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刀,割裂了夜幕。
天色彻底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胡宗宪估算着脚程,今夜,是断然到不了通州大营了。
他自己可以不在乎这点风雪,可身后的几名亲随,修为尚浅,早已是强弩之末。
恰在此时,官道旁,一抹昏黄的灯笼光晕在风雪中摇曳,隐约可见一座农庄的轮廓。
庄子门口,挂着“客栈”的幌子。
院墙下,一排排腌制的鸡鸭鱼肉被冻得邦硬,在这肃杀的冬夜里,反倒透出几分人间烟火气。
“总督大人,雪太大了,夜路难行,不如……我们今晚就在此歇脚?”一名跟随他多年的老亲卫,陈武,凑上前来低声请示。
胡宗宪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了一眼身后众人被风雪侵蚀得毫无血色的脸庞,那股从十里亭带来的寒意,似乎又从心底深处泛了上来。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
“也好,大家一路辛苦,今晚便在此休整。”
一行人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劣酒和霉味的暖气扑面而来。
店家是个面相阴郁的汉子,耷拉着眼皮,仿佛谁都欠他几百两银子,对于客人的到来,没有半分热情,只当是凭空多了几件麻烦事。
陈武见状,眉头一皱,压着火气道:“大人,这店家好生无礼,要不要属下教训他一下?”
胡宗宪摇了摇头。
“开门做生意的,忙碌一年,临近年关,本想清净几日,却被我们扰了安宁,有些怨气,也是人之常情。”
陈武闻言,只能叹息。
他跟了胡宗宪这么多年,深知这位总督大人在战场上杀伐决断,令行禁止,是何等的铁血无情。
可下了战场,面对寻常百姓,哪怕是再愚钝无知之辈,他也从未有过半分苛责。
“店家!”陈武转而朝着柜台喊道。
“把你们这最好的酒菜都端上来!伺候好了,赏钱少不了你的!”
他本以为重赏之下,这店家态度能有所好转。
谁知那汉子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嘟囔着:“谁稀罕你们的脏钱?”
话虽如此,他还是不情不愿地走进了后厨。
片刻之后,那店家端着一盘菜,一壶酒走了出来。
“慢用!”
他将盘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搁,酒水都溅出了些许,转身便要离开。
“站住!”
陈武只瞥了一眼那盘菜,脸色骤变,厉声喝止。
“又怎么了?”店家不耐烦地转过身。
“锵!”
长刀出鞘,冰冷的刀锋瞬间贴上了店家的脖颈。
“你……你想干什么?”店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陈武发出一声冷笑。
“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在酒菜里下毒谋害总督大人?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店家脖子一梗,竟是满脸“正气”地反驳道:“毒?什么毒?什么总督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们当官的也不能血口喷人,欺压良善!除非……你们是严党的人!对!只有严党那群贪官污吏,才会如此草菅人命!”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响起。
是胡宗宪。
他缓缓鼓着掌,脸上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讥讽,只是这讥讽,是对着他自己。
“精彩。”
“真是精彩啊……”
他声音沙哑,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连这穷乡僻壤的一个店家,都知道我胡宗宪的钱是脏的,都知道京城有个严党,知道他们是贪官污吏……何其精彩,何其讽刺……”
那店家似乎没料到胡宗宪是这般反应,微微一愣,随即梗着脖子,慷慨激昂地说道:“这有什么精彩的!严党祸国,大明深受其害久矣!天下百姓,谁不欲食其肉,寝其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胡宗宪仰天大笑,笑声里却满是凄楚与绝望。
“你笑什么?”店家脸色涨红,仿佛自己的正义受到了侮辱,“难道我说错了吗?”
“哼!”
这一次,回答他的不是胡宗宪,而是持刀的陈武。
“一个寻常村夫,哪来这等口才?你这番话,条理清晰,字字诛心,分明是饱读诗书之辈!快说!你究竟是何身份,在此地埋伏,所为何事?”
话音刚落,陈武的声音戛然而止。
胡宗宪心头一跳,察觉到不对,刚要起身,便见陈武的身形猛地一僵,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双目圆睁,已然没了生息。
而那店家,身形如鬼魅般向后飘退,留下一串残影,瞬间便立于后厨门口。
“区区金丹境,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他并指如剑,遥遥指向胡宗宪,那双原本粗糙的手,此刻竟变得白皙修长,指节分明,赫然是一双读书人的手,一双握笔的手。
胡宗宪豁然起身,大乘境的气机轰然流转,瞬间便洞悉了一切。
“天罗地网阵?难怪我竟未看穿你的伪装。”
“合一境……我的亲卫,确实不是你的对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悲恸。
他缓缓蹲下身,为死不瞑目的陈武合上了双眼。
“陈武跟了我二十年……就这么死了……”
胡宗宪站起身,目光如万载寒冰,死死地盯着那“店家”。
“就因为你自诩‘清流’,便可随意夺人性命吗?”
那“店家”闻言,立刻义正言辞地反驳:“我乃为民除害,斩杀国贼!何来‘清流’一说?你倒是说说,我是何官职,在何处任职?”
胡宗宪缓缓摇头,一字一顿。
“我,不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