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隐形的凶手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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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是一个坐在屋子一角的男人,身形佝偻,椅子旁边则放着拐杖,花白的络腮胡子乱糟糟地虬结在脸上,正怒气冲冲地瞪了过来。
叶一萧原本就有些心虚,被他这样一吼,差点直接退出屋去。好在他还没有忘记两人匆匆赶来的目的,清了清嗓子,道:“你就是周修永的父亲罢?我们发现了新的证据,还有些问题要确认一下,劳烦二位把家里人都叫过来。”
“谁有那种混账儿子——咳咳咳……”
周父高声怒骂,皱纹密布的面孔涨的通红,随即便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那个给他们开门的侍女连忙奔了过去,用手掌轻轻拍打周父的后背帮他顺气,同时略带歉意地开口:“知道了,两位官差大哥不要动怒,老爷脾气不太好……”
叶一萧点点头表示理解,这名侍女自我介绍名叫“卞春娘”,打从十来岁时就在周家服侍。卞春娘很快便将周家的所有人都请到了一楼的大堂中,没想到出了周修永年迈的父母之外,周家一共只有一男一女两名仆人。这不禁让叶一萧有些意外,因为从外面看,这栋宅子足足有三层高,装饰也十分气派,分明就是富庶之家。
似乎察觉到他的疑问,周母叹息着开口道:“我家原本虽算不上大户,却也有百亩良田,都是修永……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成天在外鬼混,吃喝嫖赌一应俱全,家产也基本被他败干净了。”
原来是一个败家子,叶一萧在心中默默地给死者周修永下了论断,开口问道:“你们是谁发现他沉在井中,当时又是什么情况?”
“回官差大哥的话,是我发现的。”说话的是卞春娘,她原本侍立在周母身后,闻言朝两人欠了欠身,“我一早出门打水做饭,但觉得井水很腥,上头好似还飘着什么东西……然后我伸手一捞,发现居然是一缕头发,当即便吓坏了,连哭带叫地跑回屋里,还是四郎陪我去报的官。”
说起早晨的经历,卞春娘语调虽然还算平稳,但脸色却明显变得煞白,显然仍然心有余悸。被她唤作“四郎”的则是周家的另一个仆人,名叫胡四郎,原本是周家的长工,后来周父看他手脚勤快,便经常让他来帮着拉车送货,有时也负责送腿脚不便的周父去江新城里办事。
注意到叶一萧的目光,胡四郎连忙开口:“就像春娘说的那样,我当时还不信,跑到井边自己看了看,结果……”他脸上露出恐怖的表情,仿佛又想起了当时的场景,“我看见下面有个人,头朝下、脚朝上地沉在井里头,旁边还卡着几块大石头,水都给染成红的了,等捞出来了才知道,居然就是周公子……”
叶一萧听他这样描述,不由问道:“周修永一整晚都没有回家,你们难道就没人觉得奇怪么?”
胡四郎闻言,仿佛有些纠结地扭头去看卞春娘,卞春娘又看向自己的主人。末了,还是周父哼了一声道:“不肖子成日在外鬼混,我们本来就许多日没见了!谁成想他还专门跑回家里来死!”
“老爷!”许是这话着实说得太过分了,周母哽咽地喝止了她。年迈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再怎么说,修永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还请各位官差大人早日查出凶手,还我们家修永一个公道……”
“夫人请放心。”
叶一萧肃然回答,却没想到周父忽然勃然大怒起来,用拐杖头笃笃敲着地板,握着拐杖的手也迸起了青筋:“那种不肖子,倒真不如二十年前便摔死他!连自家老子治病的钱也敢偷,现在人死就死了,能不能麻烦官差大人把钱给我们找回来!”
这一次周母没有反驳,而是用手帕捂着脸抽泣起来。叶一萧从没经历过这种家庭伦理的戏码,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只能手足无措地坐在椅子上,捧着茶杯尴尬地等对方哭完。好在旁边的楚良才见他是真的应付不来,便主动打破了自己自进屋以来就保持的沉默,转而问那两个仆役道:“刚刚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周修永真的偷了他父亲治病的钱?”
“……是真的。”卞春娘握在一起的十指一直在不停地绞来绞去,“老爷腿脚一直不好,尤其每到冬天就疼得难受。三天前周少爷忽然回家来了,还主动跟老爷夫人道歉,说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做人……当时老爷夫人都很高兴,却不曾想……却不曾想……”卞春娘用力吸了吸鼻子,“不曾想周少爷半夜就跑走了,还把老爷准备明年开春去治腿的钱也卷了个干净,再之后我们都没见过他,直到今天一早,我去打水的时候……”
“这么说来,你最后一次见周修永,是三日之前的事——你也是吗?”
楚良才忽然把问题抛向了在一旁站着愣神的胡四郎,胡四郎猝不及防地愣住了,下意识地回答:“是……是的。”
叶一萧注意到,胡四郎在答“是”的时候,眼神好似有些闪烁。他心中暗暗记下这一笔,而楚良才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般,又问道:“凶器找到了吗?”
“下午的官差大哥们说还没找到。”
“昨天晚上,你们四人分别在哪里?”
“我和老爷在一楼的房间睡觉。”周母已经止住了泪水,虽然语调仍旧有些哽咽,“老爷他腿脚不好,从好几年前就没上过楼了……”
“你说这些做什么!”周父有些不满地打断了她,“我们整晚都没有出过门,莫非你怀疑是我们老头子老婆子半夜出门,把儿子给杀了吗?”
他的措辞得极为不客气,显然仍在气头上,而楚良才的面色仍旧温和,并没有动怒的意思。卞春娘担忧的目光在几人之间逡巡了一周,然后才轻声开口:“我住在二楼,四郎住在后院的房里,都只有一个人。”
叶一萧见问的差不多了,便站起身,对卞春娘道:“可以了,你跟我们出来一下。”
“要……要做什么?”
卞春娘有些紧张,拧在一起的手指被她自己捏到通红。楚良才也跟着站了起来,冲她笑了笑,那张脸虽然瘦得有些怕人,但此刻却露出些许温和宽慰的神色:“只是再去看一下那口井,你不要紧张。”
三个人来到后院,叶一萧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周修永的尸体被捞出来之后,你有看到吗?”
“看到了……头涨得那么大,被泡得好白,要不是身上穿的衣服,真认不出来那是周少爷……”卞春娘的神色有些茫然,“咱们不是出来看那口井的吗?”
叶一萧没有理会对方的问题,而是继续追问:“那,你有看到他头上被打的伤口吗?”
“有看到,官差大哥们说是被锤子打的,周少爷整张脸都……都……”卞春娘说不下去了,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虚虚圈出一个环形,“像这么大小的锤子,四方头的……但是我们家没有这样的东西,真没有!”
卞春娘急切开口,显然今日已被问过不止一遍。叶一萧同楚良才对视一眼,而后故作深沉地颔首:“那个胡四郎,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们?”
“啊……”
卞春娘轻轻地倒抽一口冷气,望向叶一萧的目光几乎是饱含恐惧了。而叶一萧却没有露出任何怜悯之色,只沉声开口:“休想抵赖!莫非……你是想等到了衙门再说?”
“官差大哥!”卞春娘终于哭了出来,她两膝战战,几乎跪倒在地,楚良才适时地搭了一把手,扶着她坐在一旁的花圃上。
“别害怕。”楚良才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到卞春娘的手中。叶一萧眼尖,认出那张帕子正是他平时用来包证物的,今天白天好像还用来拈起过夏小莲被打碎的颅骨,也不知道洗了没有。
卞春娘用那张可疑的帕子擦了擦泪,抽噎了半晌,这才终于开口:“其实昨天傍晚,我看见四郎出门了……八成是去见少爷。”
楚良才扬眉:“你怎么知道他是去见少爷?”
“往常少爷跟家里吵架,都是四郎偷偷从家里拿钱接济他……所以,我觉得这次也是……”
“那你知不知道,你家少爷的相好叫什么名字?”
“……相好?”卞春娘一脸茫然地反问,“从来没见少爷带女人回来过,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相好。”
“可以了,多谢你。”楚良才扶起卞春娘,“刚才我们问你的话,不要告诉任何人。”
“是。”
卞春娘双手将手帕还给楚良才,朝二人行了一礼,便匆匆跑回屋中。她好似仍然很害怕叶一萧,在这个过程中连正眼都不敢看他。而直到卞春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楚良才才笑了出来:“不错嘛。”
“你就别打趣我了……”叶一萧嘟囔了一句,刚才两人配合默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才套出了这么多话,但他实在不习惯扮演这种威严的角色,现在只觉得身心俱疲。
楚良才显然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别急,等问完胡四郎,你再丧气也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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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了卞春娘的供词,叶一萧将胡四郎喊出来时的底气便足了很多,也不多同他客套,就直接切入主题:“其实你昨晚上见过周修永罢。”
“我——”
胡四郎一愣,脸色霎时变得煞白。这反应比预计中的还要夸张,叶一萧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么说来,你果然见过咯?”
“不……我不知道……”
胡四郎连连摆手,甚至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差点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叶一萧见状向前欺近一步,直逼胡四郎的面门,厉声道:“若有隐瞒,依同罪论处!”
“同罪……同罪……”胡四郎喃喃地念着这个词,仿佛终于顶受不住压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地哭道,“求官爷开恩,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胡四郎这么快就认了怂,其实叶一萧也暗中松了口气,道:“说罢,昨晚是怎么回事?”
“就是……少爷问我要钱去见姘头,我从夫人那拿了点体己给他……”
叶一萧隐隐觉得他们追寻一日的答案就在前方,连忙追问:“那你可知,周修永的那个姘头,叫什么名字?”
“姓夏,夏娘子……”胡四郎脸上露出看堪称惊恐的表情,“您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否则下一个沉在井里的就是我了!”
“哦?”这两桩看似毫不相干的案子终于在此刻有了交集,叶一萧眼前一亮,却还是继续维持着高深莫测的表情,“莫非你知道,是谁杀了你家少爷?”
“是夏娘子的丈夫!许老板,绝对是他!”胡四郎停下了磕头的动作,咬牙切齿地开口,“之前许老板来庄子里进货的时候,那位夏娘子都会跟着,然后就认识了少爷……但据说许老板以前当过兵,杀人跟砍瓜切菜似的!所以少爷非常怕他,总是——”
“等等。”叶一萧忽然打断了胡四郎的絮叨,“你是说,许兴业会来你们庄子里进货?”
胡四郎一愣,他正讲到义愤之时,控诉许兴业的暴虐与可怕,却不明白为何这位官差大人忽然开始追问这等细枝末节:“是、是啊……时令的季节里,每隔三五天都要来一回。”
叶一萧和楚良才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出了激动。叶一萧感觉那团团迷雾正如同抽丝剥茧般缓缓消散,露出隐藏在其后的真相。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今天一早,他也来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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