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是在陈曦拿钥匙拧开家门之后的三秒钟之内,陈曦她妈廖兰生的声音已经及时地在最里间的卧室里响起来。
“陈曦你给我站门口脚垫上别动!等地板全干了再进来!”
陈曦站住,低头看了眼尚且相当潮湿的木地板,缩缩脖子,把鞋甩在门口,伸长手从门口的橱柜顶上够了瓶小胡桃,咯的一声磕开。
“陈曦!”廖兰生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更提高了3度不止,“我刚擦的地擦的桌子你就吃核桃!你们爷俩都一样,收拾没你们,造比着来!”
“您让我站住没说让我闭嘴啊!”陈曦无赖地道,把磕碎的核桃壳顺手就放脚垫上,然后又磕开一个,用舌头尖儿灵巧地挑着壳儿里的核桃肉儿,一边嘴里含混地道,“家里不挺干净的嘛,前天小时工刚来擦的地收拾的屋子,您又擦,又收拾,整那么锃光瓦亮一尘不染的多没生活气息?”
“狗屁!猪圈生活气息最浓了!”廖兰生再度从里间的卧室恨恨地高声道,“你给我麻利儿赶紧地,找着另一头猪,别整天把我这儿往猪圈造。对了你今儿不跟人出去玩儿去了么,怎么这么早回来?真邪了,我不擦地你们也不回家,一擦地,不是你就是你爸,准等地没干就回来!”
“跟别人玩儿没劲哪——我想您了呗!”陈曦瞟了眼基本已经干了的地面,抱着那罐小胡桃,顺便又抓了袋瓜子,往卧室走过去——她娘正对着大穿衣镜做头发。
“你真是……”廖兰生瞪着那袋瓜子,终于愤怒而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想跟家消消停停把论文写完,你就不让我消停!”
陈曦扑哧乐了,“您写论文也不用先大扫除家里,再自己沐浴更衣做脸做头发之后再开始啊!您这根本就跟我复习功课一样,且得磨叽到最后一分钟再干最不乐意干的事儿。”
“去去去!” 廖兰生没好气儿地照她闺女脑门给了一下子,把最后一个发卷儿做完,干脆也跟陈曦一样盘腿坐床上,抓了把瓜子开始磕。
“妈你说你多幸福。”陈曦挪动屁股蹭过去挨着她妈坐着,之后干脆躺她妈腿上,像小时候一样张开嘴巴等着她妈剥好的胡桃仁儿。
“幸福的那个是你吧?” 廖兰生笑骂,很熟练地在床头柜上压开一个胡桃,把两边儿的仁儿挑出来,一个自己吃一个塞进闺女嘴里,“看以后另一头猪伺不伺候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有你想伺候的人,人肯让你伺候,那也是一种幸福——妈你茶给我喝一口。”陈曦探起身来就着她妈的茶杯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心满意足地再躺下去,“有人想伺候还伺候不着呢!”
“除了当妈的这么贱,还能有谁?打算跟你共建有生活气息的猪圈的那头猪我瞧他是不能够像你妈我这么伺候你。”廖兰生翻了翻眼睛。
“那也不是世界上所有妈,都能跟娃这么亲热,这么贴心,这么无话不说综合了姐妹母女闺蜜所有的亲热于一体的嘛!”陈曦笑道,“这绝对是您这样儿的情商才能有的局面!”
听了前半句廖兰生才要落在陈曦脑门上的巴掌在后半句妥帖的马屁出口之后又放下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然而廖兰生毕竟是把陈曦养到18岁的亲娘,这会儿瞥着她闺女,笑了笑,“怎么着,你去找谢小禾玩儿去了?见着杨羽了?不过她能跟外人说她想儿子?我不信。要说透过你打听打听她宝贝儿子消息么……”廖兰生摇摇头,“我觉得那也不能够。”
“妈我爱死您了!”陈曦一骨碌翻身坐起来搂住她妈肩膀,啪嗒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您老真是目光如炬。说真的我爱跟您聊天儿那还真不光因为您是我亲娘!”
廖兰生从鼻子里哼了声儿,脸上也掩饰不住几分得意,“我跟杨羽认识多少年了?我还不知道她?她那人要是心里想什么能痛痛快快表示出来……”说到这儿,她迟疑了一下,停住,陈曦却已经笑嘻嘻地接口,“那就没有谢南翔了,那就是我舅妈了!”
“你别胡扯啊!”廖兰生赶紧说道,随即又补了句,“其实我也不过是猜。人杨羽跟老谢这么多年可是模范得不能再模范的夫妻,从来夫唱妇随,而且俩人学术成就上也比翼双飞的,兴许人杨羽还真瞧不上你舅舅这样把专业荒废了在官场上打滚儿的。你可别……”
“我向上帝和基督耶稣发誓我就跟您胡扯,绝不跟我表姐、舅妈、谢南翔、谢小禾等相关人士胡乱八卦。否则让我再平白多添5斤肥肉。”陈曦举起三根手指,发了毒誓之后,又脑袋枕着胳膊躺回去,“我也就是猜嘛。您说小时候我舅对她特好,还为她开过别人后脑勺来的,还有您瞧,我跟我舅家看见好几本手稿——敬请廖兄指正。切,她现在学术水平可比我舅高吧,指正个屁啊!要说故意套人情拉关系,她们家老头子泰山北斗的在那儿,还用套我舅的关系走这个虚情儿?还有,我跟您说,妈,我舅也是,您没看他戴着老花镜一点点儿看得那个认真,废寝忘食了都。”
“得了得了你甭胡扯了!” 廖兰生敲了陈曦脑门一记,“说吧,你跑人家干吗去了?我可跟你说,你别嘚瑟太过了,杨羽修养再好,她也是女人也是妈,那老看着她儿子跟你比跟谁都亲,怎么着心里也不痛快。你要是跟谢南翔随便儿玩玩就罢,你要真打算以后嫁给他,最好还是别这会儿就埋下那么些炸弹!”
陈曦眨巴着晶亮的眼睛,有一会儿没有说话,终于,对着她娘挺认真地道:“妈,说真的,有个事儿,我没想好。”
“什么?”
“我跟你说了,我跟谢南翔过些天要去云南玩儿。票都订好了。我跟北京机场等他,然后直接换登机口,飞昆明。”
“嗯,我也跟你说了,你们俩最好不要胡来,如果胡来,做好防范措施。”
陈曦脸一红,“有你这样儿的妈么?”
“我这说实在话!我工作这些年见过多少女孩子出了事儿寻死觅活的了?”
“好吧好吧,不说这个,我是说,谢南翔压根没跟他家里说他回来。只告琅琅了,因为知道我不乐意瞒琅琅。今儿琅琅吭吭哧哧跟我说,她妈特想她弟弟,为他今年不回来了,还跟她爸闹了一场……你不知道琅琅跟我说这个说得多艰难。”
“我就说杨羽这人就是别扭。”廖兰生摇头,“想儿子了,跟儿子说,老娘特想你了,给我回来;再不成,儿子真说忙,跟他说,老娘不忙,去看你!不就结了?”
“嗯。”陈曦点头,“可不就是嘛。但问题是,妈你说,我要不要做这个好人?”
“你既说了,怕是打算做好人了。”廖兰生笑。
陈曦叹口气,“我倒不是真想做好人。杨阿姨高兴不高兴,伤心不伤心,关我啥事?她可没对我比对别人亲热过。我买她账呢!只不过呢……”陈曦说着,有点犹豫。
廖兰生也不说话,微笑地瞧着她。
“只不过我知道谢南翔也不是个有啥说啥的。第一他确实今年忙,又得做实验,又自打出国了就真不用家里钱了,还得打工,整个暑假就3周多工夫能回来,他其实也不是不想他爸他妈,但是老早答应我陪我把云南玩儿一圈儿了,他要守信用。说起这个云南,还是因为去年听见我说想去,韩旭说那咱高考完一起去,当时听我们计划得兴高采烈他也不吱声,后来也不提不乐意我跟他们去,他就说他一定要陪我去。”
廖兰生笑着点头,“嗯,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确实就是这样。跟你已经是难得的坦白了。”
“可不嘛? ”陈曦点头,“我是觉得呀,别说他妈端着,我猜,兴许他也等他妈‘非得’让他回来呢。他妈既然那么理解他忙,那么讲道理,那可不就算了?”
廖兰生大笑,“你是为了他,又愿意让他彻头彻尾地欢喜,但是顺道便宜了他妈,你又不心甘情愿。偏生他妈又不为了儿子,对你稍稍比对别人亲热点儿,你又想活该她自己端自己的。”
陈曦咳嗽两声,“别这么直白。”
廖兰生笑了会儿,对陈曦正色道:“你说杨羽是谁?”
陈曦愣了一愣,随口答道:“谢南翔他妈啊。”
“就是了。”廖兰生点头,“你尽管就把她当成‘谢南翔的妈’就足够。一切的一切,你如果觉得为了谢南翔值得那就是值得,说白了,只要为了谢南翔你开心,也别就管旁的那么多了。”
陈曦把手指头塞进嘴里啃着,半晌才认真地对她娘道:“妈,我一直以为你很不喜欢杨阿姨。你们俩认识那么多年,当时成绩相当才华相当,你看着没她勤奋,可是一样儿要强。我听其他人说过,当年选一个人进修,选了她没选你,那会儿她跟谢叔叔已经好了,谢叔叔又已经回了北京,就算不是谢爷爷说的话,恐怕旁人也看了这层关系。”
“你还有这层心思?”廖兰生略微有点吃惊,随即摇头淡淡地道,“实话实说,当年一个名额,不是她就是我,谁也没真比谁强,选了谁都正常。再说了,当年你爸出身实在太黑,那时候那个形式,断断不敢想他还能回到北京来的。我当年其实存了心,即便选的是我,我也可能不舍得去。而且,”廖兰生笑,“当年选去上大学的大学生多了,没本事的,选了去,现在也只算个专科学历,一样不得志;真正像杨羽这样的,那也不光是个机会,她是真行。我么,以后也都还有机会,我要真一门心思奔事业,也不能就因为那一次,就比杨羽差了这么些。”
“妈,妈,你哪比她差。虽然论文少发几篇职称晚评几年,你学生跟你多好啊。”陈曦腻过去搂着她妈脖子,“你后来也是为我为我爸为我奶奶爷爷。不说开始是爷爷奶奶得病,就说后来都赖我没有南翔琅琅乖,我老惹祸,三天两头请家长,所以你没放心出国进修把我扔两年的。又让给别人了。”
廖兰生拍拍陈曦脸蛋,笑道:“得了得了,别给你妈找借口了。你看看你这上进心跟人谢南翔比比,那也基本是你妈跟他妈的差距。”
“妈妈,”陈曦腻着廖兰生,“你真没后悔过呀?”
“看你跟你爸这懒猪德行我早晚后悔!” 廖兰生笑骂。
“那,你就没有那么一点点儿跟杨阿姨比,心里不平衡?女人嘛,都是女人嘛!小心眼儿总是有的——况且,她又真总是那么劲儿劲儿的。”
“怎么我闺女还要帮我打击敌人?” 廖兰生伸手捏陈曦脸蛋,随后揉了揉她的一头短发,叹息,“这么多年了……谁都有谁的不容易,杨羽一样不容易。况且,谁让不光是她儿子看上了我闺女,我闺女可也真是看上了她儿子呢?”
“那我主动放谢南翔几天假?我陪你去青岛玩儿吧?”
“你爱咋地咋地!明明就是个小丫头片子,天天还爱转这些个心眼子,也不嫌累!”廖兰生再剥了几个胡桃喂到女儿嘴里,看着她吃得享受,实在就还是三五岁时候那个贪馋的样子,忽忽地却都已经十多年过去,曾经的小丫头,已经有了这些个千回百转的心思了。
陈曦舒舒服服地躺着,伸手抓过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放某港口城市新建的巨型娱乐购物合一的商城,从空中俯视画面开始,直到与外景配合的种种融合的设计,内部新颖而独特的设计细节,陈曦原本习惯一个个台地播过去,这时却不由得停在此——她学过几年画,虽然对建筑美学连皮毛都谈不上懂得,但是最直观的美感,让她忍不住坐直了身子认真地看,且由衷感叹:“这可比任何见过的商城强了不止几个档次……啊根本没法比……”果然听见电视里说,这个设计,是得到了几项亚洲乃至世界的奖项。
陈曦尚没看够,画面已经转回了室内,新海滨娱乐商城建成使用的新闻发布会,其内是主承包商,目前两岸三地最有影响力,且不久前才吸纳了某英国著名建筑公司资源的蓝鹰集团的懂事长兼执行总裁万振方以及几位工程技术主管。而他们一一做了简短发言之后,主持人问万振方:“请问主设计师秦牧先生为何没能到此?”
万振方微笑,“这确实对观众而言有些遗憾。创造完美的人没有在此间出现。这是因为蓝鹰最缺的是时间,最注重的是效率。大家只知道秦牧是夺得多项大奖的设计师,恐怕少有人知道,他在建筑设计之外,尚精研建筑工程技术。这样完美的设计,需要极高难度的技术才得以实现,技术是托起浪漫之梦的手。而我们集团的总设计师,同时也是工程部总监。在这项工程收尾的同时,他已经在飞往北京的飞机上,会同我们在京郊的另外一项工程的技术人员,解决一系列技术难题。”
“请问是否是前些日有报道说工程因技术问题延误工期的京郊某娱乐城?这项工程当初在去年竞标时候已达白热化,最后终落蓝鹰之手。请问传言中……”
万振方摆摆手,脸上依然是很笃定自信的笑容。
“每一项工程期间,都会有无数的困难。眼前这被你们称为‘鬼斧神工’的‘完美’建筑也是一样。我们的主设计师并没有时间在此与大家共享完美的成功,因为他需要继续创造更完美的成功。其实我不应该跟你们一样讲‘完美’二字,因为每一个工程都存在着不完美,而蓝鹰以主设计师为代表的所有设计技术人员,也绝不可能停留在某处,只会继续创造‘更美’。”
“真能白活。”陈曦乐,“分明是奴役下属的万恶资本家嘛!我看老头是自己想出风头,怕主设计师在这儿抢了他风头。或者是那个主设计师人情通透……可惜啊可惜,光看见了老头子,没看见主设计师……可也不知道这么有美感的人,上帝会不会毫无美感地给造成个秃头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