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先生2024-09-12 09:3911,027

   钟离俊出门后有些百无聊赖,不自觉拦了辆的士,来到白云飞寓所。白云飞老早给他录过指纹,倒是方便他随时进出,这时将灯一开,便听得白云飞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峻仔?你怎么来了?

   可视摄像头,带语音。钟离俊将自已抛在沙发上,说,园子被人占了,一时半会回不去。

   什么?拆迁队来了?白云飞急切的问。

   “倒不是...是什么拆迁队,女人,女人比拆迁队还麻...麻烦。”

   那边笑了,那你好好住着,我过两天就回。

   钟离俊摇摇头,我去趟湔溪,上你这预支笔生活费。他已经不在杂志社上班了,哪里还有什么稿费可预支,不过白云飞同他一样装傻,只问,要多少?我支付宝转你。

   随便,钟离俊说,别问我去干什么就行。

   “湔溪是你爹的老革命根据地,你去干啥还用问啊?倒是谁陪你去呀?你可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过远门。”

   钟离俊说,凡事都有第一次。

   我记得湔溪是谢师付老家,要不然你找他陪一回?白云飞道,你一个人去我可不放心。

   钟离俊不置可否。

    

   寻到谢良缘,哥们儿有些惊惶失措的样子,后边跟着个大胡子,说是姓王,是他前女友的弟弟,前几日从乡里上来,投奔的他,没曾想就出事儿了。

   什么事?钟离俊问。

   “妖红失踪了,一直没见人,昨晚报的案,现在去录口供来。”

   原来昨晚吕妖红半路去上洗手间之后便没有再回来,谢良缘打她电话也没接,他以为她跟黄冰燕几个人又组麻将局去了,吕妖红走前说过后面的情节还等着他讲给她听,便耐着性子把戏看完,回来却见门锁被撬开,房间里面的东西一干二净,只剩下光秃秃四堵墙。他问了黄冰燕,说没有约过,不过她怀疑吕妖红有问题,建议他报警,就报了。

   到得派出所,警员迎上来,有些欣喜的告诉他们,因为出警及时,现下人脏俱获,女人中了男人的计,被留下来了,东西也在,男人把银行帐上的钱转走连夜出了城,现在正在通缉他,钱取了两次,一共二十万,其它的都已经冻结。谢良缘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吕妖红作案?警员应了,是的,她认罪态度较好,可以轻判。另外她口口声声与你是恋爱关系,搬东西只是吵架后的一时冲动,我们需要得到你的证实。他苦笑,她是这么说的?警员说,这个口供与入室盗窃还是有区别的,希望你实事求是。他略顿了顿,点头,我们是恋爱关系。她因为不想与我一起去看《墙头马上》争嘴吵闹,她这人脾气暴躁,有时干出来冲动的事情也不奇怪。警员翻阅了一下材料,道,谢良缘同志,你今天的说法与昨晚的报案有明显出入,我需要先跟你声明一点,报假案是要被拘留的。他轻声道,我昨晚情绪有些失控。警员再次验证,你还是坚持她并非入室盗窃,只是感情矛盾?他点头,是这样,我证明。警员叹一口气,那你在这下面签个字吧。他签了,站起来,走出警局,像个木偶一样,脸上写满了悲伤。

   刚刚才,他又去探望室见了吕妖红,问她为什么这样对他,她说可能因为她是个婊子,婊子无情,戏词里都唱过的。他说他不相信。她说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你爱错了人,怪你自己。他泪流满面,你不过是生我的气,对不对?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都可以改的。真的,只要你不离开我,不要动不动就给我搬家,我都可以改的。她说,别这样,我会看不起你。他哀求,我是真的爱你。你记不记得前些天我们都约好要去乡下办结婚酒了,你都答应了。只要你应话,这件事我可以当没有发生过,我们明天就回去办酒,一分钟也不耽搁。她无奈的怼他怎么这么憨。他还要说什么,被她噎住了,实话跟你说吧,就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也和别人在一起,不止是一个男人,是很多个男人,我根本不喜欢你,我跟你在一起就是为了你的钱,我陪你这么久是因为我觉得你还能继续赚钱,但是你说要跟我结婚,癞蛤蟆要吃天鹅肉,你还唤个凶神恶煞上来监视我,我就不得不走了,你现在死心了吧?他被击蒙了,二毛哪是来监视,没地方住来蹭张床而已。那边还施起冷笑来,我一直以为你说话算话,没想到也是个骗子,你不是说可以为了我付出一切吗?明明知道是我掳走的你不还是报了案?

   谢良缘木木的走出来,我想保释。

   大伙都像怪物一样看着他,他说他想保释吕妖红。

   保释手续并不麻烦,何况是被害当事人强烈要求,不过十几分钟,吕妖红就从里面走了出来,谢良缘一行在门口等她。

   吕妖红道,我不会感激你。谢良缘满面的悲伤于她而言不过是战利品,她从包里掏出太阳镜戴上,又用手捋了捋了头发,但我会祝你幸福。说完,向谢良缘伸出了手,谢良缘也伸出手,两人握了,谢良缘舍不得松开。她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掰开道,我陪你这么久,所有我欠你的,也算是两讫了。我不是好女人,配不上你这样的好男人。你的好我心里都是明白的,你我自此一别,各自安好吧,保重。

   谢良缘也道,保重。

   吕妖红向钟离俊挥了挥手,钟少爷,让你见笑了,即便潇洒的远去。只气得王二毛拳头捏得吱咯咯响,他说,要是在乡下,非掏出他的砍骨刀来不可。

   回到影视工作室,货拉拉师付正在帮忙清点。谢良缘伤感道,东西倒是都回来了,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钟离俊叹口气,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无法理解谢良缘的悲伤,对他而言,人不过是彼此的过客,再亲密的人,也会有离开的一天,他分过好几回手,基本都是睡一觉就好了,一觉不行,就两觉,哪有那么多刻骨铭心,至死不渝。

   谢良缘还在呜咽:“或者根本就是那个男人逼她的,是他的手段。”

   王二毛恶狠狠道:“我去找他拼命。”

   钟离俊摇摇头,悠悠道:“不值得的。你爱的人爱别人,那也是她付出的真心。天下罪再多,爱总不算其中一种,就算是前世因,结的今世果。”

   谢良缘点点头,都是缘份,再怎么着,那个人下辈子也见不着了。算了!

   钟离俊呵呵笑,要见她也容易,她经常在快手直播的,扭胯舞跳得尤其好,前段时间不还说要收徒吗?

   谢良缘打开手机,瞧了一瞧,摇摇头,拉黑我了。

   王二毛气呼呼道:“你们就是这样,好丑不分。活该呷亏。换成我,该打打,该骂骂,该犯事犯事,哪有那么多缘份!要日本侵略那会,你还跟他讲缘份去?”

   钟离俊笑,你这样简单,倒也是种活法。

   三人一起叫了外卖,点的烧烤,又搬来箱啤酒,吃吃喝喝,甚是快活。武凌云和姬莎未过来聒躁,气氛便十分轻松,吃到后头,钟离俊提到了去湔溪的事情,说虽然当初是为了哥哥签合同,但写戏曲也是正事儿,他爹钟秦玉是他的梦魇,不破了这个局他就没法往下走,眼下也是该去了。谢良缘却是没法陪,家里乱成一团糟,需要些日子好好整理;王二毛是犯了事儿来的,前些时还躲桥洞睡过几晚,虽然听乡里来的消息,人没有大事儿,可这时回去还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说,找刘文雅吧,有她在那头接应你,万事大吉。

    

   湔溪其实并不远,搭辆客车,慢慢悠悠,三个半小时便到。乘个渡船,下了河,再爬个坡,便到了悦来客栈。迎面的女人扎了两条辫子,像是在cosplay小芳,她笑意盈盈的帮钟离俊把行李搬上楼,告诉他楼下给他烧了热水,他可以先躺一会再下去洗,也可以现在去洗个澡放松一下,随他喜欢。良缘大哥来过电话了,不过就算他不来电话,她也不会怠慢他,来的都是客,能遇上都是缘。

   她二十来岁,正是招人的年纪,钟离俊夸她漂亮。

   她笑起来,城里的男人就是这样,见谁招谁,又不当真,专门骗乡下妹子,骗了就走。

   钟离俊脸红了,道,我可不这样。

   刘文雅笑道,你长这么好看,我不敢信你。

   钟离俊笑,他喜欢别人夸他漂亮,因为这显而易见。他跟她打听二十年前一个叫牛晶的女人,他说,应该算是个名人了吧。

   刘文雅果然知道,哦,那个会唱戏的女人,她早就死掉了。她有个儿子,也被人家领走了。

   钟离俊问,没有别的亲人了?

   刘文雅摇摇头:“没听说还有谁,房子现在也旧得没法住人了。”

   钟离俊问,她丈夫呢?

   “你大概是不知道,她年轻时在外头唱戏跟一个男人把肚子搞大了回来生产的,谁也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她自己也不说。后来她死了,就更没人知道了。”

   钟离俊应了,哦。

   “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年轻时候长得还挺不错的,要不然也不会去了剧团。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脸就黑了,怎么洗都不白,所以戏也不能唱了,回来没多久就死了,又有人说是自杀的。”

   只言片语,钟离俊思量不出这个让父亲抛妻弃子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只能道谢。

   是二毛让你找我的吧?刘文雅笑着问。

   啊?!钟离俊应了。

   刘文雅笑道,脾气大得狠,拿把杀猪刀就来了,寻我,没寻着,就找我家飞扬,飞扬朝他扬锄头,没打得着他,你说他怎么滴,一头顶过去,把飞扬撞墙壁上,都吐血了。飞扬他妈拿凳子给了他一凳脚,头都砸了个洞,也出血来,他姐美丽怎么拉也拉不住,只管拿刀乱舞,飞扬他妈身上划了好几道口子,要不是牛娃儿哭得凶,不晓得他干出啥事来。好在劲儿一过,吓得跑城里找救星了,也省得聒躁我们。

   钟离俊笑道,是有些莽撞,但人应该不坏。

   刘文雅道,人都没啥事,飞扬吃了点药,他妈看起来吓人,其实都是皮外伤,没会就好了。回去别告诉他,让他再躲上一阵。这事也不能全怪他,我跟他也算是青梅竹马,小时候说好了我做裁缝他做屠夫,生两个娃娃。当时也就七八岁,还拉了勾勾。可谁知道这世道变化这么快,他倒是做了屠夫,我还上哪做裁缝去?

   这话把钟离俊逗笑了。

   刘文雅道,当年我们课本上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们多么神往?觉得这简直就是最幸福的模样,现在呢?世事是变化的嘛。

   钟离俊点头,道,变得太快了,追赶不上。

   刘文雅幽幽道,我比他多上了几年学,距离越来越远,我跟他说了,我不喜欢他,我现在喜欢的是李飞扬,他理解不了,他总觉得是因为飞扬家比他有钱。不是的,有几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是因为钱的?是真的喜欢,就是因为喜欢。

   钟离俊不做声了。

   刘文雅叹了口气,现在这世道,男人倒有可能因为钱和权去爱一个女人。在爱情上面,男人永远比女人现实得多得多。

   这话如烈日烹油,钟离俊微微有些难受,倒是此间的风景不错,峰峦叠障的山,被一条条小田埂分割成豆腐块的田野里长满了各色的作物,或金黄,或油绿,或粉或红。河远远的飘着像条绸缎。钟离俊打开手机咔嚓了一张。

   刘文雅问他是不是喜欢乡里?

   他说是,像梦一样美。

   刘文雅说那是因为你在城里呆久了,偶尔来一趟,觉得新鲜,要是住个十天半月就受不了。

   钟离俊问她向不向往城里?

   她摇头,我觉得外面的世界太大了,走出去容易找不着家。

   钟离俊深有同感,他感叹道,人嘛,其实在哪都只需一隅之地,城里乡下,活着的地方都是咫尺之间,甚至,我有时觉得,我好像只要一张床就够了,一条藤椅也行。

   刘文雅笑起来,你真好玩,跟翡翠园唱戏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你不介意我拍你吧?我跟飞扬在做一个乡村号,需要流量。

   拍...拍我?钟离俊紧张起来。

   对呀,建设新农村,也有大天地,飞扬说的。刘文雅举着手机,道,你莫要拘谨,随兴讲几句就好,我拍了也未必会发。

   “虽然也就一河之隔,感觉却甚是遥远,小时候我是听说过乡下的,也十分神往。”钟离俊陷入回忆,“我记得十来岁的时候,我那条街上有位小姑娘到过一趟乡下,还带回来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她把它们编成一只花环。我让她拿给我戴一下,她偏偏不给。”

   刘文雅笑。

   钟离俊道,我逼得急了,她就把草帽从桥上丢了下去。

   刘文雅附和,还有这种小姑娘?

   钟离俊笑,她可淘气,现在还是那样的淘气——你现在要是讲她,她死活也不要承认的。

   刘文雅说,那可真是好玩。

   钟离俊道,这事没完。花环丢下去之后,另外一位小姑娘跳到了河里,去打捞那只花环。我当时觉得她真是勇敢,她也就五六岁,我根本不知道她会游泳。小朋友围在桥上都很惊讶。她把花环打捞上来后送给我,花环湿淋淋的,我不肯要。

   “那后来呢?”

   钟离俊笑,她一直递着。我们都散了,她还是一直那样递着。我们都觉得她好傻。她妈妈怀着她来到城里的,我们都不知道她老家是哪里,不过一定是乡下。后来我们就给了她一个外号:傻小妹。

   刘文雅将手机轻轻靠在岩缝上,对准了自已,她左右环顾,摘下一些野花缠在一起绕成一个圈,然后对着镜头嫣然而笑,将野花环递过去。镜头重新回到钟离俊身上,他毫不客气戴上头,问,好看吗?

   “好看。房子快到了,你找它是要做什么?”刘文雅问。

   写个东西,钟离俊答。

   刘文雅故作兴奋道,会有我吗?

   他道,没有。

   刘文雅用失望的口气问,那会有谁?

   钟离俊笑:“有风,有月,有情。像雾,像雨,像风。如梦,如幻,如真。”

   说完,他眼角竟湿润了。

    

   眼前的房子摇摇欲坠,四周长满了野草,一幅破败景象。不远处有座坟,也被乱草掩盖。

   刘文雅说牛晶的事我们也是听说的,她死的时候我生出来还没多久,反正都二十几年了。钟离俊说,是二十二年。

   那年他八岁,今年他都三十了。

   二十二年,真遥远啊。

   刘文雅说,附近没几口人在家,不是老就是小,你要是愿意,倒是可以家家去坐坐,乡里人纯朴好客,会给你倒茶摆花生,不至于太尴尬。

   钟离俊心下有点怵,鼓起勇气进了一家门,后头便顺溜了,乡下老头老妪难得有人来叨扰,因而话匣子一打开,便是滔滔不绝,东西南北,扯到天边去。到晚上钟离俊就将记下的捋出个线头来,拼拼凑凑,岁月如爬山虎般,蜿蜒而行,一叶一步。

   故去的时光里她们大约是这样的。钟秦玉对牛晶因怜生爱,然后一路尾随她来到湔溪,誓死不渝。但牛晶并无意插入两人的婚姻,所以牛晶几乎是在逃离着钟秦玉。

   那是在二十四年前的渡船上,牛晶背着一个大包,恶狠狠的朝钟秦玉喊:“别跟过来了。”她粗犷却漂亮,面色油黑,有两颗洁白的大门牙。

   钟秦玉不说话,只是默黙的跟在她的后头。

   牛晶喊,你倒是回去呀,呆会你老婆宰了你。

   钟秦玉执拗的道,我不怕。

   牛晶跃上船,他也要上去,她随手操起船上的一根扁担就朝他砸过来。他不及躲闪,砸到了肩上,哎哟喊疼。她丢下扁担,一把将他拽上去,塞进里边的位置。自己将包卸了,也坐下来。她问,要不要紧?想要揉揉他的肩,被他躲闪开。她语调又高了,作什么?

   钟秦玉眼含泪花,你真下得了手。

   牛晶撩开他的衣服,里面瘀了一块青,道,让你作死。她倒出一些酒,喷在上面,揉起来。直揉得钟秦玉哇哇叫唤。

   “你做什么跟着我?”

   “我要跟你一起过。”

   “顾秀英呢?你还有小孩,你还要不要唱戏?”

   钟秦玉嚅了嚅嘴,不说话。

   牛晶叹一口气,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你做得这么伟大有啥用?都是戏里唱的,至死不渝,山崩地裂。我根本就不信。

   钟秦玉倔强的道,我信。

   牛晶指了岸上,你老婆。

   顾秀英疯似的在渡头寻找,不停向路人打听。钟秦玉朝里欠欠身子。牛晶道,她多可怜。

   钟秦玉撇过头去,不看。

   牛晶道,你都根本不了解我。

   钟秦玉盯着牛晶的眼睛:“你看着我,说实话。”

   牛晶面色柔和起来,我是喜欢你,但那是唱戏,戏跟现实有个界限,我不能伤害你的家庭,你老婆比我更爱你,你还有孩子。

   钟秦玉道,我不要管那些。我这辈子总是顾忌这顾忌那,从来也没有真正决定一件事情。现在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牛晶拗不过,好吧,都随你。

   毛毛细雨下个不停,就这样顾秀英竟然认出他来,尖叫着,钟秦玉,你回来。他慌乱地往船舱里钻,顾秀英飞奔过来,泥泞的地里她扑腾摔了一跤,连忙爬起来,也顾不得陷入泥泞的鞋,赤着脚向船跑来,浑身的泥泞看起来有些疯癫。

   船家正准备开船,挥动划桨。顾秀英一个飞跃,跳到了船尾,浑身摇晃不停,好不容易站住身形。她喊道,钟秦玉,你给我出来。

   他只是躲在船舱里。

   牛晶道,去吧,总要给你老婆一个说法。

   顾秀英嚎起来:“钟秦玉,你个没良心的,你出来。”

   牛晶叹了一口气,走出船舱,道,钟家娘子,你别强他了,可能过上几天,他就回心转意了,你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顾秀英的泪水比雨大得多,你还好意思来说话,狐狸精,都是你这个狐狸精。

   牛晶道,你别血口喷人。

   顾秀英指了牛晶喊,我没有血口喷人。各位父老乡亲,你们都看见了,我男人就是跟着她跑了,我追了这么远他都不出来见我,他的魂都给这狐狸精勾走了。

   牛晶啪的甩给顾秀英一记耳光。顾秀英一把搂住牛晶,两人滚在一起,顾秀英尖叫着:“你还打我,骚狐狸你还打我。”

   牛晶憋着劲掴脸:“叫你嘴贱,我叫你嘴贱。”

   一发不可开交。

   钟秦玉走出来,咆哮:“够了。”

   两个女人都吃了疼,松开,兀自清理自己的伤痕。

   钟秦玉道,我不会回去的。

   顾秀英问,为什么?

   钟秦玉道,就算我不跟她在一起,我也不会回去的。

   船在河上飘摇。

   牛晶眼中也泛起了泪,你说什么?

   钟秦玉背过身看着远方,道,女人都是魔鬼。

   两个女人都呆木了。

   钟秦玉喃喃的道,女人都是魔鬼。结婚之前乖巧动人,千依百顺,结婚之后就变了。他扑哧一笑,刚刚你还觉得她温柔贤惠呢,一会儿她就会向你张牙舞爪。他摇摇头,女人都是善变的,变化无常,女人的心都是漂浮不定的,她们总想要自己的男人做什么,总想从自己的男人身上得到什么,但她们却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为自己的男人做点什么。

   顾秀英急道,钟秦玉,你怎么了?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满船的人都在看着这幕好戏,很多人交头结耳。有人说,我认得那个人,就是城里唱戏的那个。又有人说,是啊,我也认出来了,是唱柳梦梅的。

   钟秦玉还在喃喃道,总之,都是男人的不对,女人都是没有错的,都是男人的不对。

   牛晶哈哈大笑起来。

   顾秀英去拉钟秦玉,被他一袖子甩开,你别碰我。

   顾秀英慌了:“你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钟秦玉喃喃道,我一直都不知道,我一直被欺骗,你们都欺骗了我,生活就是一个大谎言,一个巨大的谎言。

   顾秀英拉他,钟秦玉,你别吓我。钟秦玉,你清醒一点。

   钟秦玉咆哮道,我太清醒了,我从来没这么清醒过。

   牛晶啪的甩给了钟秦玉一个耳光:“操你妈的王八蛋。”便头也不回进了船舱。

   血缓缓从钟秦玉嘴角蜿蜒而出。他微笑着栽倒在船上,被顾秀英一把抱在了怀里。

   世界一片粉红。

   钟秦玉喃喃道,真好,真好。

    

   时间拔到二十三年前,牛晶扛着包走到坪里,顾秀英挽着钟秦玉跟在后头。

   门打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出现在门口,留着辨子,身着戏装,喊了一声妈。

   牛晶道,进来吧。文鹤,倒茶。

   黄文鹤一人捧过一杯茶。

   顾秀英道了声谢。钟秦玉接过茶的同时捉住了黄文鹤的双手,又上下打量了他一圈。黄文鹤被他的眼睛看蒙了,怯生生的要逃。

   钟秦玉道,他是个唱戏的料。

   牛晶说,我知道。

   钟秦玉道,我那个孩子,也非常好戏,但我不想让他学戏,我一辈子都不想让他碰戏。

   牛晶没有说话。

   钟秦玉又道,男人不应该唱戏,唱戏的男人不像男人。男人应该扛大刀,骑骏马,驰骋沙场。不应该拈花嗅梅,满嘴的情爱。

   顾秀英像是第一回认识钟秦玉。他还在说,我算是废了,但我不希望我的儿子也跟我一样。唱一辈子戏又怎么样,到头来没有一天是在做自己。

   牛晶说你有你的道理,可我希望文鹤能学戏。

   钟秦玉盯着牛晶。

   牛晶淡然道,戏唱得好就是主角,大家都围绕你转。有钱,有名气,大家都喜欢你。唱戏只是一个职业,唱戏的人也有很男人的,不唱戏的男人也有女气的。像不像个男人跟唱不唱戏又有什么关系?

   钟秦玉摇摇头道,有关系的。

   牛晶叹一口气:“文鹤,这是妈替你找的师付,文鹤,快快前来行礼。”

   黄文鹤听话的跪倒在钟秦玉跟前,行拜师礼仪。

   钟秦玉扶起黄文鹤,小小的身躯微微发抖。

   牛晶说,叫干爹。

   黄文鹤便叫干爹。

   牛晶又指了顾秀英,叫干妈。

   黄文鹤便叫干妈。

   顾秀英有点意外,慌忙在身上搜寻,终于找到了两个小饰物,塞进黄文鹤的手里。

   牛晶眼含泪花,一脸满足。

    

   过完年,钟秦玉收到好友的传讯,牛晶上吊自杀了,只剩下惊惶的黄文鹤和一封信。

   牛晶死后很安详,她油黑的脸奇迹般恢复了白里透红的颜色。

   信是黄文鹤递给钟秦玉的。

   秦玉:

   你好!

   等你看到这封信,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非常感谢你曾经把我当做你的爱人,我担当不起。

   把文鹤带走吧,好好的培养,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你的妻子很好,很爱你,你应该为此感到庆幸。我相信你的儿子也很爱你,就像文鹤心中的父亲永远是圣洁的。

   我承担不了一个破坏家庭的罪名,十一年前是,十一年后还是。回去吧,山崩地裂,至死不渝,都只是戏里的唱词。

   我的病是治不好了,我想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不能唱戏,活着对我有什么意义?

   你说女人都是魔鬼,其实是对的。但是女人只为自己心爱的男人才变成魔鬼。我们每个人都喜欢花,喜欢青春。因为它们易逝。唱词里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天我们聊得很痛快,像彼此到了对方心里。能够这样拥有一天,也是一辈子里最幸福的一天。

   我走了,希望你幸福。

   晶

    

   树坟那天,顾秀英也来了,钟秦玉牵着黄文鹤的手跪在坟前,她站在旁边,双手合十,风吹得草都贴在了地上,三人凌乱的头发把脸上的表情弄得非常不真切。

   钟秦玉回过头道,我们离婚吧。

   顾秀英道,不。

   钟秦玉牵着黄文鹤的手越走越远。

   顾秀英嘶声嚎叫,不!

    

   二十年前,钟秦玉点了支烟递到十岁的钟峻嘴里,钟峻吸一口,咳个不停。他的烟相把钟秦玉逗乐了,道,乖宝宝,再来一口。

   钟峻吸进去,把眼泪都熏出来了,爸,烟呛人。

   钟秦玉道,习惯就好了。

   顾秀英走进来,一屋的烟雾缭绕。她走过来夺过钟峻手上的烟,踩在地上,跺了几脚:“小小年纪不学好,抽什么烟。”

   钟峻道,爸爸让我抽的。

   顾秀英横眉看钟秦玉,钟秦玉道,是男人就得抽烟。

   顾秀英大发雷霆,钟秦玉,你什么逻辑?!

   钟秦玉道,我的孩子我想怎么教就怎么教。

   顾秀英一把将钟峻揽在怀里,这也是我的孩子。

   钟秦玉道,我不想因为这个跟你吵架。

   顾秀英拿起扫帚拾掇烟头:“你倒以为我愿意。我是个母亲,我还是个教师,我知道什么样的教育是适合孩子的,从来没有哪本教材上面说过吸烟的孩子才会变成男人。我只知道吸烟会得肺癌,会死掉。”钟峻安静的看着两个大人争吵。

   钟秦玉不再说话,他狠狠的吸烟表明了他没有听进顾秀英的话。

    

   七年前,钟秦玉去世,因为肺癌。

   医生说很有可能是因为吸烟太凶,太没有节制,他摇着头,叹息,可惜了,我真是喜欢他唱的柳梦梅。

   现在,柳梦梅是黄文鹤的了。

   以后,怕是再没有柳梦梅了。

    

   沉浸式忙一件事让人酣畅淋漓,等钟离俊伸个懒腰拿起手机一看,都午夜一点半了,还有几个未接电话,是武凌云拔过来的,他能想象她的气急败坏,莫名有些爽快。本想再晾晾她,但是稳不住,到底拔了回去,那边秒接了。

   “这么晚还不睡?”

   那边似哭似笑,“睡?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钟离俊呵呵笑了一声。

   那边说,你不理我了。带着哭腔又重复了一遍。

   钟离俊柔声说,没有啊。

   武凌云说,你丢下我就出门了,你还没有给我打电话报平安。

   钟离俊说,没那习惯。

   武凌云说,你肯定给小妹打了。

   钟离俊说没有。

   武凌云说,那她给你打了没?

   钟离俊也说没有。

   武凌云有些得意,道,我还以为呢,也没人把你当回事。

   钟离俊道,你醉了。

   武凌云应了,是啊,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边响起碰杯的声音,武凌云喃喃道,喝,都喝。

   钟离俊没再吭声。

   武凌云问,你干嘛不说话!

   钟离俊挂了电话,坐起来,点燃了一支香烟。烟快烧到手指头时,手机又响了,钟离俊将烟掐灭,按了接听。

   武凌云在电话里喊,你他妈敢挂我电话。

   钟离俊轻声道,你醉了。

   武凌云说,我知道我醉了,但我心倍儿明白。她似乎喝到想呕又吐不出来的地步了。

   钟离俊怜声道,很晚了,你回去吧,好好睡一觉。

   武凌云哈哈笑,你真狠心。男人真没有一个好东西。她笑完却又打起了哭腔:“美人,我想你,我真的想你。”

   钟离俊口吃起来:“你...你……”

   武凌云道:“美人,你在哪儿,我想你了,我想你都想得不行了。”

   钟离俊吞了口口水:“你别...别这样,影响不...好。”

   武凌云道,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我多折磨你,我就有多喜欢你。这一次我本来想同你一起去乡下的,是你不珍惜。

   钟离俊道:“有...有吗?”

   武凌云毫不含糊,有!

   钟离俊妥协道:“好吧,就算...有。”

   武凌云道,本来就有。白云飞说你要去采风,我给你打了一下午电话,你就是不接。结果呢,晚上就刷到了一姑娘,给你花儿戴,你可真坏,有我和小妹还不够,采风采风采个屁的风啊,采花还差不多。

   钟离俊扑哧一声笑了,你倒是个醋坛子,又酸又臭。

   武凌云问,你在哪里?我来寻你。

   钟离俊不由欢欣起来,真的?

   武凌云嘻嘻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在一个陌生的街头与你相拥,会不会很浪漫?”

   钟离俊喜笑颜开,湔溪,我在湔溪。

   武凌云念道,湔溪、湔溪...,声音越来越是微弱。

   钟离俊道,一定要来哦,我等你。电话挂了,他捧着手机不由得扑哧了两声,李洁啊李洁,你走的可真是时候。

    

   一夜未眠,刘文雅敲门的时候,钟离俊睁着血红的眼睛躺床上,还在莫名的兴奋状态。

   刘文雅站门口进退两难,是不是来太早了,打扰到你睡觉了?

   钟离俊摇摇头,我早醒了。

   刘文雅笑道,你也认床吧?现在看起来像只兔子。

   才不是的,但是这个要怎么说呢?他钟离俊昨天一晚上把怎么跟武凌云结婚生孩子的事想了一遍,办结婚酒的酒店得在桃花源,必须的,要高级,武凌云喜欢,黄文鹤、白云飞、谢良缘和亲朋好友都要请上,李洁和姬莎就不了,怎么同她俩解释?最好就是不解释,对,不解释。安乃静、林以俊也得问一声来不来,毕竟同事一场。生孩子最好是一样一个,名字得按五行取,名字重要,对,就是这样。至于将来要不要埋在一起,再说吧,这个有点遥远了。

   武凌云说要来,对他来说是个天大的事儿。他急切切问,姑娘,你这儿还有没有稍稍高档些的饭店和宾馆?

   刘文雅摇头道,湔溪是没有。河对岸就有了,很多家。

   钟离俊心不在焉应了,哦。

   刘文雅笑道,是有贵客降临吗?头戴野花环的先生,其实咱们农家也有很多新鲜的东西,你在大饭店还未必吃得到呢,像什么干菌子、干竹笋、干劂根,还有野兔、野鸡、竹毛鼠什么的。要是情侣档,还有甜品跟饮料,天然现榨现做的,也可以搞烧烤,我们提供烧烤架,都是自助的。

   后面两点有些打动钟离俊,那就先这样了,万一武凌云不满意,再去河对岸也不迟。钟离俊惴惴的问,那个,你发了?

   啊呀,刘文雅故作惊讶喊道,我正要跟你讲这个事,感谢你对乡村振兴做的巨大贡献,你要是不介意,我还得再拍拍你,我跟飞扬商量过了,你所有的吃住都打对折,好不好嘛?

   钟离俊忸忸怩怩,刘文雅迅速撤出,银铃般的笑,你没拒绝我,那我就算你是答应了。

   钟离俊无奈摇摇头,武凌云还没来信,她许是睡得太晚了,也不定她已经在路上了,她最擅长搞突然袭击。

   躺下,刷刷手机,呀,李洁的朋友圈更新了,九宫格里鲜艳夺目,有几张相片是室内的家居设施,看起来非常豪华高档,又有几张李洁与慕容清风的生活照,带着些许甜蜜,中间那一张是李洁的自拍照,背景里的包现出大大的奢侈品LOGO。

   真幸福啊,钟离俊有点酸,但还是默默地点了个赞。

   李洁来了信息,秒赞党啊。

   钟离俊发了个笑脸。

   李洁道,听说你改名了,我也改了名,我现在叫李美娜,他给我起的,说听起来比较洋气。

   钟离俊道,挺好听的。

   李美娜问,你最近怎么样?

   钟离俊回,我在乡下。

   李美娜道,哦,我一直以为你只是说说,总算看到你行动了。

   钟离俊犹疑了一下,道,那个...对不起。

   李美娜不纠结了,道,勉强不来的。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钟离俊道,不知道算不算。

   李美娜打了个问号。

   钟离俊道,武凌云,你认识的。

   李美娜有些惊讶,不会吧,你跟武凌云?你可把握不住她。

   钟离俊笑,你说的跟我妈说的一样。

   李美娜道,那个女人的个性跟天气一样不可捉摸,变化无常,你不被她搞成神经病才怪了。

   钟离俊道,也许吧。

   李美娜说,过一阵我会回内地一趟,到时候约个时间见见面吧。还怪想你的,正好听你讲讲创作计划。

   钟离俊应好。

   随手拿出本子,在上面写了三个字:武凌云。这名字写出来真好看,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他等不及了,快半晌午了,于是拔通了武凌云的电话。对面传来武凌云迷糊的声音,哪位?

   钟离俊声音发颤,是我。

   武凌云有些意外,冰美人,是你啊,打我电话做什么?

   钟离俊问,你现在哪里?

   武凌云道,我好好看看——不是我家,是一个宾馆,对,是一个宾馆。

   钟离俊说你昨天晚上……

   武凌云嘻嘻笑道,昨天晚上我喝醉了。

   钟离俊又说你常常……

   武凌云道,我常常这样夜不归宿。

   钟离俊又结巴了:“你,你...昨晚说的话...还算数吗?”

   武凌云奇道,我昨晚上说什么了?

   钟离俊道,你说你想我了。

   武凌云嘁了一声:“我想你了?真他妈扯蛋。我昨晚跟一屋子的朋友狂欢呢,还有时间想你了?”

   钟离俊心酸了,道,哦。

   武凌云饶有兴味的问,我还说什么了?

   钟离俊心慌意乱,没,没了。

   武凌云斥道,莫名其妙。电话挂断了,钟离俊黯然失神,他把本子上的武凌云三个字涂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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