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第一场雪,整整下了七日。
雪停后,精怪客栈上下异常忙碌。
门廊上结满了霜雪,两个门童经过,踉踉跄跄的,险些将手里的锦缎落了一地。
今年的年终盛事,便是即将在此举办的 人与精怪的大婚,新娘是一把传世名琴名叫“焦尾”,新郎是一英俊书生,当年书生将一段梧桐木从火中救出,量裁为琴,从此日日抚琴,夜夜歌咏,终于使这七弦琴化为人形,才有今日的佳话。
成婚那日,全北疆有头有面的人物都会受邀参加,所以提前一个月,客栈老板灶二娘就开始操持起来。
且不说店小二们驾着梯子一一挂起来的窗花和灯笼,全都是纯手工定制的,就连厨房里的婚宴菜单,都改了不止十遍。今日起,一切准备事宜仿佛进入了最终冲刺阶段。
各个部门的领班都绷着一根弦,连平日里最不起眼的后厨部也不例外。
筷子精兄弟,一对永远都说不到一起去的“双胞胎”,并排坐在厨房前的门槛上,给所有的餐具们编号。
哥哥齐立拿着毛笔一个个划去名册上的器具,弟弟齐平在边上制表。
写着写着,齐平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小声惊呼,“哥,你记得那个一直放后厨,专门舀米饭的勺子么?”
齐立没停下手里的活,腾出只手拍了弟弟脑袋一下。
“它怎么了它,你少偷懒,等会儿我该记岔报到哪里了,重头来过你负责啊?”
“哎哥!你等一等,我跟你说,老板娘说,那勺子她昨天夜里化形了,是个女娃,今早上我就没找着它了。”
“饭勺精……确实是咱们店里头一只呢。”
“可不,你看,就是这个代号一零八!”
“刚化形不适应,可再怎么嗜睡,过两天也能复工了吧,你先把她编进去。”
“不是哥,早上听锅三他们说,那饭勺常年被一位难缠的客人拿走去舀佐料拌面用,赶在大喜这节骨眼化形,据说啊,生的模样不是一般得丑,脸更是漆黑,这才不敢来见人了。”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生的丑也不耽误干活,赶紧记上,饭勺一零八,摆在主桌。”
齐平小声嘟囔着,还是如实誊写下来。
突然急促的步伐由远及近,随着噔噔蹬的小声戛然而止,一个身着橙红鱼纹围裙,头发利落挽起,一丝不乱的年轻女子从门边探出脑袋。
“立立,完工了吗,就差你俩了。”
“老板娘来得巧了,正要给你送去呢,全给他们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灶二娘接过表单扫了一眼,然后满意的收了起来。
“还有件事儿,得麻烦你们俩跑一趟。”灶二娘欲言又止,“你们听说了吧,厨房又有新化形的小精怪了……”
“那个代号一零八——”齐平抢嘴。
“昨晚到现在还没醒,一动不动,呼吸也快没有了,我真怕客栈里红事白事撞到一起,所以想着你俩资历老,能不能去看一下,这还有救么。”
齐平立马闭了嘴,扭头望着哥哥。
“成,我等会就去瞧瞧。”齐立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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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二娘的卧室在客栈二楼的偏房,那小饭勺此刻被她安置在床上,纱帘放下来垂在床脚,里面的情况看不真切。
齐立进屋后轻手轻脚往里走,没走两步,被一声巨大的轰鸣吓得差点摔倒。
他驻足屏息听了片刻,判断那是震天的呼噜声,虽未见到纱帘后的情况,齐立已在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位睡眠质量过于良好的阿妈形象。
所以等他拉开帘子,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呼噜,而是从小肚子里传出来的“饥肠辘辘”之声。
眼前也不是什么阿妈,是一个瘦弱的妙龄少女,裹在棉被中睡得安详。
“什么呼吸全无,这么大的呼噜声!我看灶二娘就是忽悠咱俩来照看她的。”齐平暗自吐槽。
齐立没有理他弟,只是伸出手,缓缓地触摸到饭勺精的额头。
女孩的眉间蹙紧。
齐立见她还有些许反应,便扶着她的背,将她托起来靠坐在床上。之前再三确认过是木勺化形,他断定女孩与自己一样,是木系精怪,此时若给她体内输送些元气,也许能助她渡过这一关。
他将额头与饭勺精的额头抵在一起,闭上眼睛,运气发力。
本来刚化形的小精怪,体内的元神极其虚弱,甚至很难被感知,但齐立立即感觉到他被一股深不见底的无形之力所阻挡,让他无法建立通道。
在夜一般昏沉的浓睡深处,小饭勺正做着炊烟缭绕的梦。
不,那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她还分辨不出。
在她自己刚刚觉醒的意识里,她不过是这间客栈里平平无奇的一把木勺。被人拿起,被米饭浸润,被雪水冲洗,又被放到木碗中沉睡。
在这断断续续的梦中,有一个声音贯穿始终,以至于她拥有了自我之后,萌生的第一个疑问不是自己是谁,而是他是谁。
在小饭勺长长的梦里,她突然闻见了诱人的粮食的香气。
那熟悉的长在灵魂深处一般的味道,让她眼睛还未睁开,已然伸着脖子探索起来。
她靠近面前这个温暖的胸膛中细嗅寻找着,活像嗷嗷待哺的小狗崽。
当确定了,那梦寐以求的食物就在面前,她的双手自说自话地行动起来,在齐立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探进他的衣襟摸索,一下便将他的晚饭——一块烤饼掏了出来,二话不说,大快朵颐。
齐立因为刚刚的近距离接触,脸红到耳根,他也是第一次见在睡梦中还能吃香喝辣的主。
不过是转眼的时间,一张饼下了肚,那女孩睡眼惺忪地勉强撑开眼皮,先是打量着一脸诧异的男孩,然后立刻四下探索还有没有食物的气息。
“我说——妹妹,饼也吃了,你好点了吧?”齐立试探地发问。
女孩一脸疑惑,然后懂了什么似的,拼命点头。
“嗯嗯!饼!”她笑嘻嘻。
“饼?没有啦,我今天也只拿了一块。”齐立摊开手。
女孩瞬间失落全写在脸上。
然后就是肚子咕噜的叫声再次响起,齐立这下可憋不住笑了。
“哈哈,不过我去厨房看看,说不定还有多余的婚礼伴手礼,那是我们精怪客栈定制的福饼,可好吃了。”
女孩听见饼,两眼放光,一下拖住齐立的手,翻身下床就要跟他走。
齐立一阵脸红,齐平大为震惊,看来这小饭勺还不懂这男女之事,脑子里只有自己的肚皮。
“哎?你等等,你刚化形,能下地活动了吗,可别等等又晕过去了。”齐立关切的询问。
女孩冲齐立娇憨一笑,一个转身,变成他再熟悉不过的饭勺,落在他手里。
“好好好,我带你去,行了吧。”齐立拿她没办法,把小饭勺揣进袖中,带她去找管家秋婆婆。
齐立和秋婆婆申请,用这个季度的工分换取多余的福饼。小饭勺饿得不行,还没等两人谈拢,小饭勺就悄悄从齐立的袖中溜了出来,一路小跑,然后一个猛子扎进不远处的釜中。
等齐立他们找到她,一整排锅所有的米饭早已被干得颗粒不剩。
“齐立!看看你干的好事?”婆婆震怒,“这可是今晚几十位客人的米饭!”
男孩百口莫辩,却找不出话语反驳。
“这我可没法帮你蒙混过关了,余粮对不上,灶二娘问起来,只好从你工钱里扣了哦!”
婆婆将小饭勺从釜中拎了出来丢给齐立,不无嫌弃地问,“这就是昨天化形的那个?咋赖上你了呢。”
小饭勺配合地发出肚子叫。
“灶娘喊我救她一命,可我没想到她胃口能顶十个大男人。”
秋婆婆想了片刻,“你把她交给我吧,咱也不能不管这个小精怪的死活,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冲了喜事不说,那传出去,我们堂堂天下第一客栈的名号就真丢人了。”
“谢过婆婆!”齐立喜出望外,立即将小勺交给她。
两人商量把饭勺安置在墙角挂起来,这下她就没法开溜了。
待第二天清早,齐立来到厨房门前,远远就看见了拿着笤帚细细扫去走廊残雪的女孩。
没有了刚化形的懵懂,看上去神气活现,对周遭一切都充满着无限好奇,这会盯着一只迷路的蝴蝶饶有兴致。
齐立走近些,惊走了驻足的蝴蝶,也吸引了女孩的目光。
小饭勺认出了他,眼眸中有了亮色。
“嘿,今天吃饱了?”
“这个还你。”女孩伸出手,在他手心放下两文钱,“婆婆说我昨晚活干得很好。”
“哟,一零八会挣钱了?”他欣慰而郑重收起这两枚钱币。
“灶娘娘说,不是你,我撑不过昨天。谢谢你,饼哥……”
饼哥?齐立听了这新名字,不禁大笑——
“别介,我不过就是恰巧路过,恰巧——带着晚饭嘛,只是,你叫我啥?”
“饼哥,大饼的饼,身上很香很香——”女孩假装嗅嗅。
“我知道是哪个饼!但有必要重新介绍一下,我有名字,我叫齐立,你可以叫我齐哥,或者立哥都行。”
“饼哥!”小饭勺调皮地打断他,自顾自的叫着,在小饭勺的心里,还是这个名字好听。而她自己还没有名字,她只有一个编号一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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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的时间越来越近,不知为何,小饭勺的心中越发忐忑。
不仅仅是因为大家都跟她强调,精怪和人类的婚礼十年难得一遇。她也说不好那是怎样一种心情,只知道又紧张又期待,还有些隐约的担忧,虽然她尚不懂这世间的七情六欲,奇怪的是,此时此刻,她的心紧紧系在这场婚礼上。
她还不太懂怎么倾诉心事,只对饼哥讲过几次,他安慰她放轻松,不必对这趟班过于紧张。
她还记得化形的前夜,有人拿起着她,她依稀记得那份体温,那心跳和呼吸的频率。
最后的一周,小饭勺连值了好几个夜班,以求得秋婆婆同意,不要因为她化形而改了她的班,好让她在大喜之日还能放在主桌,毕竟整个后厨精怪众多,能去一睹现场的也没几个机会。
她最开心的,是饼哥从绣姑那里讨来的边角料,连夜给小饭勺缝了个蝴蝶结,就系在她的勺柄上添添喜气,化形的时候,就成了她的小发簪。
像得了心爱宝贝的孩子,此后只要上工时间,小饭勺就成了立立的小尾巴,他喊她去哪里补缺,她就乖乖跟着。
大家都说,饼哥得了个小跟班,齐平说,哥哥得了个粘豆包。
小饭勺的化形,让后厨平添了许多的生趣,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将小饭勺当作了吉祥物,没人想过有一天一零八的笑声和肚子咕咕叫,会消失。
直到大婚当天,一个名叫马骥的男子走进精怪客栈,带走了小饭勺一零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