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明月不言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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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韦承泽的招供来的突然、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莫名其妙,但捕头江和豫还是一板一眼地记录完了口供,让韦承泽签字画押,留待明日升堂时供太守查阅。而后,江和豫命令衙役们将韦承泽押入牢中、严加看管,并把将此人带回衙门的陈飞雨大加赞扬了一番。
陈飞雨得到上司的赞扬,兴奋得涨红了脸,却也不忘诚实地解释道:“若非小楚和叶先生的帮助,这个案子定然不会像现在这么顺利,飞雨着实不敢邀功。”
“叶一萧?我知道你,前阵子出了好大的风头……是不是也是一天破案来着?咱们江新府衙以后怕是要出个大人物。”
江和豫笑着开口,倒是没什么恶意,但还是让叶一萧十分尴尬。他原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也素来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可是先前那桩驿馆天井坠楼案实在是闹得太大,只怕除了陈飞雨和江和豫,江新府里的衙役们大概都已经知道了。还好江和豫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结,转而望向了楚良才,道:“你把他弄进来,贺大人怎么说?”
他口中的“贺大人”,正是江新知府贺有范。先前叶一萧为了查案,曾经屡次顶撞对方,甚至还在其审案时在门外击鼓鸣冤。然而楚良才却只是翻了个白眼,语调毫不在意:“我一个小小的仵作,想收个徒弟帮忙干活而已,难不成贺大人还会管这种鸡毛蒜皮?”
这话听着没毛病,江和豫也见识过楚良才那古怪的性子,有时候圆滑市侩唯唯诺诺,有时候却又像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因此也不多劝,只笑着叹了口气,道:“小楚你有分寸就成,可别哪天也被贺大人扫地出门,毕竟仵作不多,我们捕快查案还离不了你。”
几人又寒暄了几句,江和豫便带着陈飞雨告辞离去。楚良才出门出到一半,扭头看见叶一萧还站在原地,拧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嗤了一声道:“怎么,被夸了两句,就找不着北了?”
叶一萧却没理会对方的调笑,只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不对。”
“什么不对?”
“凶手不是韦承泽。”叶一萧语气坚定,“如果你真的爱一个女人,爱到求而不得宁可要杀了她,会将她抛进那种肮脏的水沟中么?”
楚良才闻言撇了撇嘴:“我又不是韦承泽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可能知道?”
叶一萧皱眉:“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当然奇怪。”出乎叶一萧的预料,楚良才的回答毫不犹豫,“韦承泽招供的实在蹊跷,看他前后态度的反差,多半是被爱情冲昏头脑,想陪着鲍白蓉一块儿死罢了——不过那又如何?反正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有人主动认罪,这案子也就结了,上能告慰死者在天之灵,下能让咱们江新府里少一桩无头冤案,何乐而不为啊?”
“你怎能……”
叶一萧只说了三个字,一时竟不知该从哪个角度来反驳。楚良才的这种论调,他先前也见识过一次,但有了上次的经历,至少让他知道这个坏脾气的仵作不像看起来那般胆小怕事。正当叶一萧暗中措辞想要扳回一城之时,又听楚良才揶揄道:“那鲍白蓉生前定是个大美人,否则也不会周旋在好几个人之间,难道你也看上她了不成?”
这下连叶一萧也想翻白眼了,他无奈地开口:“活着的时候还行,她死了的那张脸——”
话说到一半,叶一萧猛然顿住,方才随着楚良才的那句调笑,他的脑海中浮现起的正是鲍白蓉尸体的惨状——那张脸在泥水之中浸泡了整整五日,肿胀腐烂、布满尸癍,依稀能看到胭脂与铅粉的痕迹,却只是将那张不成人形的面孔映衬得更加可怖。
“对了,是脸!”叶一萧在这个刹那忽然抓住了脑海之中一闪而过的灵光,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尸体的脸上有胭脂与铅粉的痕迹,身上的衣服也很华丽精致。但根据鲍家哥嫂的描述,鲍白蓉会故意穿得破旧,问他们要钱,就连邻居们都被她骗过……所以鲍白蓉必然不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回家,所以……所以……”
“所以鲍白蓉那天傍晚提前离开酒庐,并不是想要早早回家。”楚良才转瞬便明白了叶一萧的意思,替他说完了后面的话,“她其实是去见某个人——某个正在与她交往的男人。”
“没错!”叶一萧越说越觉兴奋,“除了韦承泽……还有吕志尚与沈威和!小楚,我想再去问一问他们两个!”
“怎么连你也开始叫我小楚……”楚良才嘟哝一句,语调之中完全没有叶一萧的那种亢奋,“不对,这不是重点……我是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爱找麻烦?上次吃的亏还不够狠吗?”
“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情吗?我就是这么爱找麻烦。”
叶一萧理直气壮,满脸都仿佛写着四个大字“你奈我何”。楚良才暗中磨了磨牙,左右这人是他亲自招进来的,若是惹出什么麻烦,自己也妥妥得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他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他收留这个无处可去的年轻人,除了确实需要一个合适的助手之外,更是因为某些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私心。楚良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在叶一萧的身上看到了光,直率、温暖而又明亮,仿佛不惧任何黑暗,也能刺透任何黑暗。
“……罢了。”楚良才叹了口气,终于做出了妥协。他将那个装着各种器材与药物的褡裢重新背回肩上,举起双手宣告投降,“我们一起查,你不能乱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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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楚良才说是要查,但实际情况却着实紧迫得很。韦承泽刚刚已经供认自己乃是杀人凶手,他们若是想翻案,就必须找出切实证据才行——然而明日贺知府便会审案,若是他们动作稍稍迟上一些,便不啻于当众打江新知府贺有范的脸,会不会在事后被对方记恨上还好说,多半对方也不会主动重审此案。
楚良才说罢以上利害,就连一心急着去找证据的叶一萧也有些一筹莫展,喃喃开口:“这么说来,我们岂不是只剩下一天的时间?”
“正是如此,”楚良才瞥了他一眼,“现在知道有多难了?”
“无妨。”叶一萧深吸一口气,暗中攥了攥拳,“那我们就在明日天亮之前,将这个真凶抓出来便是!”
他说罢,便大步朝门外走去,楚良才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挽起唇角,而后小跑几步跟了上去,问道:“不知叶先生打算从何查起?”
“把昨天走过的地方再走一次。”叶一萧回答的毫不犹豫,显然是早就考虑好的,“现在一共有两个问题没有解决,第一,凶手杀死鲍白蓉的动机;第二,凶手究竟是如何在案发当夜前往正诚坊杀人的?”
楚良才颔首,适时接上了他的话头:“动机的问题,倘若单从目前所知的情报猜测,吕志尚即将成亲,鲍白蓉却纠缠不休,他迫不得已才杀人灭口;又或者是沈威和被鲍白蓉抛弃,他心有不甘故而出手杀人……”
“虽然能说得通,但还不够。毕竟杀人又不是杀鸡,那两人都是有些家底身份的人,若非迫不得已,绝不会行此下策。”叶一萧皱着眉思索片刻,慢慢摇了摇头,“而且更重要的是,根据曲娘子的供词,鲍白蓉是吃过晚饭才离开的酒庐。但是在这个时间段里,吕志尚是和账房先生对了一晚上账,沈威和则是和宋嘉伦喝了整夜的酒——无论哪个人,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我们的情报还是太少了。”
“依照你的推论,如果凶手真的是他们二人之一,那肯定还有什么被我们忽略的事实。而这些所谓的矛盾之处,也一定会有合理的解释。”楚良才说罢,推着叶一萧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笑道,“叶先生请走这边,咱们还是去雇个马车——要是你想靠两条腿,那跑到半夜也跑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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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路边雇了一辆马车,先去了距离衙门比较近些的吕志尚的木雕店。按照叶一萧的意思,昨天几人询问的重点皆在吕志尚本人,虽然也和几个仆役以及那位账房先生聊过,但主要还是验证吕志尚那一日的行踪。此番二次前去,是想多问问其他人。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两人来到那间两层小楼前,竟是老板吕志尚亲自开门。叶一萧和楚良才对视了一眼,未免都有些失望,但是来都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屋。
三人寒暄两句,还未待叶一萧提问,倒是吕志尚先开了口:“我听说昨天已经抓了一个嫌犯,两位今天怎么又来了?”
叶一萧打了个哈哈:“吕老板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生意人嘛,总有那么一二门路。”吕志尚闻言一笑,“再说虽然我并非鲍姑娘的良人,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自然希望官府早日抓到凶手,好让鲍姑娘瞑目。”
“吕老板果然情谊深厚,在下佩服……”
叶一萧正艰难地措辞着客套的话语,楚良才却忽然开口:“你们先聊,我在这店里逛逛行不行?”
叶一萧一愣,有些不明白楚良才的用意,而吕志尚依旧笑得温和:“这位大人请随意。前堂原本就是供客人挑选货物之所,倘若大人也想照顾小店的生意,那真是吕某的荣幸。”
“那就多谢吕老板了。”
楚良才说完,真的站起身来,去看货架上摆放的各色木雕去了。叶一萧也定了定神,继续道:“我们尚有些问题想问店中的伙计,吕老板能不能帮忙叫他们过来?”
听他这样说,吕志尚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语调也冷了下来:“衙门分明已经抓住嫌犯,听说明日便能宣判,大人为何偏要故意为难?还是说……二位此番前来,并非是太守大人的意思?”
对方一语中的,叶一萧听得冷汗都要下来了。韦承泽分明已经承认是自己杀了人,明日的庭审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他和楚良才的私下调查,着实名不正言不顺。
横竖吕志尚不想配合,叶一萧也不能强迫问话,只得告辞离去。然而就在他起身准备告辞的时候,忽然注意到屋子一角有些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叶一萧脚步一顿,迅速回忆起昨日在此处的见闻,脱口而出道:“那个自鸣钟呢?昨天还摆在那来着。”
“那个……”不知是不是错觉,叶一萧仿佛看见吕志尚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放到后堂了,摆大厅里老是吓到人。”
听见吕志尚的回答,叶一萧脑海中仿佛又响起了那只自鸣钟“铛铛铛”的报时声,如同一道利剑,穿透了思绪的迷雾。他半是恍然半是不甘地起身告辞,和楚良才一起回到了大路上。
走出没几步,楚良才便问道:“问出什么来没有?”
“完全没有……”叶一萧很是挫败,“只能晚点时候再来了……”
楚良才嗤了一声:“就是半夜来也没用,你刚刚进门时那表情太明显了,就是把吕志尚当嫌犯来的,估计他在韦承泽被判有罪前都不会给你问话的机会了。”
听他这么说,叶一萧登时急了:“那怎么办?我有必须确认的事情要问!”
而楚良才倒是老神在在:“那就在这等等吧。”
叶一萧茫然四顾:“啊?你要等——”
他话未说完,便听见一声呼唤:“二位大人果然还没走!”
从道路另一边跑来的是一个年轻人,正是刚刚在吕志尚店里见过的伙计之一,身形瘦小,面相却十分机灵。叶一萧愣住了,不可思议地扭头望向楚良才。而楚良才什么都没说,只将他拽到身前,又晃了晃手中的半块银子,对那伙计道:“叫你出来,是他想问你点话。”
“小人可不敢在背后说吕老板的坏话……”小伙计望着他手中那半块银子,脸上露出了纠结的表情,“再说,再说那晚老板确实是和账房在一起,大人不是已经问过了么?”
“不会让你说什么对你们老板不利的事的,我就是有点好奇……咳。”叶一萧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口,“你们那位即将嫁过来的老板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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