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人寂寞时大多会采用最原始的,最简单明了的方式发泄自己的欲望。他们行旅匆匆,总有忙不完的事一重接着一重。
梅家欢上初中后的时候开始有了写日记的习惯,像这样的句子数不胜数。我觉得我应是最了解他的人,但那本日记里的他好像成了一个陌生人。像是他在照一面镜子,而镜子里的人却成了自己。
青春期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在最肆无忌惮的年纪逐渐了解所谓情感。葛优是我所认识的人里最先情窦初开的人。十三四岁的年纪,嘴上常谈及桃花细雨,风花雪月,佳人蜜语凝咽。
他也是我升入初中认识的第一个人,是我的同桌。
“兄弟,你上网呢不?”这是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们的友谊也是从这里开始。
“我不会打电脑。”电脑课上老师管的不严,那些小游戏的网站早已是熟记于心。我不认识他,并不想和他去那种地方。
他身材较小,下巴长着长短不一的细碎胡渣,长相却很稚嫩。手指明显可见指甲发黄,还带着一股烟草的味道。“你是那个小学的?我是聚宝的,咋没见过你?”
“阎良大了去了,啥人都叫你见了?”我回答道。
“那得木,我认的人都能把这教室占的满当。”他嘴上挂着笑,眼神轻屑。
“那你都叫来,都来了就不用上课了。”
“伙计,这礼拜走跟哥上网走。”葛优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咋不叫旁人呢?你不是认识的人能把教室占满?”
“我办不了票,你去肯定能行。”
“为啥?”
“你去你就知道了。”
“能行。我去瞅一眼。”
“大家好,我是那你们的新班主任!也是你们的语文老师。”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人,抹着淡淡的唇红。大致是因为多年当班主任,她站在讲台上像是审判者一样威严,或是像洞察者一样眼神锐利,神情严肃看着我们这群刚入校报道的新生。
说完她便转过身面上黑板,用粉笔头写下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
“放屁。”葛优小声嘟囔道。我猜他对于老师的话并没有理由辩解,只是差生对于老师莫名的一种敌意。
葛优带我去的网吧离学校很远,是开在广场旁的一个小巷。网吧和我想象的一样昏暗,射灯照射下烟气弥漫。数不清的叫骂声不绝于耳,还有人在此蜷缩在靠椅上昏睡,耳机搭在耳边。
“办两票。”我遏制住心里紧张,尽可能让自己面显从容。为了让我更像一个成年人,我穿着梅家欢的皮夹克,手指夹着葛优给我的香烟。
坐在前台的是一个画着浓妆,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份证呢?”在整个黑屋子里唯一有光亮的地方,她坐在光下不耐烦敲打着键盘。
“没拿。”她只瞧我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办多少钱的?两块五一小时奥。”
“两个五块。”
我以为葛优上网是为了打游戏。他却不紧不慢打开浏览器,点上了一支烟看起了网络小说。
烟没抽一口,烟灰全掉进键盘。等他感觉到手指让香烟蒂烫痛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紧接着又点上一支烟,抽上一口,接着目不转睛盯着电脑屏幕。
世上总有人不愿喝孟婆汤,孟婆便在他们后颈悄悄点上一颗黑痣,称之为苦情痣。奈何世上苦情越来越多,黑痣也越来越多,甚至连孟婆也分不清楚谁是谁的苦情。
葛优看到此处,突然转过身来问我。“梅家生,你和女娃谈过了么?”
我急着打怪,敷衍着摇了摇头。
“我这脖子后头就像是有一颗痣。”葛优说着拉起衣领,将脖子伸到我的眼前。
“有呢。”我回答道。
“你感觉穆雨后头是不是也有个痣”
我对于他说的那个人印象很深,我和葛优总是在课堂上不经意偷偷瞥她一眼,我觉得不仅仅因为她是班主任钦点的学习委员,而且是我这些年来见到过最好看的一个人。她的皮肤像是冰雕一样剔透,额头最多最多三指半,就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一样。要是她穿上唐装汉服,那就是活脱脱的堂堂小姐模样。
“咋,你想说你俩前世的时候还有事?”我笑道。
“我是这样想的,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一回事。她是班长,还是学习委员,是班主任重点培养对象。我和她一个是天上的孔雀,一个是地上的臭虫。”葛优说着,又点上一支烟,猛吸一口。葛优的样子,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古惑仔。油油的头发趴在头顶,眼神空洞望着电脑屏幕。
“你给我写个情诗。”葛优说。“礼拜一的时候给我拿过来。”
“啥情诗?”我想他应该是要写给穆雨。我语文比他强不了多少,偶尔及格也是哥哥叫我读书背诵,他这样的要求无疑是短绠汲深。“你在网上随便寻,那都是现成的。”葛优香烟气味直冲鼻腔,又痒又疼。
“我让她能闻见笔墨的书香气,网上那没真情实感。她在网上看见和我给她的一样咋弄?”
等上机到了时间,时间已经到了下午。黄昏天火烧地红透了半天的云,城市街巷的野风吹着马路两侧的梧桐。摇曳着打响树叶,鼓动起一篇篇不着调的旋律。葛优骑电动车的技术很烂,走在快车道还总是左倾右倒,后面小车喇叭的声音不绝于耳。
回到家里,木板凳坐的越来越热,笔沾满手心的汗。废纸团扔了一团又一团,可我的头绪就像一会儿在草原奔腾,一会儿又潜进水里,数起鱼群。
“给谁写情书呢?”哥哥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我连忙将纸盖住,却没想他直接捡我丢在地上的废纸团。
“你写的这我都不好意思读。”梅家欢笑道。“来来来,我给你写。”
我给梅家欢让出位置,看着他拿起湿滑的笔。
他握笔在纸上写下“温柔美艳的北国姑娘,祝你日日胜今朝,世事苦涩不忘年少懵懂意趣。我想,你是我的唯一。我想,我能是你的唯一。”
“家生,你现在这时候开始对女娃有这种感觉是很正常的,你不用感觉不好意思。只不过爸妈知道了,估计得锤你。”
“那你现在有我现在这种情况不?”
梅家欢摇了摇头,我以为他会开心或是伤心。他只是盯着他写的文字,闭口不答。
“你班有个叫葛优的,那不是个啥好娃,你离他远点。”
“为啥?”他只大我一岁,却一直像梅叶一样对我看管说教。凭什么就连跟谁打交道他也要插手?我不敢将话说出口,只能在心里叫嚣。
“你别以为你去上网我不知道。”
本还在心里理直气壮地我只能悻悻答应,草草收起哪一行情书。
到了周一,葛优专门到我家来接我,那是早上七点,太阳刚到地平线的时候。
因为葛优也不知道穆雨几点回到学校,他更不想让班里同学发现这一件事。既然不能晚,那就选了一个最早的时候。
到的时候大概七点半,教室里只有穆雨一个人。她摊开英语书在背单词,手里拿着一杯豆浆。
葛优从书包里掏出来了个粉色的贺卡,最显眼的地方标着一个大大的love,描着金色的花边。那时的情感,在初情窦初开的年纪应是最珍贵的字眼。有人将它视作掌心的花,怕严寒刺痛花蕊,恐被烈阳将它融化。可大多数人觉得它不应该存在。
“即便是体会到了这种情感,也要正确面对这样的情感。它是开在彼岸的花,亦如潘多拉的魔盒,是贪婪,嫉妒,虚伪,痛苦的种子。”
我想起梅家欢临睡前的叮嘱,眼中那个love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刺眼。
葛优将贺卡藏进衬衣里,夹在袖间。他缓缓挪动步子到穆雨桌前,小心翼翼将贺卡摊在英语书上。穆雨抬头看一眼他,他埋着头,攥着衣角转身快走。
但穆雨的态度和我想象的大相径庭。我总以为会像电影里的桥段一样。要么她脸色绯红,害羞着接下那封贺卡。或是面红耳赤,撕破那贺卡,大骂恶心。
“请等一下。”穆雨的话叫住了欲以逃离的葛优。穆雨轻轻站起身来,将贺卡放进了抽屉。
“谢谢你的喜欢。不过我们这个年纪并不适合去做,去想那些与我们这个年纪不符的事情。我很乐意和你做朋友。”
我是不懂穆雨话里还有什么含义的,只想到女生比男生心理成熟得多。她的话让我明白,更让葛优知道,这样的一场告白无疑是无疾而终的。但穆雨对葛优的肯定,无异于是对于他的最大助力。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油腻的头发塌在头顶,在课堂上睡觉,甚至再也闻不见烟草的味道。
自那天以后,葛优每天都会给穆雨带早餐,有时候我还叫他帮我带上,加上一份我的早餐。不过在他得知我住校一礼拜只有五块零花钱的时候,他再也没问我要过早餐钱。
每天早上我和穆雨早上走进教室,都会看见桌上一杯红豆稀饭,菜夹馍,有时是包子。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初一下半学期,直到期末因为我突然近视,葛优表现好,老师把我们两个调到了前排,坐到了穆雨后面。
“你看她的书包是不是有些旧?”葛优怕说话被她听到,讲话写到了纸上。穆雨的书包是粉色的,拉链已经坏了,只简单定了几个纽扣。
穆雨的家境并非是我们早能预料得到的,高中毕业后有一次我和穆雨一起吃饭聚会时我才了解到。穆雨家里是开酒店的,他的爸爸还是回乡再创业的人才。她书包上钉纽扣只是因为她自己是勤俭。穆雨的家庭从小就是和谐,且幸福的。她对于爱情是有很高期望的。穆雨当时面对葛优的告白,说出那些话也是因为上初中的时候的妈妈就告诉过她,不要辜负一个男孩子对自己的喜欢,因为喜欢是人与人之间最存粹的情感。
“所以,你想怎么办?”我在纸上回复道。
“我想给她买个书包。我钱不够。”
“你感觉得多钱?”
“一百。”
“我这有五十。”这五十块钱是我从生活费利硬扣出来的巨款。
“你急得用你那五十不,要不然借我用一下。”
我想他天天给我买早餐,这么长时间肯定不止五十块钱。于是就把钱交给了他。
考试前一周我们拿着东拼西凑的一百二十块钱,买了一个和穆雨差不多的粉色书包。我们决定等考试完后就把她约出来,把书包送给她。
可惜天公不作美,早上还有太阳的天气到了中午突然飘起了风,伴着细如蚕丝的雨。
我们约定的是十二点半,可葛优还没有来接我。我用梅叶的手机给他发消息,穆雨给我发消息说她已经在凤凰广场等着了。只是葛优像人间蒸发一样,发出去的消息没有人回复。
没有办法,我只能其上妈妈的电动车。妈妈一点半就要去上班,我必须得掐着时间再赶回去。
当我赶到凤凰广场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四十了,穆雨不停看着手表,打着一把伞坐在石台上。“不好意思,我来得太晚了,你等急了吧。”
“没有没有,没等多长时间。葛优呢?你们到底是什么事呀?”穆雨说道。她穿着一身碎花连衣裙,打着伞风还是吹进了雨,打湿了她的头发。
“你冷不冷?”我问道。
穆雨摇了摇头。
“那不是嘛。”我发现了葛优的电动车,顺着电动这的方向才看见他正躲在草丛间,正打量着我们。
“你弄啥呢?”我大喊出声,葛优才缓缓从丛间弹出身子。他穿着短袖,应怕雨水打湿书包,就用衬衣外套紧紧将书包包住,委着身子,将书包藏进怀里。
“你躲到那干什么?”我和穆雨连忙上前,问道。
葛优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藏在怀里的东西看上去还是干的。
“给你发消息你也不回。”我说。
“没……没拿手机。”葛优回答道。他神态明显比昨天消沉。
“发生什么事了?”穆雨问道。
“这个书包是给你买的。”葛优边说边地下头去,将怀里衬衣打开,拿出那粉色书包。“我念不了书了。”
“什么?你说什么?”穆雨问道。我和她的眼睛都透露出吃惊。看着他样子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我本来是来给书包的……”葛优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抖,若是没有雨一定能看见他脸颊上的泪痕。“现在我想给你说,我念不了书了。”
葛优说完就把书包塞进了穆雨怀里。他本来很差劲的车技在那时候却像是达到了人车合一的境界,一溜烟就拐进了小巷里,不见了踪影。
葛优一有时间就是网吧里的常客,却不打游戏,总是坐在角落点上一根烟,看网络小说。自从认识穆雨后他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我以为他是受够了学习,受够了在学校里的日子。过了几天,他突然来了我家。他说是要蹭吃蹭喝。
“她是一个好姑娘,是我配不上她。我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我爸说等我大了家里给我盖个二层砖房,随便再娶一个邻村的姑娘。”葛优说。“我说我想念书。我爸说你这学习一直都不行,就是谝闲传把你叫上。现在屋里正是困难的时候,你和你弟我只能供一个,另一个只要不问我要钱就是给我帮了大忙了。
“你就不想再多努力,或者奋斗一下,万一以后还有机会呢?”我说。
“有个屁。”他喝着我爸爸的白酒,抽着我偷偷给他赞的香烟。
“你说,只要我不想她,人这一辈子是不是过得特别快啊?”葛优说。他红着脸,好一会沉默。“我估计我不行。”再然后我看见了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香烟的味道呛得他咳嗽不止。
他没有告诉我他家里的事,只给我一个结果摆在眼前。我拿掉了他夹在手指的烟,在嘴里猛搓一口。好呛,好像吃了一大团棉花咽进了肺里。
暑假梅家欢和梅叶都找了一个工作,我在家里没事的时候就帮葛优摆摊。穆雨有时问我葛优近况,葛优叫我不要告诉她。
摆摊不易,有时苦等一天也没有一个顾客光顾。葛优明显比我有耐心的多,他坐下小板凳上一坐就是一天,一动也不动。不喝一口水,不吃一口饭。我觉得他不愿意离开是舍不得辛苦挣的钱,再加上我记不住价格,怕我看不住摊子。
我总问他饿不饿,渴不渴。他总是摇摇头说不饿,不渴。有时候并不是真的想问他,因为对我来说摆摊的时间是个外漫长的,尤其是没话可聊,没有事可做的时候。
我和往日一样等到实在没事可做的时候都会用梅叶给我的生活费去买些水和零食。商店离摆摊的地方只有几步距离,钱并不多,能卖的东西每一天都是一样的。
还没等我结账的的时候,我就看见有个胳膊纹身,咬着香烟的青年人走到葛优摊位钱前。
“看你想要啥。”葛优的声音我在商店听得一清二楚。
当我抱着零食却和我想象的大相径庭。那个青年人一脚踩着葛优的头,嘴上吐着香烟,骂着脏话。
看到朋友被欺负,而我的本性是怯懦的。只想起幼时旧友的话给自己壮胆。“以后要是谁欺负你我就拿着这朝他头上挥!”想起他嘴里最爱提及的侠。只可惜我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的铁棒还在家里。
“日你妈!”我嘴里叫着大人嘴里最常说的脏话,提起商店门口的酒瓶就朝着他们跑去。葛优看到我后从他的脚下挣脱开来,一手死死抓住那青年人的裤脚。
我们摆了一个月的摊一共挣了一千零二十块钱,这次打架给那个青年看头上的伤就扔了八百块钱。剩下的钱葛优说听他以前的朋友说倒霉了一定要吃一顿烧烤,喝啤酒把自己喝到吐。到第二天什么事也没有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共只喝了六瓶啤酒就已经摇摇晃晃,上吐下泻。等我们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谈早上,躺在家里的床上。是梅家欢在街道上找到的我们,把我们带了回来。
我觉得葛优被骗了。喝酒并没有给我,给我们带来好运。等我回到学校报道的时候,看见了我被全校通报批评,复读一年通知。
那个被打的青年人找到了我的学校,告发了我。可没有告诉别人他是要去收葛优的保护费。
开学第一天,我蹲在在教室窗外,班主任在教室开学第一天临时开得班会。我不敢进去,复读一年对于我来说无疑是最耻辱的一件事。一会儿爸爸就要到学校了我要是再进教室,我怕他踹我脸的时候全班人看我的笑话。
“今天开学第一天,本来不需要开会。这次开会,主要说两件事情。第一件事就是梅家生同学,校外打架,性质极其恶劣。望大家吸取梅家生同学的教训,引以为戒。不要以为暑假了就可以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第二件事,我想你们已经发现了葛优同学并没有报道。因为葛优同学家里家境情况困难,她的妈妈体虚多病,上个学期末经过抢救,人虽然没事,但以后可能得常年卧床。我想在班级里组织一次募捐活动,希望大家能贡献出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来帮帮你们的同学。”
“老师!”我听见了穆雨的声音。“老师,我没有带多少钱,这些你先拿着。还有老师,我不舒服,我想借您手机给家里打个电话。”
“你和葛优暑假到底咋了?他出什么事了?”穆雨的声音很小,我想她是想借打电话的理由来问我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没等我回答,爸爸的声音已经快步走近。“你个狗种种子,你想死呢是不!”爸爸一边怒骂一边把穆雨推到一旁,然后把拉住我的头发。“你爸你妈供你上学容易得很是不?你还给人整出来个重修。你咋不学你哥你姐呢,你哥你姐啥时候像你这样不叫人省心!”
老师一听见爸爸来势汹汹的话连忙冲了出来,和穆雨挡在了我的面前。
“你有话好好说,这里是学校,是你想打人就能打人的地方吗?”老师说道。
“我再不打这狗怂就翻了天了!”
和我想象的不一样,班级里的同学并没有看热闹,说闲话。而是尽力拉住爸爸,把我藏在他们身后。
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不会伤心冷血动物。外公,刘国强走的时候我没有流一滴眼泪,爷爷走的时候哭的也没有那么撕心裂肺。可那时候我哭的泪如雨下,嚎啕的声音回荡在冷冷清清的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