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当,不敢当!少年叔侄为兄弟,况且我们还是落泊之人!”谭小苦拱手。
“这是应该的,如果做得不好,招待不周,叔叔还可动用家法打我呢。”
屋后传来唤鸡声,很快便是鸡的惨叫声……谭小苦于是知道,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很顺从,这里是钟启发作主。
“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谭小苦见钟启发要开囗,便先入为主。
“叔叔为尊,只管问。”
“贤侄何故在此落户?”
“此事说来话长,就怕烦叔叔的耳朵。”
“不烦,自家侄儿的经历我最爱听。”
“还是自家亲人心疼自家人……”钟启发眼睛发红,差点落泪,“娘子,大热的天何不给二位叔叔孝敬点瓜果!”
不一会一个五十余岁的小脚妇人端着大盘西瓜出来。
谭小苦也不客气,递一片大的给妻子,自己也选了一片:“贤侄,你也吃西瓜,边吃边说。”
“没事,我在路上是喝过井水的,你们吃。我名钟启发,世居城步西岩钟家坊,十五岁上父母双亡,靠打柴在邓元泰街上赶场为生。
十九年前的一天,一个十八杆子才能打着的表兄说有一条活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包了工程,要很多人去做事,工钱是每月三个大洋,而且来回的路上也算工资。我在邓元泰街上卖半年柴都攒不下几元钱,当然乐意。这个事很慎重的,还成了文书、画了押——也就是在文书上面按个手指印什么的。”
“文书上写的什么?”
“搞不清,我不认识字,反正别人干得我也干得。完了后先领了当月的工资,还办了热闹的酒席,去的恐怕有二百多人吧,我也没数,相互认得的人不多,也还是有一些。”
“你们的老板是谁?”谭小苦问道。
“不晓得,我那位熟人说找他就行了。我觉得也是,只要每月的工钱到手,就懒得多问。”
“后来呢?”
“办了酒席那天就动身了,我记得第一站是到了都梁。”
“你们从哪里动身的?”
“从城步县城动身,一个夏季的早晨,那天的天气很好,还出了太阳。”
“然后你们去了哪里?”
“不知道。我们从都梁坐船,坐的是顺水船,一天一夜后到了一个大码头,码头上是城市,那个城市比都梁城还大。”
“可能是宝庆府。”
“不知道,反正当时大家很想上船去看看大城市,为头的不准,说后面的大城市多的是。不过他的话确实不假,后面过身的城市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热闹,可惜都不准上岸,谁也没有看到真正的大城市长什么样子,我也是一辈子都没有看到,真是可惜了。总之,那一次是大开眼界,二十岁前我去过最热闹最远的地方是西岩镇,谁晓得外面还有比西岩镇热闹几百倍的地方!”
“再后来呢?”
“再后来更让人高兴,我们坐了汽车、轮船,还坐了火车!天啦,火车真他妈的长,车厢一节又一节,数也数不过来……”
“你们的工地在哪里?”
“我不知道,有人说了名字,但我记不清了。大约一个月后到了目的地,在途中也发了一次工资。”
“那个地方应该是北方吧?”
“没错,是北方!我是在家里过了端午节去的,为头的人说工程必须在九月份完成任务,听说那地方到了农历十月份就下雪了。”
“你们到了那里是干啥工程?”
“好像是土方吧,把一个大土堆的土移到一个另一个低洼的地方去,这一来一回路程还有点远呢,怕有二里路远。”
“一个土堆要用二百人?”
“可不是一般的土堆哟,像山一样的,最要命的是还有好深。”
“具体有多深?”谭小苦与蒋钰莹会意地互望一眼,已经明白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工程。
“我没去看,我是负责煮饭的。那个工程也真是怪,既是要赶工,白天却不做事,都在工棚里休息,到晚上才开工,而且到了后来分两班人,再到后来又分成三班。
到了快完工的时候多数人已经打发走了,而且都是吃了晚饭后走的,反正吃饭的人数是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二十多——好像是三十多个人,我就是其中之一,就连叫我去的那个同伴都没在工地上了。”
“你那个同伴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知道,他那一批人应该不止他一个人离开吧。”
“你们这三十多个人是怎么走的?”
“老板说留下我们是带工具回家,也真是奇怪,工资开那么高,肯定是个赚大钱的工程,连工具都舍不得丢还要我们带走。”
“工具是怎么带的?”
“就是铲呀、锄头呀什么的把木柄丢掉,只带走铁的部分,都用麻袋装好。”
“你看清麻袋里装的是锄头和铲吗?”
“没看到,反正是硬硬的东西,有的还用木箱装。我就是挑的一担木箱,沉得很。”
“不坐车?”蒋钰莹忍不住问道。
谭小苦:“是呀,这么远用肩挑、手提岂不要把人都累死?”
“坐车也坐船,一路上不停的换,据说是老板在前面联系,我们在屁股后面走现路。有好多地方过关卡还要打点,真是花钱如流水。”
“这个时候你们应该见到老板了……”谭小苦提示说。
“没有,到最后都没有见着真正的老板,押货的是管家,高高瘦瘦的,现在如果在哪里碰上了,我还能认出他来。”
“你们这一帮人把货送到哪里?”
“我记得是武汉!到了武汉就有人来接了,我们是空手回的都梁,回家时很轻松。”
“工钱给了吗?”
“没给,说是路上扒手多,还有强盗,怕我们不安全,等到了都梁再一起给,可是到了都梁老板没在那里,管家就带着我们去找。
找了几天最后才确定老板在东安白市镇钉子街。到了之后工资发了,还请吃饭,很热闹的,三十多个人喝了很多酒。我是一个人在厨房喝的酒,因为不胜酒力,我醉了。客栈的生意差,厨房的师傅回家去了,我们是借客栈的锅灶做饭吃饭。
当时是农历九月,历年都有烂九月,那一年最烂,天天下雨,到处涨水,钉子街后面河里的水更大,都快淹到屋里了。那晚不知是怎么回事,我掉进了河里。也是我命不该绝,醒过来的时候睡在一张床上……”
“这是怎么回事?”
“我被下游一个打渔的用鱼网捞起,他还以为是条大鱼呢,谁知是个人。这个好心人名叫毛祖发,是天底下第一的好人,真的好善良!他见我的名字也有一个发字,还是同年,就认了老庚。”
“毛祖发他是哪里人?”
“他就是这屋里的主人。”
“那么你的娘子……?”
“我娘子当时是女主人。他夫妻二人见我无家可归,又身无分文,就收留了我。”
“你不是领了几个月工资么,那么多钱够回家的费呀?”谭小苦问。
“是的,有二十多元,是大洋呢,不是纸币!喝酒的时候还在的,后来就不见了……”
“会不会是你老庚?”
“绝对不会,他要是那样的人肯定是只取我身上的钱,不可能救我的性命,因为当时我是昏迷了的。”
“那你的钱到哪里去了呢?”
“不知道,可能是被水冲走了吧,反正能活下来就是万幸,没有了命,钱再多也是假的。”
说到此处,女主人在厨房里喊道:“当家的,饭菜快弄好了,喊客人过来吃吧。”
钟启发:“就来了,家里还有酒么?”
女人:“有呢,还有二斤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