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黑了下来,面对面已经看不清人的面容。伴随着夜幕降临,张姐暂停了刚才的话题。也许累了,她站起身,活动了身体,轻轻踱步,来到院落里。她走到房屋的走廊下,打开了灯,付潇才注意到门廊前挂了一盏吊灯,破旧的灯壳锈迹斑斑,白炽灯露出昏黄的灯光,院落里亮了起来。
张姐来到三轮车旁,说:“你们饿了吧?我给你们做一份塌煎饼。”
付潇起身:“不用这么客气。”
“你们年轻,都是需要工作的人,一天可得三餐呢。不像我,一天只吃两顿饭——早晨一顿,过午一顿,晚上就不再吃饭了,这成了几十年的习惯。”
说话间,张姐打开炉灶,引燃蜂窝煤,不一会儿,炉火渐渐旺了起来。她熟练地拿起身边的塑料盆,用夹子夹了些青菜,放到盆里,搅拌、掺匀,倒在长方形的鏊子上。她用小铲子来回翻动,青菜“吱吱”作响,冒起蒸腾的热气。
付潇走近,看着张姐的一举一动,竟然感到莫名的温馨。几十年来,她与母亲的交集不多,仅存的印象也渐渐模糊。在她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很忙,忙于自己的事业,忙于繁杂的事务,与自己总是不经意地错过。
鏊子上的菜渐渐熟透,张姐把菜扒拉到鏊子的一角,从身边的笼布里拿出一块煎饼,平铺在鏊子上,然后用小铲把刚才炒好的菜铲起,放到煎饼上,再用小铲把煎饼从四面抄起,把菜包裹住,叠成方方正正的盒状。张姐拿起油壶,在鏊子上撒上油,让塌煎饼在鏊子上打了个滚,直到煎饼的两面变得金黄,才拿出来,放到一边冷却。
“张姐,你可是几十年的老手艺,想吃上你的煎饼,还得排队,我们今天才有机会大饱口福。”司机说。
“这就是个爱好,早些年的时候,我有段时间试图把塌煎饼当作谋生的手段,想方设法把它做到极致,可是事与愿违,结果却一落千丈;后来,孩子有了出息,留在了北京,丈夫也跟着过去,我的生活变得单调,只剩下了这么一个爱好,却打出了一片小天地。”
“人呀,难得的是喜欢,当你真心喜欢这么一份工作,往往干着干着就成了一份事业。”司机说。
说话间,张姐用刀从中间把塌煎饼分成了两半,分别用两个纸袋装了起来,递给二人。
“来,你们一人一半。”张姐说。
司机也许真的饿了,他接过煎饼,狼吞虎咽吃起来。
“就是这个味儿,”司机说,“今天享受的是独家待遇。”
张姐笑了,她说:“天黑了,我们继续在院子里聊,还是去屋里?”
付潇看了看院落,在昏黄的灯光下,院落里的一切变得朦胧。
“就在这里继续聊吧,我不喜欢强光,昏暗的灯光让我舒心。”付潇说。
“好,边吃边聊。”张姐转身,又沏了一壶茶,给付潇和司机倒上茶水。
张姐沉思了片刻,长吁一口气,她的语速变得缓慢:“好吧,那我就继续讲起……”
伴随着张姐的讲述,一幅幅画面在付潇的脑海里展开。
经济危机来临,市场变得萧条。西郊市场没有了昔日的繁华,大量店铺随之倒闭,幸存的店铺也冷冷清清。
娟子接手娃娃房后,生意日趋平淡,为了节省开支,她选择辞退了工人,独自经营店铺。可是即使这样,店铺依旧入不敷出,经营越来越困难。
娟子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她的脾气变得愈发暴躁,回家后就是摔摔打打,莫名地朝张林发牢骚。
娟子回到了家,把新买的包扔在了沙发上。她怒气冲冲:“你只知道天天捣鼓你那些破烂的玩意,也不看看市场到了什么样子?”
两年来,因为经济不景气,加之娟子牢骚满腹,张林干脆留在外面,很少回家。
“行情不好。”张林说,“不光你这边是这个行情,连我们的古玩也受了影响。不过你要放心,市场总是有高有低,不可能都是旺季,现在也许是淡季,过去这段时间就好了。”
“过去?什么时间能过去,我觉得等不到过去,我就会死在这条街上。”娟子发着牢骚,撅起嘴,坐在沙发上。
张林不慌不忙,依旧在收拾从古玩市场新收来的物品,他小心地把一只青花瓷瓶摆在桌子上,上上下下打量,从箱子里拿出毛刷,仔细清理瓷瓶上的灰尘。
娟子盯着张林看了半天,自己的话语并没有得到回报。她怒目圆睁,站起身,来到桌旁,右手用力一挥,把瓷瓶推到桌下,只听见“咔嚓”一声,瓷瓶碎裂在地上。
“你怎么能这样?”张林心疼地捡起地上的碎片。
“现在知道心疼了,我也得让你知道心疼的滋味。”娟子怒气未消。
“发起疯来,像只母老虎一样。”张林说,“你知道我这花了多大价钱买的吗?”
“多大价钱,那也有我的一半。我都不稀罕,你心疼啥?我想好了,你把店铺去退给付莹,我们就能摆脱这个包袱。”娟子说。
“退店铺,怎么讲?”张林问。
店铺的生意日渐萎靡,张林亲眼看到西郊的店铺纷纷倒闭,很多人更是低价转让,可是在这个非常时期,转让店铺却十分困难。
娟子一改往日的不苟言笑,换了另一副脸色,她搂住张林的肩膀,说:“我想啊,这个店铺是付莹一手创立,她对店铺有心血、有感情,我觉得与其转给其他人,还不如跟付莹说说,说不定能给个好价钱。”
“好价钱?不行。付莹现在也没有钱,再说经过了上次的官司,我们闹得也不愉快。”张林摇头。
“一码归一码,官司归官司,生意归生意,这次你亲自去说,我觉得能说的通。”娟子凑在张林的耳旁,巴拉巴拉说了半天。
张林依旧犹豫,似乎有些不耐烦。娟子觉察到了异样,她站起身,板起面孔:“你去还是不去?”
张林皱了皱眉头:“我想不通,你怎么认为付莹会接这个将要倒闭的店铺?”
“因为她跟这个店铺有感情。”娟子笑着说。
第二天中午,娟子开车把张林送到了村庄外。“你下去,我在车上等着你。”娟子使了眼色。
张林犹豫了一会,下了车,走进熟悉的村庄。他低着头,戴着口罩,每当路上有行人出现,他就找个角落,转过身去,等待人们过去。他知道娟子的住处,可是他却迈不开步伐。他走走停停,直走到太阳落山,才来到熟悉的门前。他藏在了麦秸垛后面,露出半个脑袋,观察院落里的状况:已到掌灯时分,熙熙攘攘的人流渐渐散去,付莹走出门,送走一批又一批客人。
张林手足无措,他藏在阴暗的角落中,进退两难,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你怎么来了?”熟悉的声音响起。
张林从黑暗中走出,欲言又止。
“孩子的抚养费,我也不要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付莹问。
张林看看四周,并没有其他人,他鼓足了勇气,说:“你愿不愿意收回娃娃房?”
“娃娃房怎么了?”
“生意不好,娟子要转让店铺。我想了想,与其转让给别人,不如你去接手。”
“我?”付莹惊愕,“你以为我是干啥的?你把我当成收破烂的了,生意好的时候就拿走,生意不好了就退回,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我觉得娃娃房只有到了你的手里,才能……”张林的话语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付姐,如今生意不好干,娃娃房在我的手里,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光。如果就这么转给了其他人,恐怕只有死路一条,我想来想去,只有在你的手中才有救活的希望。”娟子出现在张林的身后。
三人面面相觑,时间仿佛停止。最终,娟子打破了沉默:“当然,价格可以再商量,毕竟是你的娃娃房。”
娟子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她拉起张林的手,离开了村庄。
“思来想去,我还是放不下我的店铺。”付莹对母亲说。
“可是刺绣怎么办?”母亲说,“这是你好不容易开出的一片新天地。”
“我一边看着店铺,一边在那里做刺绣,绣好了,就把它带回来。”付莹说。
母亲无奈地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气。付莹把付潇放在了母亲家,自己又回到了县城。她走进日益衰败的西郊,穿过了荒凉的街道,来到了昔日的店铺。
“在这个时候进入市场,你得需要多大的勇气。现在的市场不同往日,有句话叫‘不发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你看看仅剩的几个店铺,要么价格低到了尘埃里,要么来个坑蒙拐骗,如果天天像你这个样子——一手刺绣,一手店铺,我看,离倒闭不远了。”隔壁的店主说。
付莹摇摇头:“多谢你的提醒。我知道,现在的市场变天了,可是,还有很多东西并不会改变,我不能随波逐流,我有自己的尺度。”
隔壁的店主摇摇头:“好自为之吧,我也不能光担心你,我也得担心自己,我的店铺也离关门不远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购……”
付莹摇摇头,二人相视一笑,笑声充斥着寂寥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