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舍人，你来了。”六巧懒懒抬眼看了看我，挥手遣退左右，指了指一旁的圆凳，“坐吧。”
“六巧，别来无恙。”
“一别十数年，鱼舍人容颜依旧，我却老了。”六巧摸了摸脸。
“容颜不过皮囊罢了，心地质朴才是最真的。”我道。
六巧嘴边泛起不屑的笑意，“我曾派人去南域寻你，他们都说你修行去了，不知所踪。”
“你为何寻我？”
六巧倚着隐几，拍了拍凤榻，坦诚说道：“因为这个位置，原本应该是你的，我心虚。”
“你坐着本就不属于你的位置，杀了那么多的人。”我冷冷看了她一眼，“结果再多的鲜血都不够洗去你的不安。”
六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是啊，我原本只是为了睡得安稳才不得不杀人的。只是到后来，我便忘记了，一心只想除掉所有不喜欢的人。”
“皇后娘娘，午夜梦回，你还能记起那个在悦云殿里偷偷吃点心的六巧吗？”我问。
“不！我才不要想起！”六巧推开隐几，“我连做梦都害怕想起我卑贱的出身！”
在这个豪门世家大族纵横的皇朝，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在后宫生存，只能靠着汲取别人的鲜血做养分才能壮实自己的根基，用别人鲜活的生命来染亮自己一根根羽毛。
“人不该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冷冷道。
“哈哈哈。”六巧忽然发笑，“我如何能与你比呢？舍人大人。”
六巧慢慢走下凤榻，目光愤恨地看着我，“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你？你什么都有，有家人，有朋友，还有陛下的喜欢，想做神仙便能轻而易举做神仙，就连天家富贵都可以说不要便不要。而我，想要什么唯有靠自己去拼命夺取！”
我扬手给了她一耳光，“醒醒！一旦陷入了权欲的深渊，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努力爬到今日不是为了权力！更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我是真心喜欢陛下！就算他不是皇帝我也喜欢他。”六巧歇斯底里喊道，“当年，我和许多年轻女子被占山阎王掳到寨子里做小老婆，过得暗无天日的生活，我以为我的人生从此就完了。那时陛下还是太子，是他杀了那个恶霸土匪派人将我们解救出来，又分派我们到工织局去谋生，从那时候起，我就暗自下决心，我将来一定要到圣都去，到皇宫大内去，到离他最近的地方，不管做什么，只要能永远陪着他。”
我同情地看了看她，说道：“你在工织局收买管事嬷嬷将你举荐到宫里做宫女，之后你对樛湛的一切都默默留心，所以当我问枣树的来历时，只有你脱口而出回答了我。你因为看出樛湛有几分钟情于我，所以你这么多年事事学我，处处学我，成功取代了我。可是六巧，你是六巧啊，不是鱼知佩。”
“我也想做六巧，可是我如果真的做了六巧，陛下就不会爱我了，你知道吗？”六巧神情惨然。
“六巧，你就算伪装一辈子也永远不能变成鱼知佩，难道你想为了樛湛一直活在我影子里？难道你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情愿用自己整个人生去演一个替身？”我问。
“我……我为什么要去做一个替身？我为什么要去过鱼知佩的人生？因为陛下根本不爱我，不爱我………”六巧说着，忽然掩面痛哭。
“六巧，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亦不爱我，他爱的只是他心里一直以为的东西。”我道。
六巧抬起头一脸茫然看着我。
我捻起案上一块海棠酥，“其实海棠酥并非是我最喜爱的吃食，只不过每次与樛湛同席用膳时，摆得离我最近的小食凑巧就是海棠酥，所以我每次随手就吃它，久而久之，让樛湛误会成我最钟爱吃海棠酥。”
“海棠酥……”六巧喃喃自语。
“你以为的他最钟情于我，就如他以为的我最钟爱吃海棠酥一样，都是凭自己内心揣度的。说白了，不过是作茧自缚。”
我将手里的海棠酥递给六巧。
六巧接过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努力想咽下去，最终还是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
我将茶盏递给她，“吃不下就不要再强迫自己去吃，演了十几年鱼知佩，也该做回自己了，六巧。”
我将金凤荷包留在案上，便走了。
樛湛对于六巧，鱼知佩对于六巧。
一个是阴错阳差，一个是弄巧成拙。
走到殿外，只见龚鲵站在亭亭如盖的枣树下等我，四周昏黄的宫灯照在他的衣裳上，仿佛被一束暖阳笼罩着，动人心扉。
月光皎洁，天上繁星点点，一阵风轻轻吹过，枣树叶片片飘落，婆娑起舞，龚鲵看见我出来，冲我粲然一笑。
我笑着跑到他身边。
“鱼儿。”龚鲵轻声唤我的名字。
“是不是等很久了？我们回去吧。”我拉拉他的衣袖。
“你是特地来解她心魔的？”龚鲵问。
我点点头，“从前我只知道抠死道理，认为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却不知，所处立场不同善与恶的划分，也不同，单凭自己的角度去判断，永远是片面的。我强篡天意，不过是改变了自己看见的恶，却没想过，恶并不是永远都是恶，而善也可能会变成恶。”
“所以呢？”龚鲵问。
“所以世间的善恶是永远都理不完的官司。从前不妥道长说，天地大道就是任其生，亦不悯其死，因为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命运轨迹，所以天地不仁，却万物有序。”
说着，我恍然大悟，一拍自己的脑袋，“对啊！为何从前我竟想不明白这些？”
话一说完，我感觉额头上一道紫气腾出，吓得赶紧抬起手摸了摸。
“鱼儿，你终于参悟了天地大道，灵觉顿彻，恢复神识了。”龚鲵欢欣道。
我跑到锦鲤池边，借着月光一看，水光潋滟的池水中，映着我的倒影，只见我的额头上果然多了一道纹印，高兴得跳起，猛然撞到龚鲵的怀里抱住他，直把龚鲵撞得打了个趔趄，几乎将他扑倒，弄得他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