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叔叔，我想这个电视台的大楼再高一点。还有那个楼，也高一点。还有这个，是医院也要再高一点。它们要比其他的高……”
凡凡手里抓着许多块拼插积木，要再加到已经近完工的建筑上去。秦牧抓着他的小手摇头，才要顺口就将为何不可以把这几个他提到的地方建得高耸出来的力学、美学等等原理讲出来，望着三岁的凡凡的小脸，突然失笑。
自他到了以来的几个小时里，就被小孩子们缠着组装这个他送给平平凡凡做礼物的，其实对于3岁的孩子，实在过于复杂的几千块的拼插建筑积木。
“小朋友们在等你。”谢小禾在小区门口迎他的时候，微笑地跟他说，“你送的玩具，本来打算至少五六岁了再打开给他们，结果今天给他们过生日，有几个朋友的大点的孩子来，我家里没有什么给大孩子的玩具，就拿出来献宝了。可是，”她抬起头瞧了他一眼，“我和另外一个朋友陪孩子们折腾了一会儿，也没有比孩子们强。”
秦牧跟着她往家走，到了门口，却见不远处，谢小禾的爸爸，正推着轮椅在树荫下走。
秦牧望着那方向停下来，想说话，又一时怔住。谢小禾轻轻理了下额前的碎发，“是我爷爷。家里小朋友多了，有些吵，一整天下来对老人家来讲太乱。爸爸先陪爷爷回家了。我爷爷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以往的所有事情。但是会偶尔念奶奶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还有，他见到平平凡凡，会笑。”她望着他，停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其实是欠你句对不起的。无论如何，我爷爷当年做得过分了。”
“只是因为太心疼你。” 秦牧略微扯动嘴角，“我确实记恨过。但是，后来我也终于明白，记恨的原因，是因为你爷爷做的，让我知道他有多么爱你。这大概比他的‘过分’，更让我难受。我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恨你爷爷这样的人。虽然压制得让自己都不太明白，但是恨。可那是你的家人，而且是给你足够的爱，保护你长大，让你成为我所见的谢小禾的人。”他垂下眼皮，“我也对老人家说过许多过分的言辞，这多年，有时候想起来，也不是不后悔的。”
谢小禾怔了怔，想起爷爷病恶化到只还会念奶奶和自己的名字，却已经不记得父亲和弟弟的时候，自己的震惊。可是周明却一点都不惊讶，跟她说，你怎么会以为那份血缘就让你跟家人隔开了一层？你说，你记住更多的是养平平凡凡，还是他们的基因血缘？3年会有多少东西在心里，而且是孩子最依赖成人的这几年。你爸爸虽然是独子，但是生于国共战争年代，襁褓之中就送到了老乡家抚养，一直到建国，你爷爷奶奶又几年分居两地，等你爷爷跟你爸爸团聚，你爸爸当时已经10多岁了吧？而小南，又自小是在外公外婆家长大的。恐怕只有你，是你爷爷，甚至是你爸爸妈妈，给换过尿布，调过奶粉，生病时候抱过哄睡的。他清醒的时候恐怕还记得小南是他亲生孙子，但是糊涂了，是最本能记忆最深处的东西了。
谢小禾长吸了口气，对秦牧柔声道：“人无完人。你不要对自己过分苛责。我曾经也算是太过执念的人，大约跟这身世也有些关系。其实，苛刻自己怎么可能真正宽容别人？我跟我父母，都是这几年才能真正亲近。回想过去总有太多可以后悔的，只是，我也是这几年，才彻底想开了，既然以前已经够懊恼，何必再浪费现在的时间，继续懊恼。”
秦牧沉默半晌，跟在她身后进了门。当那两个戴着生日帽子，高矮胖瘦几乎都一样，脸上神情却又分明不同的男孩子朝他们跑过来，一个叫“妈妈”，然后拉着谢小禾的手，有些害羞地偷偷打量他，一个却直接大大方方地说：“秦叔叔好，秦叔叔，我爸爸说是你送给我们的积木，谢谢你，你会搭积木对吧？叔叔我等你好久了，我们去玩。”说罢就要拉着他往客厅走。
“周乐凡。”谢小禾冲这孩子摇头，才要继续教训，就见他忽闪着大眼睛无辜地道：“妈妈，我有叫人，我有说谢谢，我很有礼貌，对吧？”
“很好很好。我们去搭那个积木。”秦牧乐了，拉着凡凡的手，回头对谢小禾道，“我多少年没有见过小孩子了，所有对小朋友的印象还是我们小时候……好像很傻。现在的孩子真厉害，这么机灵会说话。”
“这绝对是奇葩一朵。”谢小禾又好气又好笑，“他爹妈反正都没有这么‘机灵’的基因。”
“妈妈，什么是基因？”凡凡抬起脸茫然地问。
“去问你爸爸。或者，那边有好多叔叔阿姨，还有你舅妈，都比妈妈知道什么是基因。你可以去问个明白。”
凡凡把手指头含在嘴里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毅然决然地抓着秦牧的手道：“我们去搭积木吧。”
“积木比基因重要？”秦牧忍不住伸臂把他抱起来，逗他。这孩子让他心里蓦然有了种久违的暖软。
“不是哦。”凡凡认真答，“可是问爸爸的问题可以慢慢问的，其他叔叔阿姨也都是会经常见到的，但是秦叔叔比较少见到。”
秦牧乐了，“好，我们就去搭积木。”
这套积木确实复杂，以至几个稍大的孩子，都中途失去了耐心，那边点心蛋糕新鲜出炉，就都跑去尝了。只凡凡一直兴味盎然，有着无穷多的好答的难答的让秦牧一时想不出怎么回答的问题，还有许多匪夷所思的要求和建议。
“为什么不可以再高一点呢叔叔？”凡凡再次问。
“那么你先告诉叔叔，为什么你要让它再高一点？”秦牧不自觉地拿出了平时的谈判技巧——当客户的要求过于无理和难办，总要找出这个要求的理由。
“这是医院，爸爸在这里；这是电视台，妈妈在这里。”凡凡指着那即将完工的站台道，然后又指隔了几个街区的高楼，“这是我家。它们都高高出来，我把小飞机灯放在窗户口，爸爸妈妈上夜班的时候也可以看到我和平平，我们也都可以看见爸爸妈妈。”
“这样。”秦牧望着他点头，“看来确实很重要。可是这不太容易。建筑物跟图纸不一样呢，就会……倒塌啦，跟周围的环境不够配合啦……这样。”
“哦——”凡凡拉长声音，有些失望，但是很快又好像想出了什么法子似的扬起眉毛道，“叔叔，我爸爸烤的点心好好吃的，我拿给你吃哦。可能你吃完就会想出来了。”说罢自顾自地往餐厅跑去。
秦牧愣怔在当地，低头看着那已经初具规模的城市模型，模型旁边散落一地的玩具，墙上彩色的气球和生日快乐的花体字，远处，此起彼伏小孩子笑闹的声音……有些恍惚。
“如果我是你，我就赶紧跑掉。”
“什么？”秦牧循声望过去，一直在客厅沙发上缩着看杂志的一个短发女孩子忽然放下了杂志，冲他笑。很陌生的一张脸，他想他并不认识。
“天才或者说是恶魔的周乐凡小朋友已经让所有这里经常有机会被他纠缠的大人崩溃。这个小孩逻辑清晰得惊人，但是同时又异想天开得让人吐血。”那女孩子耸肩膀，“其实在你来之前，我正被他纠缠得想找机会给他下点蒙汗药。感谢你的救援，不过……”
她正说着，凡凡已经举着一大盘各种点心跑过来，看见他们在说话，停住，朝她道：“凌姑姑，你认识秦叔叔？”
“怎么？”凌欢欠身抓起一个蛋挞。
“哦……”凡凡若有所思地使劲点头，“我以为秦叔叔是妈妈的朋友，可是他以前又从来没有来过，原来是姑姑的朋友。”然后，他忽然跑过去，凑在凌欢耳朵边，却声音大得足以让秦牧听见，“他是你男朋友吗？”
一块蛋挞皮呛进凌欢的喉咙，她猛烈地咳嗽起来。秦牧把手边一听可乐打开递给他，才想着如何跟凡凡解释，却听见凡凡继续说：“姑姑，那你以后常常让秦叔叔来我家吧。我好喜欢他，最喜欢。跟最喜欢你一样最喜欢。”
凌欢咳得眼泪横流，总算咽下口可乐勉强止住，“凡凡，你有多少最喜欢？”
“除了爸爸妈妈平平姥姥姥爷……”凡凡数着手指，慷慨地道，“就最喜欢你的。舅妈总是说话不算数，我最喜欢你多一点，比最喜欢舅妈多。最喜欢秦叔叔跟你差不多一样多，比韦叔叔多一点，他老骗人。李叔叔又不会搭积木。”
凌欢放声大笑，抱起来凡凡亲了一记，这时候看见门开，凌远夫妇正在进门，抱着才4个月的女儿。她迅速地放下凡凡，忽然抓起秦牧的胳膊，“男朋友，也不早了，我们走吧。”
“什么？”秦牧发蒙。
“一会儿琅琅的爸爸妈妈还会回来的。你不见得需要拜见他们。他们也未见得很开心见到你。而我，”凌欢迅速瞥了眼门口，“忽然不想待了。跟我哥哥嫂子打招呼的时候，借你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