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店家”脸上毫不掩饰的得意,胡宗宪眼中的悲凉更浓,声音沙哑地继续说道:“但我能猜到,你们要么来自南京六部,要么,是外放历练的京官。”
“哈哈哈哈!”
二楼传来一阵朗笑,一道身影飘然而下,手持折扇,面如冠玉,一派风流名士的做派。
“自力兄,我早说了,你这伪装的本事不到家,瞒不过胡兄这只老狐狸。”
话音未落,又一人现身,同样是文士打扮,眉宇间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刚直之气。
“德符说得没错,你这演技,连他一个亲卫都骗不过去,何况是胡宗宪本人!”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胡宗宪的鄙夷,连“老狐狸”这种称呼都脱口而出。
胡宗宪却一个都不认识。
“部堂大人,”他身侧一名始终沉默如影的亲卫低声开口,“这三人,皆是南京兵部官员。”
“杨继盛,字仲芳,现任兵部员外郎。”
“沈炼,字德符,现任兵部主事。”
“谭纶,字自力,现任兵部职方司郎中。”
三名年轻官员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写满了错愕。
他们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身份,竟被对方一个不起眼的仆从一口道破。
沈炼最先回过神来,脸色一寒:“不错!胡宗宪,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我等行事光明磊落,没什么好遮掩的!”
胡宗宪在短暂的震动后,神色竟恢复了平静,他看着眼前这三张年轻而狂热的脸,眼神里流露出的,竟是赞许。
“南京……徐阁老竟将尔等青年才俊藏于留都,远离京城这滩浑水,用心打磨,这份眼光与胸襟,胡某一直深感佩服。”
“今日得见,大明,果然人才济济。”
这番发自肺腑的赞叹,让杨继盛三人感到一阵莫名的不自在。
他们是来杀他的。
他却像个看着后辈成才的欣慰长者。
“咳!胡宗宪!收起你那套惺惺作态的嘴脸!”
谭纶强行压下心中的异样,厉声喝道:“天罗地网已成,南京兵部高手尽出,今日你必死无疑!”
他猛地一挥手!
“嗡!”
三十六名身披重甲的锐士自废墟阴影中暴起,手持雁翎刀与厚背盾,瞬间结成一座杀伐阵势,将胡宗宪牢牢困在中央。
阵法运转间,隐有星光流转,煞气冲霄。
胡宗宪立于阵中,渊渟岳峙,甚至还有闲心打量着阵法的运转轨迹。
他身后的亲卫们也未动分毫,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场拙劣的戏码。
待阵法彻底稳固,胡宗宪才赞许般地点了点头。
“天罗地网阵,用以蒙蔽天机,隔绝感知。”
“三十六天罡刀盾阵,用以绝杀困敌。”
“若我真喝了那杯毒酒,或许你们的算计,便成了。”
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点评一篇文章的优劣:“布置很周密,环环相扣,算得上是滴水不漏。”
“但是……”
胡宗宪的脸上,浮现出浓得化不开的遗憾。
“你们的计划,错漏百出。”
“其一,伏杀,贵在雷霆一击,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你们却瞻前顾后,妄图以万全之策毕其功于一役,早已失了先机。”
“其二……”
胡宗宪幽幽一叹。
“就算一切都如你们所愿,凭你们三个合一境加上这三十六个神游,就想杀我?”
“你们,把我想得太弱,也把自己想得太强。”
他说话时没有半分嘲讽,那语气,更像是一个心灰意冷的师长,在指点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
他在点出他们计划的幼稚,点出他们此行的荒唐,更像是在哀悼他们即将逝去的生命。
谭纶、沈炼、杨继盛三人,脸颊涨得通红。
杨继盛性子最是刚烈,再也按捺不住,怒吼道:“住口!我等不需要你这国贼的评判!你不过是严嵩老贼豢养的一条狗!你的话,一个字我们都不会信!”
胡宗宪缓缓摇头,眼神悲悯。
“易怒,冲动,意气用事……为官者,此乃大忌。”
杨继盛怒哼一声,便要下令攻击,却被谭纶伸手拦住。
“胡宗宪,我知你是合一境九重天的大修士。但我们此番筹谋,步步为营,只要功成,便可将你斩杀。你凭什么说能轻易破局,甚至反杀我等?”
谭纶的话,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竟是在向胡宗宪求一个“理”。
胡宗宪忽然笑了,笑得无比苦涩。
这群年轻人……真是天真得像个孩子,完全忘了眼下是何等凶险的生死之局。
他还是耐着性子,给出了答案,也给出了他们最后的绝望。
“原因很简单。”
“在诏狱的那段时日,胡某侥幸,有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突破。”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远超他们想象,甚至超脱了他们认知极限的恐怖威压,轰然降临!
“我的修为,如今是……”
“大乘境,一重天大圆满。”
三人的脸色,瞬间化为死灰。
一个让他们灵魂都在战栗的念头,同时在脑海中炸开。
他们三个,不过是合一境六重天。
与大乘境之间,隔着整整一个大境界的天堑!
就算有阵法相助,有南京兵部的高手加持,他们……真的能撼动这尊庞然大物吗?
大乘境!
次辅徐阶曾言,若计划顺利,便是他亲至,也未必能在此局中讨得好处。
可徐阶,也只是大乘境一重天!
这才是他们信心的来源!他们渴望用这场泼天大功,换来调入京城,与严党正面搏杀的资格!
可大乘境……这已经完全超出了计划的范畴!
胡宗宪看着他们惨白的脸,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劝告:“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我奉皇命出征,只为收复失地,此心昭昭,日月可鉴。若你们执意动手,我为自保,必下杀手。届时,你们身死,我亦会受伤,倘若因此耽误了云州战事……”
“闭嘴!国贼!”
胡宗宪话未说完,便被沈炼厉声打断!
“你真以为我大明离了你胡宗宪,便无人可用了吗?我等今日就算血溅于此,也死得其所!”
“云州城,自有无数忠臣良将前去收复!不需你这严嵩的走狗,败军之将!”
败军之将?
严嵩的走狗?
字字诛心,刀刀见血,狠狠扎在胡宗宪最痛的伤口上。
以他的身份威望,何曾受过这等当面羞辱?
而辱他之人,竟是几个官阶低到甚至没资格与他对话的后辈!
“一定……要如此吗?”
胡宗宪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愤怒与悲伤,可他的身躯,却如他的声音一般,微微发抖。
杨继盛昂首,眼中燃烧着名为“理想”的火焰:“壮士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耳!我辈读书人,岂能因贪生怕死而背弃大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沈炼接口道:“为国除贼,此身何惜!便以我血,洗尽大明沉珂!”
谭纶沉默不语。
他只是缓缓抬起了手,然后重重挥下。
“杀!”
三十六名锐士闻声而动,刀光连成一片,如星河倒卷,悍不畏死地冲向胡宗宪。
下一刻,客栈废墟轰然炸开,无数砖石瓦砾被狂暴的气浪掀飞,四散激射。
原地,只剩下一片空旷的雪地。
胡宗宪依旧站在中央,而他带来的所有亲卫,早已退到了百丈之外。
杨继盛三人见状,发出一声嗤笑:“这就是严党奸佞的爪牙!大难临头,便弃主而逃,可笑至极!”
胡宗宪却恍若未闻。
他的目光,在三人身上短暂停留,随即缓缓移开,望向了远处官道旁的一棵枯树。
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老者。
老者同样是文士打扮,但其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却如山如海,远非杨继盛三人可比。
那股威压,竟是与此刻的胡宗宪,不相上下!
同为……大乘境!
胡宗宪的瞳孔,缩成了最危险的针芒。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如此。”
胡宗宪点了点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我就说,徐阁老何等人物,算无遗策,怎会将如此大事,全权托付给你们三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那棵树上的身影,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在风里。
“原来,你们只是前菜。”
“真正的主菜……是您。”
“礼部尚书,高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