一个孕妇,哪怕那孕妇名义上怀的是梁苏暮的孩子,时间久了,流言蜚语也能将李恒湮没。
所以到后来,梁苏暮就把苏嫣然接进宫里了,只不过是住的最偏远的宫殿,堪比冷宫。
床上的苏嫣然面上没有丝毫血色,迟缓而艰难睁眼。
入目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带了雁门关独有的风格。苏嫣然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置身何地。
她下意识用手轻抚肚子,无奈苦笑。
这孩子再怎么说,也是她怀胎几月、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若非不得不如此,她是想留下这孩子的命的。
可惜她起事败了,若无法解决这个孩子,等孩子出生,她也会死。
还不如趁着现在,先发制人落了胎,还能借这个孩子陷害几个宗月心腹,给宗月找点麻烦。
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苏嫣然的嘴角尽是冷意。
下一刻,她冷峭的声音传进众人耳中:“陛下……我的孩子呢?”
轻飘飘一个问题,却是叫众人哑口无言。
梁苏暮蹙眉,不欲搭理苏嫣然,然而想着她毕竟刚失去孩子,甚至有可能是流着自己血脉的孩子,到底还是冷着脸开口:“孩子没了。”
苏嫣然目光陡然凌厉无比,望向庞锦薇的视线充满恨意。
她颤抖着伸手,手指坚定指向庞锦薇:“是她!是她害了我的孩子!”
跪着的庞锦薇挑眉。
说实话,她原先是天真烂漫的性格。然而在父亲去后,她一夜长大。
等嫁给宗瑾、随夫来到雁门关。不只自家后宅,就连后宫都一度交给她打理。
身居高位久了,一举一动都无形中透露着威严。雁门关人来人往,所见之人无不对她谄媚异常。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如此无礼用手指着她进行污蔑。
“苏小姐这话,恕臣妇无法苟同。”庞锦薇面色稍冷,语气不卑不亢。
她跪在梁苏暮跟前,却是跪给梁苏暮看,跟事情真相没有关系。
“臣妇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苏小姐,送一些日常生活所需,再敲打敲打宫人,以免他们怠慢苏小姐。”
庞锦薇顿了顿,继续道:“原先苏小姐睡着,臣妇没有辩解。可现在臣妇倒是想问一句,为何臣妇刚进来没多久,苏小姐就一头冲向桌子,故意将小腹撞在桌角,却要指责臣妇害了您的孩子?”
她面无表情,却是逻辑清晰、口齿伶俐。
苏嫣然没想到昔年愚蠢的庞锦薇变得如此难缠,一时脸色难看:“你血口喷人!”
她扭头望向梁苏暮,着急道:“还请陛下信我,我千里迢迢来雁门关,只为了给孩子一个拥有父亲的机会,否则我何至于冒着生命危险、不远万里来此?”
“庞夫人简直是一派胡言,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这个孩子出生,又怎会主动将肚子撞向桌角?还请陛下明察!”
梁苏暮没有说话,他戴着玉扳指的手一下又一下敲打桌面,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将视线落宗瑾脸上:“爱卿如何看?”
苏嫣然不自觉抿了抿唇,宗瑾能如何看,他还能避开不帮自己妻子,反而来为她这个京都苏家的小姐说话?
宗瑾神色未变,先是瞧了苏嫣然一眼,而后又望向自己的妻子,摊手:“此事涉及内子,臣应当避嫌,臣不敢说。”
“朕让你说你就说。”梁苏暮没好气道,宗瑾何时跟他这么客气过?
难道宗瑾忘了吗?半年前他还有胆子指着自己这个皇帝鼻子骂咧。
闻言,宗瑾眉毛一扬,摸了摸鼻子。
“微臣觉得,此事当务之急,应当是判断那孩子是否乃陛下血脉。”
“若验证了当真是陛下血脉,再查真相不迟。若不是陛下血脉……”
后面的话宗瑾没有说完,不过在场谁都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他想说什么。
如果苏嫣然肚子里真是梁苏暮的孩子,今日之事无论如何都会有个定论、给苏嫣然和整个雁门关交代。
如果苏嫣然肚子里不是梁苏暮的孩子,那她来雁门关必定图谋不轨,双方是敌人,就是真的被庞锦薇推倒没了孩子又如何?
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梁苏暮白了宗瑾一眼,这个道理不只宗瑾懂,他也懂。
“难道爱卿有法子判断那胎儿究竟是否朕的血脉?”
苏嫣然也顺着话头将目光移到宗瑾脸上。
孩子已经没了,宗月不知道,梁苏暮不记得,宗瑾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证实那孩子不是梁苏暮的。
苏嫣然眼底浮现讥嘲。
宗瑾自然没错过这股嘲讽之意,事实上,他偶尔瞥向苏嫣然的目光也十分冰冷,甚至若非碍着梁苏暮,他都想一把掐死苏嫣然。
勾引自己妹妹的丈夫,利用腹中孩子诬陷妻子,他跟苏嫣然的仇,也算是不共戴天了。
在苏嫣然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目光下,宗瑾开口了:“先前娘娘于医术一道颇有天赋,微臣耳濡目染,也知晓一些偏方。”
“苏小姐腹中胎儿虽是去了,但孩子已然成型,利用死胎身上流淌的温热血液,添之以特殊药材,可如新生儿的血液一般,足以叫陛下验证是否乃您的血脉。”
苏嫣然的笑意僵在脸上。
她心中陡然发紧,余光关注着梁苏暮反应,锦被中的手被她狠狠地攥在一起。
千算万算,竟没算到宗瑾有这一步!
宗月在梁苏暮心中什么地位,难道她还不知道吗?既然是宗月留下的方子,梁苏暮绝对会问都不问就采纳。
这又要怎么办……
倏地,她想到什么,心中一松,舒展眉头道:“可是那孩子已经去了,身上血液不再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