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明月不言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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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那个瘦高男人猛地被刀鞘戳中腹部,不由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然而他反应极快,在陈飞雨下一招到来前,捂着肚子往旁侧一滚。陈飞雨原本伸手想扣他的手腕,这一下便抓了个空,但他毫不慌张,右手长刀霍然出鞘,只一下便将那人的衣领钉在了地上。
这一番变故不过电光石火,叶一萧和楚良才从招牌后跑出来的时候,陈飞雨已经将那个瘦高男人从地上拎了起来。几人此刻才看清那名神秘跟踪者的真容——原来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长相一般,没有留须,粗麻的衣襟在扭打中被扯裂了一块,露出打着补丁的中衣,看起来好不狼狈。
他虽然被陈飞雨反剪着两手擒住,但显然不太老实,仍然闷头挣扎着想要脱身。便在两人较劲之时,叶一萧忽然看见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从那人前襟里掉了出来,在地上弹了两下,正落在他的脚边。于是叶一萧俯身将那个小东西捡了起来,旋即一怔,开口问道:“你该不会……就是韦承泽罢?”
那个瘦高男人听到这个名字,不由愣了愣,也停止了挣扎,狐疑地开口:“你认识我?”
“刚刚你身上掉下来了这个。”
叶一萧冲那个瘦高男人——或者说和鲍白蓉纠缠不清的三号男人韦承泽——亮了亮自己方才捡到的东西,那是一只小巧精致的耳环,当中一颗乳白浑圆的珍珠,四周则用金属雕刻成云朵的形状,仿佛一轮明月隐于夜空。这明显是属于女人的东西、也并不是一身穷困打扮的韦承泽会挑选的礼物;再加上这个人跟了他们三人一路,想必正是和他们正在查的这桩案子有关。而韦承泽看见他手中的耳环,脸上露出困兽般的凶狠表情,大吼道:“还给我!!”
“老实点!”陈飞雨正从腰间往外掏绳索,见韦承泽居然还敢反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就是鲍白蓉那个青梅竹马?我们刚刚去你家你不在,倒是偷偷摸摸地跟在我们后面?”
“我还想问你们!”虽然身在人手,韦承泽的气势倒是半分都不输,声音比陈飞雨更要大上三分,“白蓉好几天都没回家,是不是被你们藏起来了?!”
陈飞雨闻言冷笑:“你还装傻?若你不是杀害鲍白蓉的凶手,她的耳环又怎会在你身上?”
“……杀害?凶手?你……什么意思?”韦承泽听他这样说,表情如遭雷殛,一时间连挣扎都忘了,呆愣愣地站着不动,任凭陈飞雨用绳子把自己绑了起来。
“意思就是,鲍白蓉已被人杀害,你现在就是最可疑的嫌犯!”陈飞雨嫌弃地拽了拽绳子,扯得韦承泽向前踉跄了一步,“现在,就和我们回衙门走一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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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荒马乱的半日总算结束,由陈飞雨、叶一萧和楚良才组成的这一支临时捕快小队,虽然连续扑空了三次,但好歹该找的人都找到了,而且还抓了个嫌犯回去。自从听说鲍白蓉已死,韦承泽就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变得呆呆愣愣,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没有了反抗的意思,脸上的表情也如同死灰一般。
对方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并不像是装出来的,因此叶一萧的心中也未免有些狐疑。然而眼下几人还没找到更多的线索,再加上吕志尚跟沈威和在案发当日皆有人证,韦承泽确实是顶顶可疑的一个。
陈飞雨要亲自扭送韦承泽回衙门,便由叶一萧和楚良才帮他去酒馆里询问情况。这间酒馆位于一处长街的尽头,位置隐蔽,内中装饰则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奢华的多。两人推门入内,正对面的不是像一般酒馆那样的柜台,而是一个三尺来高的舞台,上面蒙着一层纱帐,有人正坐在当中弹琴。悦耳悠扬的曲调自帐中传出,虽然看不清那弹琴之人的相貌,但从身段动作来看,当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侍立在门边的小厮见到两人入内,主动迎上前来,笑道:“二位官差大爷是第一次来罢?何不坐下喝一杯热酒再走?”
叶一萧瞥一眼楚良才,见他揣着两手,像个第一次进城的乡巴佬似的,探头探脑地环顾酒馆内的陈设,完全没有应声的意思,便只能干咳一声,硬着头皮开口:“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沽酒姑娘,名叫鲍白蓉?”
小厮一愣,旋即笑道:“原来两位官差大爷是白蓉姐姐的客人,可惜姐姐这几日身体不适,不如……”
“她死了。”
楚良才终于开口,语调冷硬,那小厮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颤声开口:“什……什么?”
“根据目前的证言,鲍白蓉最后被人看见的地方就是这家酒馆。”楚良才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叫你们老板过来说话。”
那名小厮也算是训练有素,虽然吓得连腿肚子都在发抖,但还是强撑着把两人请到了一处角落的雅间里坐着。这间酒馆不光布局同寻常酒馆不同,就连桌子与桌子之间也都用轻薄的竹帘隔开,既遮挡了视线,又不至于太过沉闷,很适合三两好友小聚,一边喝酒一边听曲。难怪像吕志尚、沈威和这样的有钱人也会成为常客,想必不仅仅是因为有漂亮的卖酒女的缘故,能看出酒馆主人确实在这方面下了功夫。
那小厮帮两人放下竹帘,低头退开两步,就转身朝后堂跑去,中途还被一把歪斜的椅子绊了一下,险些直接摔个狗吃屎,显然是十分紧张。叶一萧见他跑远,便朝前倾了倾身子,低声询问:“我们什么时候得到过这样的证言?”
“诓他的呗。”楚良才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显然对方才的谎言毫无愧疚之意,“能在这种地方混下去的哪个不是人精,若不吓唬吓唬,哪能听着实话?”
叶一萧一时有些无言,却又觉得这话颇有几分道理。便在他纠结当中,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扑鼻香风,来到了雅阁之外:“听说两位官差大爷找奴家有事?”
来者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她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身材也有些发福,但却依旧明眸皓齿,柔软的嘴唇仿佛花瓣一般,别有一番风情和韵味。她一边说着,一边挽起大袖,露出下面凝脂一般的雪白腕子,上面各戴了三四只细细的红玉镯子,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奴家正是这间酒馆的老板,官差大爷唤一声曲娘子就好。”自称“曲娘子”的中年女人亲手给他们各斟了一杯酒,旋即一侧身坐到了叶一萧身边,柔声开口,“听说二位是来问白蓉的事?”
“是……是的。”叶一萧感觉自己口中有些发干,曲娘子就坐在离他不到半尺远的距离,虽然她挽起的大袖已重新垂了下去,但叶一萧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两节嫩藕似的胳膊,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楚良才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仿佛没有注意到叶一萧的窘态,只对曲娘子道:“既然曲娘子直爽,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今天一早,有人发现了鲍白蓉的尸体,你们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是五日前……确切地说,是五日前的傍晚。”曲娘子语气十分肯定,“那天她还是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来酒庐,晚上倒是走得比平时早一些,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辰,说要赶在天黑前回家。”
楚良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何人可以证明?”
“我,刚才那个伙计,当日在店里的其余七位酒娘,以及客人们,都可以证明。”
曲娘子沉静地回答,语调也不像是在说谎。于是楚良才又从怀里掏出了方才叶一萧捡到的那个耳坠,问道:“见过这个吗?”
“见过!”曲娘子只望了一眼,便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就是白蓉五日前戴的,这是她才在琳琅阁里订制的新品,据说前一天才拿到,当时其他姑娘们都吵着要试试呢。”
“多谢曲娘子。”楚良才一口饮尽杯中美酒,起身朝曲娘子做了个揖。
“我才要多谢呢。”曲娘子提着裙摆,款款将二人送到门口,朝他们狡黠地眨了眨眼,“若不是有人说最后看见白蓉的地方就是我们酒庐,奴家岂不是就见不到两位官差大爷了?”
酒馆的门在身后关上,一直走出百十步远,叶一萧整个人还都是僵的。楚良才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嘟哝道:“喂,姓叶的你行不行啊,是没见过女人还是怎么着?”
“她……靠太近了……”叶一萧感到自己脸上的热意还没有完全消散,忽的又想起什么,“比起这个,你扯的谎被人看穿了啊。”
“我就说这里的都是人精吧?”楚良才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完全没有谎言被拆穿的尴尬,“这个耳坠居然是鲍白蓉死的那日才第一次戴,这下那个韦承泽的嫌疑可就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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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楚良才所言,在听完曲娘子的证词之后,负责提审的江和豫似乎已经完全将韦承泽当成了凶手。这人是江新府的捕头,也是陈飞雨的上司,第二日一早便命人将韦承泽押了出来,问道:“你和鲍白蓉是什么关系?”
韦承泽跪坐于地,仍是之前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低声开口:“只是……邻居。”
“放肆!”江和豫一拍桌案,“鲍白蓉的哥嫂明明说你们二人乃是青梅竹马,为何她现在死了,你们就只是邻居了?”
“我……我也希望我们真的是青梅竹马……”韦承泽的声音越来越低,眼中亦闪过痛楚的神色,“我与白蓉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她眼中从来都没有我……就算鲍家大哥大嫂都对我很好,也曾说过想让我与白蓉成亲,我也,我也……”
他虽然没有说完,但在场的众人此时也已基本听明白了,原来这只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故事。纵然鲍白蓉的哥嫂都喜欢这个邻居小伙,但鲍白蓉本人却完全没将韦承泽放在眼里。确实,看她的那另外几个情人,无论是那位长相颇为英俊、却因为没钱而被嫌弃的何勇,还是那位成熟稳重的木雕商人吕志尚、又或者是那位家境殷实的小少爷沈威和,哪个都要比韦承泽出色太多。或许这位小门小户出身的卖酒女也曾经心怀着攀上高枝、一飞冲天的美梦,却终是被人残忍杀害,抛尸于那肮脏的沟渠之中。
江和豫捋了捋自己稀疏的山羊胡子,冷笑一声:“莫非是你追求不成,因爱生恨?”
“我……我怎舍得杀死白蓉……”韦承泽低垂着头,声音好似已经带上了哭腔,“我知道白蓉不喜欢看见我,就只能远远地看着她……我每天都跟在她后面,走她踩过的地方,摸她碰到的东西,或是闻一闻她的味道,只是这样,我就满足了……”
韦承泽说出这句话时,语调之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温柔,纵然痴情,却未免令人毛骨悚然——一个男人,每天暗中跟踪自己心爱的女子,甚至踏上她踩过的土地、抚摸她碰过的东西、寻找空气中她留下的香味……这般偏执而扭曲的“爱情”,甚至让叶一萧感到有些恶心。
果然,江和豫的脸上也露出了难言的嫌弃之色,他像是挥开什么脏东西一样摆了摆手,道:“也就是说,你每天都在暗中跟踪鲍白蓉?那你一定也看到案发当日的情形喽?”
“……没有。”韦承泽摇了摇头,满脸皆是悔恨之色,“那天我见白蓉从酒馆出来,却掉了什么东西。我在路边的草丛里找了半晌,才发现是一只耳坠……我本想借此机会和白蓉说两句话,但已经看不见她了,可能是坐上了马车……”
“捡的?怎么就这么巧呢?”江和豫厉声发问,“劝你还是坦白从宽,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死?”
韦承泽喃喃开口, 不知道是不是叶一萧的错觉,在听到那个“死”字的时候,韦承泽的眼睛居然亮了一下:“也算是……为了白蓉……而死……”
江和豫没有听清,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大人,白蓉确实是我杀的。”韦承泽抬起头来,眼中闪着奇异的、近乎于热切的光芒,“请您快点下令,命人将我处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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