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一激灵,她身边可不就站着一个陌生人么!这信息猛然从脑子里蹦出来,她一瞬间手比脑子快,直接指向宁意。
“宁意,你不会……?”
“不不不!”
宁意没等关山月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赶紧截断了她的话。他早就听出味了,这叔侄两人说着说着就把自己定性为偷鸡的贼了。他要是再不吱声,就该押送公堂打板子结案了吧。
“关关,还有关关的二叔,你们先别着急着下定论,这案子咱能不能再查查。”
宁意伸手,从铁笼的边角缝里扯出了一小撮碎布,拿到关山月面前晃了晃。
天色早就暗沉,路边的路灯用久了光也不怎么透,关山月眯着眼睛使劲聚光,也没看清宁意手里攥着什么。
“二叔,把门口的灯开下。”
门廊的大灯一亮起来,仿佛就是两个世界,什么都看得清楚了。
地上横七竖八的脚印、四周半干未干的水渍,以及宁意手里那撮蚕丝残料,全都显露了出来。这些信息组合在一起,关山月不得不接受一个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了。
“这事麻烦了。”
关山月喃喃。
关浜村的后山上有着南方最大的柞木林,村里人保留着原始柞木养蚕的习俗,常住在村里的人都能轻易辨认蚕丝制品。所以刚才灯一亮起,关山月就确认了那撮布料的材质。村中现在严格控制进出,考古工地的工人不可能穿这么娇弱材质的衣服下工地,宁意穿的是纯棉的套装。这样一盘下来,几乎就可以认定,这鸡是村里人自己偷的了。
宁意无意瞥见丝绸残料时,就大概猜到了这是一场盗窃案。而这个偷鸡贼在和鸡较劲的过程中,不小心留下了这个证据。如果无人凑巧发现,那今天这个顶黑锅,十有八九得自己背了。打从下午进了关浜村,他的气就没顺过。宁意想着,要不趁这个机会示个好。
“关关,虽然这只鸡丢了和我没关系,但是我看你们那么在乎它,不然我明天去集市上给重买一只吧。”
关山月闻言,就跟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词似的,用食指架在太阳穴上狠狠地揉,以此来告知宁意,你闭嘴吧。
宁意左右不是,得了,他今天是触霉头了。
最后要不是关二叔看着气氛不对,出来解释了一嘴,恐怕宁意半夜都得坐起来想,他到底哪句话说的不对啦。
“这只鸡是只野鸡,食量惊人。如果不小心飞走了,会吃光后山养的蚕,那今年村里的损失就重了。”
关二叔虽然不善言辞,可现场站着的三个人,也只有他知道关山月为什么说这事麻烦了。这只野鸡原来是一个游客带进来宠物,当年就是夜里自己飞走的。它在当地没有天敌,后山就成了它的地盘,没过半个月,就把柞木林霍霍地秃了,蚕宝宝根本没法存活。村里人实在没办法,轮流巡山才把它抓了回来,从此关在恶狗笼里,成了全村的重点关照对象。
现在这只鸡被人偷了,且不说偷鸡的人存没存害人的坏心思。单就是村里人对这只鸡的紧张程度,不管在谁家找到,邻里关系的问题,也够喝一壶的。
正愁着这事怎么解决,门口的灯电压不稳忽闪了一下。惨白的灯光再加上关山月和二叔两人可怕的脸色,宁意有种到了黄泉渡口,撞见黑白无常的错觉。这会他算是理解了两人的担忧,却帮不上忙,就这么干看着,不知不觉地自己也跟着急了起来。
“小月,这事你先不要和别人说,鸡我们私下里慢慢找。”
这话就是关二叔不交代,她也会这么做的,“放心吧二叔,我心里有数。”
“你我不担心,我就是怕你新找的这小男朋友,不清楚村里的事,在外边乱说话。”
冷不丁的,关山月还在想什么新找的小男朋友,宁意就站了出来,一脸严肃地答应了关二叔。
“放心吧,二叔,我嘴很严的。”
关山月猛然了悟,想对这“不正当关系”解释点什么,又想到如果这个时候说宁意是过来学琴的学生,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容易把她捏造假身份的事情戳破了,干脆就这么含糊应着算了。
“嗯嗯是的,他比较听话。”
至于宁意为什么会爽快承认莫须有的关系,只是因为他以往阅读小说的经验来看,融入这种传统村落最好的身份就是“赘婿”!
晚饭没吃饱,村里还走了个来回趟,宁意肚子空空,想着自己也没带填嘴的零食,一会回去到底要不要把剩下的半碗面吃掉呢。思绪开着小差,关山月正儿八经地道起了歉。
“刚才我太心急了,有些行为可能做过了头。我并不是在针对你,你别忘心里去。”
冷静下来后,关山月认为,刚才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怀疑宁意,这种行为挺伤人的,她不该对柞木林的事关心则乱,丢了理智的判断。
“我没往心里去,毕竟是关系到村民利益的大事,可以理解的。”
宁意是个好脾气的。
关山月垂目,还好碰到的是个明事理的人。
天已经全黑了,村道上人不多。两人一起回家,这方向正好可以看到关浜村的后山。那座山不到百米高,在关山月祖屋的大后方,有一条羊肠小道上去。
“柞木林就在那座山的东面。”
或许是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吧,关山月主动向宁意介绍起来今天事件的利益核心——柞木林。
“我们的县志里记载,这片柞木林从明朝就有了,最老的一颗树距今得有五百多年吧。从那时候起,山上的柞木就生生不息,从来没有绝迹过。柞木林是天然的养蚕场,祖辈传下来资源,我们一直小心守着护着。依仗着这片柞木林,我们关浜村几乎家家都有传承下来的手艺,不仅是会缫丝、刺绣,还有我们琴人最熟悉的丝弦制作。”
现在的古琴演奏,用的几乎都是钢丝弦。宁意学琴至今,也只偶尔在一些活动中碰到过蚕丝弦的演奏。他对丝弦的理解,绝大部分都来自与《古琴史》这门课。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丝弦制作技艺,对他来说无疑是活古董一样的存在。说实话,他不是没对课本上的丝弦心向往之过,只是脱离熟悉的演奏习惯,又是在学院快节奏的教学进度下,他不敢轻易尝试的。更重要的一点,是如今丝弦式微,无论是演奏者还是手工艺者都濒临绝迹。他一个门外汉,即便是能从各种渠道搜罗到丝弦,也无法还原细腻、深远的音色,白糟蹋了别人的艺术品。现在听到,这门技艺离自己不过方寸之距,他不禁在心里对赵明海道了声感谢,他真是把自己送到了一个好地方。
“往前看一百年,没有人用钢丝弦弹琴,可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几乎不怎么看得到人用蚕丝弦弹琴了。虽然说两种弦各有千秋,但我们这的人对蚕丝弦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村子里的丝弦制作技艺用的是最传统的手作,几百年一辈辈人琢磨、改进成今天的工艺,非常成熟了,可惜当下社会能欣赏的人不多了。”
这是很多传统工艺都面临的窘境,机器虽然取代不了手工艺者对传统工艺的热忱,却取代了手工艺者的工作。那么我们就会见到更多冷冰冰的艺术品,而不是传世之器。
宁意是个事事有回应的性子,只是关山月和他说的这个事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或许事物的发展规律就是这样的,历史进程中就是会有消失,有新生。作为学琴的学生,他会觉得丝弦彻底消失是一件可惜的事情。可作为活在当下的人,他不喜欢为不可挽回之事耗费心神。
“关关,如果你不想看到丝弦消失,那你就用你的力量拯救它!如果你不能,那就接受它的命运吧。”
关山月噎了一下,这小子说话确实没几句好听的。不过她心里何尝不知道,宁意说的是现实。
“我会的。”
关山月不是在回答宁意,而是在默许自己,她不会对丝弦的处境坐视不管的。
远处传来犬吠,一扇院门打开,结束了两人不痛不痒的对话。随之而来的还有院门内飘出的饭菜的诱人香味。这种香味,是滚油热锅的碰撞才能产生的,它能击溃人的灵魂,使其下肢瘫软,无法行走。
宁意立在院门外,提着鼻子,深深吸了几口。他都不敢想,这香味背后的饭菜得有多好吃。
“走了,再香也是别人家的,家里还有半碗面等你呢。”
不提面也罢,提了更让人抬不动脚。
“哎,小月,家里来朋友啦。”
院子的主人出来关门,瞧见关山月路过,打了个招呼。
“是呀东潮哥,来了个朋友。你今天烧什么好吃的了,隔老远就闻到香味了。”
“今天奶奶烧的饭,你们没吃吧,进来一块吃点吧。”
这正中宁意下怀啊,他紧张地看着关山月,深怕她一口回绝了。不过他多虑了,关山月哪能回绝呀。残羹和大餐二选一,这道题太简单了。只是吧,别人客气一下,她就拖家带口的蹭饭,有点抹不开面。
“这不好吧东潮哥,家里有面条,我们回去吃也是一样的。”
“面条有什么好吃的,你也真是的,村里好容易来个客人,你就让他吃寡面啊。”
宁意非常赞同,点头如捣蒜。
“行了小月,别假客气了,奶奶烧菜量大,你们不来吃就要浪费粮食了。”
关东潮瞧出两人不好意思,直接上手给人拽进家里了。
“走走走,吃饭了。”
苏州的一些古村镇,很大程度保留着明清时期的老建筑,关浜村就是其中之一。从外表看,村民们都住在大差不差的屋子里,内里的装潢却能看出各家各户不同的风格。
关山月家最大程度的保留了老建筑原汁原味的古风,添置的家具也都是在老木材市场淘来的老物件。关东潮家则是另一个极端,他算是把中西合璧做到了极致了。中式的宅子里,堆满了欧式家具。
“你们先坐下吃吧,厨房还坐着汤,奶奶一个人不行,我得去看着。”
关山月坐不住,关东潮的奶奶患有阿尔兹罕默症,虽然是早中期,但已经开始不记事了。
“东朝哥,你心真大,让奶奶一个人炖汤,要是烫着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