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手足无措想着该如何圆谎,鱼老爹停下敲桌子的手,对我道:“叫你吃饭,你站着半天不动是怎么回事?”
啊?什么?就这?
我还以为你要问我今日私自出门的事儿呢!
真是松了口气,松了口气………
“自然……自然是聆听老爹教诲!”我急中生智。
“是不是替你求官你不喜欢?”鱼老爹问。
“外面的人都说做官是极好的事,所以人人都争着抢着去,女儿不敢说不喜欢。”我乖巧说道。
然而想到刚刚那武官和侍卫在五丹道长面前卑躬屈膝的势利模样,我现下便起了一阵恶心。
“你直说你心意便是。”鱼老爹瞟我一眼。
呀,被看穿了。
“我不喜欢做官,也学不来那些阿谀奉承,左右逢源的做派。”我道。
“是我错了。”鱼老爹叹了一口气,“我不该将你护得太紧。”
鱼老爹从袖中拿出一枚符印,放在桌面上,说道:“你如今也大了,出去看了一圈,也该明白圣殷如今是什么情形。”
说着,手指按着符印移到我面前。
原来鱼老爹早就知道圣殷的情形,只是一直瞒着我。
“我自然是幸运的,有老爹护着。”我没有接符印,低头道,“只是圣殷还有千千万万的儿女没有人庇护,那些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他们又该怎么办呢?老爹难道从来没有想过用自己的职责去劝告国主,拯救他们吗?”
说实话,我很失望。
“你拿着这个杯子。”鱼老爹将手边的杯子递给我。
我接过杯子,老爹提起一壶热茶,徐徐倒进我手里的杯子。
杯中的茶水渐渐满了,鱼老爹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茶水从杯中满出,我端着茶杯的手烫得吃痛,本能一缩,杯子便掉下来碎了一地。
鱼老爹将茶壶放回桌上,沉默不语看着我。
“这是为何?”我看向鱼老爹。
鱼老爹没有说话。
我想了想,恍然大悟:“我懂了!老爹的意思是说,即便圣殷现在如陷水火,但不到千钧一发之时,还不能出手,是吗?”
鱼老爹抬眼看了看我,说道:“不。我意思是说,我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无言以对。
罢了罢了,我如何辩得过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十几年的鱼老爹呢?他可滑得跟泥鳅似的。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我潦草用了些便回自己屋里去了。
只见鱼缸寂寂无声,我赶上前去一看,里面只有几尾小锦鲤,而金龙不知所踪。
什么情况?捡回家的神仙还会搞丢?
我把床底,柜子都翻了一遍,连针线盒也没放过,依然没有寻到踪迹,一瞬间心态崩溃,翻江倒海般难受。好容易诓回来的神仙,竟不辞而别,我还想跟他做朋友来着。
我又急又气,眼泪竟出来了。
烛火忽地晃动了一下,金龙幻化人身,从我头上梁木飞将下来,站定了脚问道:“有事?”
“我……我……”突遭这般失而复得之事,我又喜极而泣。
金龙皱了皱眉:“何故流泪?”
“我……我当然是为了你啊!”我一边哭,一边无与伦比。
“为本宫?”金龙愕然,“本宫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伤你心的事。”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将鼻涕眼泪一抹,拉着他的衣裳道:“仙家,你方才去哪了?教我好找。”
金龙见我用擦了鼻涕眼泪的手拉他衣服,面露难色,稍微定了定神,拨开我的手,说道:“本宫盘在梁上歇息。”
“哦哦,原来如此。”看来我这一哭闹,倒是扰了神仙的好梦。实在太不应该了。
经了一番乌龙,我这才定下神来仔细看他,只见他穿着一身萱草黄绣暗夔纹直身,皂靴花犀带,头上簪着红珊瑚双龙绞丝簪,眉眼透着英气,面容俊朗,双目熠熠,神色虽然疲惫,却比方才好些了。
“你还好吗?”我有些不放心。
虽然把他带回了万寿行宫,但我不懂治病救人,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到他。
金龙低头看我一眼,“本宫无大碍,调养一阵心气便可。”
说着,他环顾四周,“你这里地气倒好,正应星宿,泉水取日月之华,可疗伤祛邪,平复心气。”
“嘿嘿,算你识货。”我得意洋洋道,“这星宿池的水可是大有来头,能比天上瑶池呢!我自幼在万寿行宫长大,最是清楚,你既是我朋友,我自然不会拿差的东西给你用。”
“难怪你身上气场不同凡人。”金龙凝眸看我。
“哎,哪里哪里……”
被神仙这一夸,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抬手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突然想起我与他相识一天了竟还不曾互通姓名。
既然金龙端着神仙的架子不愿先开口,那自然是我要主动问咯,于是我对他道:“仙家,我们也算相识一场,却还未通姓名。这样吧,我先自我介绍一番,我乃司天监正丞独女鱼知佩,不知仙家是天上哪位神仙?”
我这开场大大咧咧,也不知跟神仙这样聊天行不行得通。
“鱼知佩?”金龙复述了一遍,然后向我行礼:“多谢鱼姑娘相助,叨扰了。”
听着这番场面话,我便烦躁:“你这繁文缛节我听着恼烦得很,我拿将赤心与你做朋友,你却摆这虚文于我,当真没意思。你何时能抛了那仙家的条条框框,不拘礼节和我赤诚相待?”
许是我言语怒气太冲,金龙闻言怔了怔,静了良久,他问道:“那你可有什么心愿?”
心愿?待我寻思寻思……
啊,有了!
我拿来案上一本小笺,奉上笔墨:“我想请仙家替我签个名。”
如今圣殷时兴签名,无论贵贱纷纷求来名士大家的署名作为收藏,而名媛公子更以此为风尚,我今日识了这般人物,岂可辜负?
金龙对着纸笔,一脸嫌弃,斜眼将我看了看,丢下一句“幼稚”便一道清烟而去了。
我被这句“幼稚”砸得灰头土脸,撇了撇嘴:哎,果然是行不通。看来我认识的这位神仙脾气不怎么滴,我还是等和他熟些再说吧。
既然他不给面子,那我就不要面子呗。我只管细心周到招待他,将他这臭脾气捂没了,让他想拒绝我也抹不开脸来,到那时……嘿嘿,自然是,水到渠成了!
哈哈,妙啊!我真是太聪明了!
翌日大早,我便亲自提了木桶去星宿池取水,换到缸里给金龙调养心气,盼望他念在我殷勤讨好,什么时候高兴了赏脸签个名赠我。
太阳当空照,鸟儿在叫,花儿在笑,我吭哧吭哧提着水,一切多么美好,这般殷勤真是神仙见了也动容了。正赶着路,遇见一群道士迎面而来,我一看,正是昨日替我解围的五丹道长领了三两个徒子徒孙从寻仙殿出来,我将手里的水桶放下,向他行礼致谢。
他见我行礼,停下步来回我的礼:“贫道见过鱼佐丞。”
“昨日仓促未能言谢,今日晚辈特向道长致谢。”我毕恭毕敬。
“客气客气。”道长看了看我:“佐丞这是要做甚?”
“噢噢,闲来无事,养了几尾锦鲤,今日换换水。”我随口胡诌。
“好雅的兴致呐,到底是女儿家,心思烂漫,哈哈。”道长哈哈大笑。
我怕再多聊下去只怕又要扯谎,便结束话题道:“那不耽误道长清修,晚辈先行告辞了。”
“无妨无妨,佐丞可自行方便。”道长摇头晃脑说道。
我提着水一路吭哧吭哧气都不带喘一个,好容易提到了房门口,急切间一推开门,只见鱼老爹正站在鱼缸前,我吓得慌了手脚,差点就连人带桶跌倒在地。
“老……老爹,你……您怎么这么早过来了?”我结结巴巴道。
我赶紧看看鱼老爹的神色,又看了看鱼缸,奈何离得远,里面一点影子也瞅不到,只能干着急。
鱼老爹道:“我刚值夜下来,想着我昨日的话没说好,便来看看你。”
我心里摸摸冷汗:“嗨呀,我正要过去请安呢。您咋就亲自过来了呢?”
鱼老爹将手背在身后,打量我一番:“你一大早莽莽撞撞的,语无伦次,是怎么回事?”
“我……”
我当然是怕你盘我呀……
“我今日给锦鲤换换水,正准备放下东西就去给你请安。”我放下手里的桶。
鱼老爹没理会我这话,径直走向鱼缸:“你这鱼……”
我即刻冲了过去,拦在他面前,仓皇说道:“哎呀我这鱼……我这鱼……”
慌乱间我突然抬头看到了梁子,猛然惊觉:咦?我紧张什么?金龙不在鱼缸里呀,金龙在梁子上呢!
于是我扭转头说道:“我这鱼可不是一般的鱼,是几尾锦鲤,漂亮别致得很。”
“那你挡着我做什么?”鱼老爹一把拉开我,往鱼缸里仔细瞧了又瞧。
“我这鱼缸还没换水,不大体面,所以不好意思让你看见。”我暗暗松了口气。
鱼老爹看了一圈没看见什么不妥,问我:“你这两日神神叨叨的,怎么回事?”
“我生气。”我将头发一甩,背过身去,煞有介事说道:“我一直以为老爹是个好官,外面那些人骂您都是对您的误会,您肯定会为圣殷百姓规劝国主,救万民于水火。可惜我想错了,我很失望,很生气。”
“……”鱼老爹无言以对。
良久,鱼老爹对我道:“近来边战频发,圣都恐怕会被战火蔓延,我思来想去,打算带你回南域老家去避避。”
“回南域?国主会同意吗?”我问。
“我已经上表国主,以修葺祖宅祭奠祖宗的名义带你回去,国主仁孝,一定会应允的。”鱼老爹道。
我小心翼翼问:“这算是欺君吗?”
鱼老爹道:“这是灵巧变通。”
好……好吧。
“你把脸洗洗,出来吃饭。”
鱼老爹留下这话便出去了。
我将水提到鱼缸前,抬头看梁上,想寻金龙的影子,却一直没看见。
“仙家,你可在吗?”我试着问。
一道清烟,金龙便亭亭站我面前:“何事?”
我问道:“仙家,为何我方才遍寻你不着?可是你用了什么仙术?”
“本宫在露珠里清修。”金龙答道。
“哇,露珠?”我睁大眼睛,“露珠那样小,你竟能在里面清修?”
“龙可随意变幻,再小的物体亦能容纳元神。这有什么好奇怪?”金龙不以为然。
我双手托面,眼睛吧嗒吧嗒看着他,肆意流露我的崇拜之意,叹道:“不愧是神仙,凡人听着天方夜谭之事在你眼里却是司空见惯。”
“咳……”金龙被我看的略有些尴尬,“究竟有何事?”
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请求道:“仙家,你这样厉害,可否教我个一招半式,我也好威风威风。”
若是能跟神仙拜师学艺,那可比看星星强一万倍呀。
金龙低眸看我一眼:“天赋太浅。”
“仙家,你就答应我吧。”我紧紧抱住他的手。
“好说,好说。”金龙默默将我的手拨开,问道:“你回来时慌慌张张,是为何事?”
哎呀,一通瞎扯把献殷勤的事给忘了!
“仙家仙家,你看,这是我一大早就去星宿池亲自提来的泉水,给你调养心气最好了。”我指着桶里的水,笑嘻嘻说道。
“多谢费心。”金龙淡淡答道,并没有很感动的样子。
哎,真是一尾不好搞定的龙。
“好吧好吧,你且好好调养心气,我去吃个早饭。”我怏怏不乐说道。
一大早的就爬起来吭哧吭哧提了这么重的水,又走了这许多路,还差点被鱼老爹识破,不料他竟如此反应冷淡,把我这气的,都饿了。
说话间,一溜烟,金龙已不见了。
哎,他竟这般无视我的失望。
为避免鱼老爹怀疑,一连月余,我每日都去观星台听他老人家好一番长篇大论的教诲,塞满满一耳朵的人情世故才回来。
这日风和日丽,平平无奇,我照常塞了一耳朵的教训回到房里,金龙依旧不见踪迹,不知又在什么地方藏着修养心气去了。心想:这金龙,像只小猫似的,终日就只喜欢独自闭目养神,全然没有当日憨态可掬的可爱了。
我饮了杯茶水,躺在矮榻上将耳朵里的那些长篇大论用耳挖慢慢抠出来,不然实在太多了堵得慌。
突然一阵幽香,金龙现身榻前看着我,吓得我一个激灵:“仙家你怎出来了?”
“你回来了。”金龙淡淡扫我一眼,“需要帮忙吗?”
“额…”我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于是摆正坐姿,“咳,无妨无妨,我不过是掏个耳朵。”
“掏耳朵?”金龙嫌弃地看我一眼。
“仙家,你要不要试试?”我凑上前去,“可别小看了这伎俩,可舒服啦,包你魂牵梦萦。”
“魂牵梦萦?”金龙嘴角抽了抽,“那何来如此大怨气,竟将本宫拘来。”
“什么怨气不怨气的,你若想试我便帮你。”我伸出手将他拉过来:“这掏耳朵可讲究法门了,若换了一般人我可不轻易告诉他,不过你是神仙,我今日就卖弄一番手艺吧。”
“你……”金龙待要起身,却被我一把按住:“哎呀,你别动,这事情不可乱动,须得心静,先屏气凝神,再舒放筋络。”
金龙初还厌恶抵触,渐渐却不挣扎了,静下来半眯着眼睛,歪着耳朵任由我发挥手艺。
时近中午,清晨的雾气水露早已经散尽,艳阳初升,正是光芒万丈的时候,金灿灿的阳光照在金龙一身萱草黄直身上,衬得他整个人都光彩照人,流光溢彩的。不知何时,他竟已侧身倚着手枕在我膝上,半散的头发披肩而落,如魏晋名士那般清流闲散。
真好看呀。
我吞了吞口水。手里的耳挖不由自主偏了手感,大概一阵细痒,金龙睁开眼看了看我。
这晌午的日头果然毒辣,都晒得我口干舌燥,两颊升温了,心跳竟也跟着频乱了起来。
实在上火,上火的很呢。
“仙家,你感觉舒服吗?”我收起耳挖问。
“尚可。”金龙直起腰身,略略整理衣襟,便要离去。
我一个手快,扯住他的衣袖:“你这便要走吗?”
“你还有事?”他茫然回头。
我当然有事啊!且不说我每天大清早提水的辛苦,这会儿又费我半晌功夫掏耳朵,可到现在签名都还没给我,难道我会这样白白放过你?
我心里憋着股气,一肚子话要讲,但是看了看他那高冷傲气的模样,必然是不会答应我的。想起鱼老爹说了,遇凡事不能急躁,欲速则不达,若要求人办事,必要伏低做小顺其心意打好铺垫才可开口。
“嘿嘿……”我尴尬一笑,抬起手顺势摸了摸他的衣服,“仙家,你这身衣服……料子,料子不错!嘿嘿。”
他一脸黑线。
我夸道:“哎,这摸起来油光水滑的,真好,真好!”
只见他表情丝毫未改,我想了想,大概是我的赞誉之词还不够谄媚,所以不足以打动他,于是我又努力找了找我所能想到赞美之言,并附送上满脸笑容说道:“即便是天上嫦娥仙子云彩做的衣裳也比不得你这身行头,实在好看,好看!”
说完,我心想我都铺垫成这样了,应该可以开口问他要签名的事儿了吧?
正待要开腔,只见他带着嫌弃的表情将我的手拨开,伸出手指轻轻往我额头上一戳:“聒噪。”
说完便一阵清烟,不见踪影了。
啊,我这刚铺垫完,大神仙就一溜烟跑了。
可见鱼老爹的话也不能全信,像讨要签名这种事吧,我觉得就应该趁热打铁死乞白赖,跟他费这些麻烦做什么?他是神仙,未必受用凡人的夸赞奉承嘛。
哎,失误!失误!
我悔恨地猛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嘶~可疼。
忽然间一阵香风袭面而来,卷过竹帘,就仿佛一瓣花蕊轻轻落下,飘渺婉转,隐隐约约一个身形在榻前浮现。
什……什么情况?大白天又闹哪门子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