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再也不要用拳头解决问题。拳头不会解决任何问题,甚至以后越来越麻烦。”老师最后向我叮嘱道。我想我要是向商店老板借来电话叫来了警察,事情的发展一定不会成这个样子。
重新再过一遍初一的生活对我而言格外漫长,新的班主任并没有因为我是一个复读就把我当作坏孩子。大概是近视,班主任特地让我坐在第一排。我的同桌是一个女同学,只不过我很不喜欢她的名字——刘悦。这个名字总让我想到那个初夏,那河道边,那些内心深处的梦魇。
没过多久葛优又能回到了学校继续读书了。听穆雨说没有人在班里谈他的事情。外表什么多不在乎的人偏偏心思是最细腻的。他们是在保护葛优心里藏在深处的自尊。
初秋的暮阳总是让人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以至于让人觉得有充裕的时间可以虚度,感叹时光流转,似乎到了怀念一天的时候。我总喜欢痴痴地趴在栏杆上,任由从红彤彤的云溢出的光爬满我的胳膊,脸颊。
我喜欢这种感觉,好似时间可以永远定格在这一时刻。手上拿着一本意林,阳光照得它泛着金光。此时我是无心读阅的,有时看见楼下葛优和穆雨走过的身影,有时只单单看着值日生相互追逐就已格外有趣。
当我得知我的同桌就是刘国强的妹妹的时候,是那天晚上晚自习刚下,她亲口告诉我的。“梅家生,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刘悦一般收拾抽屉里的书,把作业放进书包。
“你是我唯一的一个异性同桌木,我咋能不知道你是谁呢。”我漫不经心回答着她的问题,双手还捧着看了几遍的意林,我并不着急想走,看完这最后一篇再收拾也来得及。
当时还没下课,老师再讲台批改他刚才收上去的作业。
“那你一定还记得刘国强吧。”
听到名字,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颤。她的话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将她与刘国强联系到了一起。我缓缓抬起头来目不转睛看起他的双眸,脸颊。想与幼时的她对比,可我的脑海里再也没有了关于她幼时的影子。
“我就是她的妹妹。”
“那……那你”一时间我的脑海不由得对她离开村子后的生活各种想象。不仅好奇, 而更多的是想要逃离。我不想陷入回忆里,不想在梦里看见刘国强躺在河道里突然睁开眼睛。
“我听村里人说你去你渭婆家了?咋可到这上学来了?”我问道。
“外婆去年的时候突发心脏病没抢救回来,现在我和我妈在外婆家住的。”刘悦说话的时候我感不到一点悲伤的情绪,像是在诉说着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
去年的时候刘国强的爸爸又结婚了,没过三个月又离婚了。他没有在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打牌。有一次爸爸想让他去给村里红事帮忙。只看见他神情涣散躺在床上,地上的香烟蒂使人无法下脚,一瓶瓶啤酒空瓶堆在床头。
“我户口还没从村里迁出去,我妈没什么熟人,更没有啥钱再叫我去城区上学。”刘悦说道。
“我村里那个男人我不知道。但是你放心,我哥的事情我和妈妈都没有再怪你的意思。”
他说村里那个男人应该说的是刘国强的爸爸。听到了这里我的心里并没有释然的感觉,更没有再接她话的想法。
下课铃声响,后面坐的一个女孩给我递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喜欢你。”
我用穆雨的话在上面回复。“谢谢你的喜欢。不过我们这个年纪并不适合去做,去想那些与我们这个年纪不符的事情。我很乐意和你做朋友。”
这一年初一我并没有像去年一样住校,因为和葛优摆摊的那些日子大手大脚花钱惯了,一礼拜五块实在不够花,有时买一瓶饮料,买两包辣条就没有了。更重要的是梅叶暑假努力工作新给梅家欢买了一辆电动车,旧的退下来了的电动车自然落到了我的风头上。
“哥,我同桌是刘悦,刘国强他弟。”
梅家欢可能就是因为喜欢读书,所以有时我觉得他懂得比爸爸妈妈还要多。只要梅叶不在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先向他倾诉。只要我一开口他就能马上明白我的心思。
“所以你怎样想?不想和她坐同桌了?”梅家欢问道。
我点了点头。
梅家欢叹着气把我拉近了卧室。“你知道刘国强是咋走的不?”
“当时我醒来的时候刘国强已经没气了。”我回答道。
“当时你在水里头挣扎,是刘国强把你托起来的。他是会游泳的。我先把你拉上来之后再帮的刘国强。他上来的时候就没气了。”
梅家欢的话在我听来已经没有了逻辑性,他或许也像我一样久久陷入了回忆当中。“快睡吧,睡一觉明天就不会在想那么些事了。”
“哥,刘悦说她和他妈都不怪我们了。”
“是吗?我知道了。”
那一晚我睡突然得很沉,睡得很香。不知道真的有在天有灵这一说,还是真的因为刘悦的话让我放下了心里的负罪感。在梦里,刘国强给我的水杯里放了一个泡水糖,分给了我半个夹馍。
第二天照常去上学,昨天晚上忘记给车充电,加上晨雾很大,我骑车在路上走的很慢。刘国强爸爸从我面前走过,他佝偻着身子,双手背后。密密麻麻的胡子盖满了他的脸颊,长到已经看不到他的双唇。
“你等一下,你等一下。”他叫住了我。
“听人说你现在和悦悦在一班呢?”刘国强爸爸说着话,嘴里充斥着烟草,大蒜交融的一股腥臭。
“是。”我回答道。
“这二十块钱,你帮我交给悦悦。让她买些爱吃的。”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布巾,扒开还有塑料袋。塑料袋里整整齐齐卷着零钱,面额最大的就是他交给我的二十块钱。
“你为啥不自己给她?”我问道。
“你叔这一辈子算是毁了,咱这怂式子去学校给娃丢啥人呢嘛。”他苦笑道。
他把钱交到我手里就走了,我回头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迷雾的尽头。
刘悦和穆雨一样都是那种很安静的人,不过成绩算不上穆雨那样优秀,但她绝对是最努力的,书上每一页总是有她密密麻麻记下的笔记。
我把那二十块钱放到了她的桌子上。“你给我钱干什么?”刘悦问道。
“你爸叫我给你的。”我回答道。
“我不想要。”刘悦说道。
“算了。”刘悦将钱撑开,塞进了牛仔裤兜里。“不要再让他送了。”
“我知道了。”
“我妈说想见见你,这个周末邀请你回家吃饭。还有你哥。”
“我给我哥说一下。”
“那周六中午十二点,体育馆等你。”
“体育馆在哪?”
“你知道哪?
“我知道千禧。”
“那你俩就在千禧等着吧。”
周末广场的风很大,吹的枯叶飘落,树干摇曳。吹在脸上却很柔和,头发随风,却不会吹出眼泪。刘悦在前面带路,梅家欢带着我在后面跟着。小车排着队等待绿灯,眼睛里的高楼从眼前快速闪过,又消失在了眼角。我想在这其中到底是一座高楼,那一盏灯是刘悦的家。
刘悦他妈带她离开村子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村子里都说她住上了高楼,过上了城里的生活。
穿过两排栽种着梧桐树的道路,眼前落叶起舞,参差铺在水泥板路上,电动车压过沙沙作响。没过多久,就看见了小区的门。
一进小区门,刘悦就把我们带离了小区主路。回头望去新楼越来越远,往前望是红砖砌成的三四层的楼房。电线裸露在头顶,有的人家在阳台上搭着塑料瓦,禁止机动车驶入的牌子挂在路灯上。
若是盛夏,路旁的梧桐一定能抵挡住大部分的阳光。如果没有蚊子打扰,单元门外一定是一个乘凉的好地方。
“这里大部分是租出去的。因为便宜,找工作的学生住的能多一些。”刘越走进漆黑的楼道,回头冲我们笑道。
我和梅家欢连忙跟上去,梅家欢第一次来到这里,新奇的四下打量。“这居民楼只看样子就让人觉得很有历史。”楼道里的灯很暗,我拉着梅家欢的衣角,他走一步,我跟一步。”
“我不知道。”刘悦回答道。
“你家住几楼?”我问道。
“三楼。”刘悦回答道。
刘悦的家比我想象的小很多,中式茶几,餐桌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一台老式灰白色电视机播放着陕西地方台新闻。
厨房油烟机发出呜呜的声音,像老汉弥留时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走到客厅气味变成了油烟固有的呛鼻,辛辣。
“进来随便坐,饭菜马上就好。”厨房里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声音很温柔,以至于我很难能与当初在学校门口痛哭的女人联想到一起。
红烧肉,辣子炒粉条,洋柿子炒洋芋,炒茄子,凉拌黄瓜。刘悦妈妈的饭菜比平常吃的要清淡一些,那是一种食材在口腔反复咀嚼后的本应有的,原汁原味的鲜香。馍是溜过在锅里一直闷着的,我们咬进嘴是温温的。
“家里没有鸡蛋了,就没给你们炒鸡蛋。”餐桌并不大,我们四个人坐着不算拥挤,也不算宽裕。
“我妈炒鸡蛋很好吃。”刘悦说道。
“姨,已经很多了,这些估计都吃不完。”梅家欢笑道。
“你妈最近干什么呢?”刘悦妈妈问道。
“我妈从电子厂不干了,现在在红旗楼摆摊买荔枝呢。”梅家欢回答道。
我和梅家欢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刘悦妈妈突然邀请我们去家里吃饭,在家里思前想后,觉得是因为刘国强的原因。却没想坐在餐桌上她并没有提刘国强一个字,一直很温柔的看着我们,只不停的给我们夹红烧肉。
刘悦妈妈在厨房洗碗,梅家欢在给她帮忙。“你妈,咋突然把我俩叫来你屋了?”我小声问道。
刘悦在玩手机,听到我的话抬起头看向我,嘴角笑了起来。“你连为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吃饭,就不怕我给你菜里面下毒?”
“一来今天是我的生日。二来就是我妈想知道我哥当时走是一个什么情况,有没有受疼。不过我感觉她不想问了,再问也只是给自己徒增伤悲,晚上想过来想过去的睡不着觉。”
“我明白了。”我说道。“那你生日快乐呀!过生日你也不说一下,我和我哥啥都没拿就来了。”
“用你给我买什么?我们已经过得很不错了。”
我抬头看了看在厨房里的梅家欢,他在和刘悦妈妈有说有笑,只不过声音很小,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悄悄话。
“你把手机叫我用一下,我想给葛优说说话。”葛优每天很少在和我说话了,他比从前更努力上课,家里怎么多出的钱他心里和明镜一样。我们没有商量,只要有时间就发消息,把想说的话都发给对方。不需要管回复或是不回。因为下次登录一定会看到,对方看到了一定会回。
“悦悦,太阳出来了就和同学出去转转。一天光知道坐着玩手机。”
“好,我知道啦。”刘悦回答道。
黄昏的风逐渐染上寒意。我们三人一路向北,穿过喧哗的街区,一种走到了柏油马路的尽头。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了石川河。
“你们对于未来有什么规划吗?”刘悦把车停在桥边,问道。
未来这个词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太远,听到刘悦的话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想写一本书,书里面全是我爱的那个人的影子,冷漠的,热情的,快乐的,悲伤的。”
“很浪漫,那你爱的人一定会很幸福。”刘悦笑道。
“很遗憾,我还并没有遇上那样的一个人。”梅家欢说道
“你呢?”梅家欢问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上大学。能多出去走走,多看一看这个世界。然后找一个好工作,好好照顾妈妈。”刘悦说。
“梅家生,那你呢?你就没有想过?以后会遇上什么样的人?或者想以后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刘悦问我道。
我在脑海里反复思索想起上心理课时老师问过全班同学同样的问题。课堂上我想了很多,我觉得我没有什么理想,更没有什么爱好。运动什么都沾一点但没有一样是特别好的,学习从来没到过中上水平。或是像这样的我以后也会成为像金庸笔下那样的神仙眷侣,或者就像葛优说的那样,家里盖房结婚,进厂干一辈子的流水线。
“佳人在侧,亲友在旁。迎着牧野晚风,炊饮三杯两盏淡酒。”我用光了我脑海里所有关于优美的词汇,东拼西凑了一副美丽的画面。用以掩盖内心里的无趣却被丝线勾起的悸动与彷徨。
“独于外,立石川。草茂齐身,梅叶漫地。”或许是我的话抛砖引玉,让梅家欢有了作诗的兴趣。也有可能他想像古代那些诗人登山一般,看见了远处水光嶙峋,暮阳红晕,原顶的一抹青绿。
“这哪来的梅树呢。”我问道。我们走到了一座小坡顶,站在亭外。放眼望去只看到一人多高的小松树,脚下是松针。
“梅叶没在,所以梅叶漫地。”梅家欢笑道。“田野处,青石砖。红柱墨瓦,六角双亭。北风凄,鸟语惜。尘土沙沙,枯木吱呀。黄昏天,金光掠青,尽收眼底。天无涯,地无角,
白云依山,遮天,蔽日,透红妆。寒蝉鸣,萤虫舞。入夜炊烟,似风吹乌散。眉月高悬,听光影蹒跚。”
梅家欢一气呵成,听得刘悦半张着嘴吧,神情中透着不可思议。“你好厉害。”
“但是他的语文成绩从来没上过一百。”我笑道。
那时的梅家欢有明确的理想,但对于如何去实现却是模糊的。关于他文学的理想只出现在他的日记本里,甚至有时对我都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在时间飞速消散的日子里,这是梅家欢为数不多的一次宣泄。
“爸妈知道你这样想的不?”在回家的路上我问道。
梅家欢摇了摇头。“梅叶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