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明月不言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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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楚良才再一次走出停尸房时,已是晨光熹微。他整整一夜都没有睡,此刻两腿发软,双目也被灯油和炭火熏得刺痛非常,头脑却是一片清明。然而,眼见就要到升堂的时辰,叶一萧却还没有回来,楚良才一时间着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却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拍肩。
“小楚,早啊。”
陈飞雨随口打了个招呼,冷不防竟被楚良才一把拽住:“飞雨,帮我个忙!”
“……怎么了?”
陈飞雨一头雾水地停下脚步,还没等他弄明白,却见楚良才抬起双手朝自己一揖到底。素来淡定的楚仵作难得这般激动,直把陈飞雨吓了一大跳,他连忙伸手去扶:“什么忙说就是了,你往日也帮过我许多,哪里用得着这么客气!”
“贺大人马上就要升堂审案,因为韦承泽已经认罪,所以没有意外的话,各方陈述完毕之后便会宣判。我想请你帮我拖延片刻——”楚良才却不肯起,语调恳切,“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不管用什么方法,请你一定要让贺大人不要判罪!”
饶是陈飞雨方才脑中掠过千般念头,也万万没想到楚良才求自己帮的会是这样一个忙。他茫然地问道:“可是……杀死鲍白蓉的凶手,不就是韦承泽么?哪怕能拖上一时半刻,又有什么意义?”
“不,韦承泽是无辜的,此事说来话长……”楚良才没有解释太多,“我昨夜重新验尸,又有了新的发现,叶一萧也去找证据了,现在还没回来——飞雨,你能不能帮我拖知府大人一会儿?”
陈飞雨的脸色数度变换,终于,他咬紧牙关,狠狠一跺脚:“小楚,我信你,万一叶先生最终也没找到证据,大不了咱仨一道被扫地出门,上衙门门口卖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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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有范阔步走向主座,鲍白蓉被杀一案在一片肃穆中升堂。正如楚良才所预料的那样,韦承泽痛快认罪,吕志尚、沈威和鲍家哥嫂各自陈述了证词,贺有范便准备宣判。
“等等!”
贺有范手中的惊堂木正欲拍下,忽听一声高呼,竟是陈飞雨站了出来,脸颊涨得通红,喊道:“这个案子,还……还有疑点!”
“什么?”贺有范皱眉,“莫非陈捕快还有别的发现?”
“我认为前期的调查还不够充分,譬、譬如,那个酒庐的老板曲娘子,虽说她风韵犹存,但终究是徐娘半老,见鲍白蓉年轻貌美,就连勾搭上的酒客也都是有钱人,就心生、心生嫉妒……”
陈飞雨开口时还中气十足,越往后说便越是没有底气。堂上众人一头雾水,堂外围观的百姓也是议论纷纷。便在此时,有个清越女声朗声反问:“你说奴家什么?”
说话的正是酒庐的老板曲娘子,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浅青色长裙,腰间结着深绿色的丝绦,整个人清丽优雅,却正满脸怒容。陈飞雨回头看见她挤过人群来到最前,若不是面前还站着两个手执长棍的衙役,简直是要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登时心虚更甚,却还是咬牙开口:“看!曲娘子出现在此处,便是明证!鲍白蓉人都死了,若非曲娘子做贼心虚,为什么要来衙门听审?”
曲娘子闻言一声冷笑:“奴家店里死了人,连看一眼都不成?再说白蓉可是奴家一手教出来的,哪怕算不上师徒之情,也总有共事之谊,怎到你这里,变成了血口喷人的铁证?”
“……飞雨,你在说什么!”
捕头江和豫低声斥道,用眼神示意他快点下去。然而陈飞雨却充耳不闻,复又将矛头转向了堂上的几人:“除了曲娘子,鲍白蓉的哥哥嫂嫂也有嫌疑……哪有自家妹妹死了,却一点都不难过的?”
鲍家哥嫂显然没料到他居然来了这样一出,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连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冤枉啊大人!我们小门小户的人家,也就做点小买卖,哪里敢有杀人的心思!”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两个——”
“陈飞雨,休再胡言乱语!”眼见陈飞雨越说越离谱,捕头江和豫终于按捺不住,厉声打断了他未讲完的话。同时上前一步,朝贺有范一揖到底,“知府大人,是在下治下不严,请大人恕罪!”
贺有范此时也已听出,陈飞雨不过是在故意捣乱,不由怒道:“来人,把他给我乱棒打出!”
两个衙役走上前来,就要将陈飞雨拖走,恰在此时,又有人冲入堂中,高声大喊:“知府大人!且慢!!”
贺有范抬眼望去,只见那人穿着一身簇新的江新府衙役制服,蓬头垢面,喘息不止,不知为何看着有些眼熟。叶一萧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前阵阵漆黑,双耳也嗡鸣不止,但他仍强撑着抬起头来,道:“贺大人,在下……在下叶一萧……”
贺有范看见他就觉得头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怎么老是你?!”
叶一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一手撑着膝盖,一手将一物高高举起:“关于……呼……这个案子,我……我……还有……新的证据,请知府……呼……大人决断!”
贺有范皱着眉头,目光在叶一萧和陈飞雨当中来回逡巡:“莫非刚才他也是受了你的指使……”
叶一萧虽然不知先前楚良才到底是怎么和陈飞雨交代的,但既然贺有范这样问了,便也索性应了下来:“方才……是我对陈捕快说,凶手……呼……另有其人,但……或许陈捕快……有所误会……”
贺有范递了个眼神,有衙役上前接过叶一萧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一方手帕,内中包着那只明月耳环。衙役将手帕和耳环恭恭敬敬地呈到贺有范的案头,只见那只耳环上满是血迹,金属雕刻的祥云纹上更是沾着些许奇怪的污物。贺有范皱眉沉思,他片刻之前才见过一模一样的耳环,那正是给韦承泽定罪的重要证据,现在叶一萧居然拿出了遗失的另一只,着实令他惊讶。
因此,贺有范没有继续追问为何叶一萧会出现在这里,只沉声问道:“这不是死者的另一只耳环么?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叶一萧此时终于喘匀了气,他扶着膝盖站直了身子,朝贺有范行了一礼,道:“回贺大人的话,这只耳环是我在正诚坊那个水沟旁边的杂草中发现的。真正的凶手并非韦承泽,而是鲍白蓉的情人之一、木雕商人吕志尚!”
原本待在证人席上的吕志尚听他这样指控自己,先是微微一愣,而后迅速镇定下来,冷笑道:“你倒是说说,我是如何杀人的?我那一整晚都在铺子中同账房对账,中间只离开过不到两刻,这么短的时间,别说去正诚坊中杀了人再回来,光是赶到那里都来不及!”
“没错,那晚你确实没有去正诚坊,因为那个水沟并非案发地点,那些挣扎的痕迹都是事后伪造的。”说话的竟是楚良才,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堂下。光天白日,这人却跟个游魂似的,走路完全没有声音,再配上那麻杆一样枯瘦的身子,活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病痨鬼,直让好些人生生打了个寒噤。
好在楚良才并不是专程来吓唬人的,他指挥两个衙役将鲍白蓉的尸体搬了上来,道:“如今天寒,尸体之上伤痕难见,我以熟碳隔照整整一晚,再以酒泼纸贴,总算发现了些许痕迹。”楚良才一边说,一边掀开鲍白蓉身上盖着的被单,“贺大人请看,鲍白蓉的后背与肩膀上都有大片擦痕,两边对称、十分浅淡,当是死后被人拽住两脚,在地上拖曳所留下的痕迹。也就是说,鲍白蓉并非死在正诚坊的水沟之中,而是先被人杀死,而后再抛尸于此的!”
楚良才说完,扭头正对上了叶一萧的目光。双方谁都没有说话,但叶一萧分明读懂了楚良才眼神中的坚定与鼓励。他深吸一口气,伸手一指鲍白蓉那肿胀溃烂面孔上残余的斑驳印记,接上了楚良才的话头:“吕老板,鲍白蓉脸上有胭脂和铅粉的痕迹,可知她当时曾经化妆,为的就是来见你。然而你的店铺经营不善,急缺大笔资金,泰和钱庄二小姐的嫁妆恰巧可以解此燃眉之急。你担心鲍白蓉的存在会搅黄这桩婚事,便暗中起了杀心——那夜你先将鲍白蓉到店铺附近,将她杀死之后,将尸体藏入马车,第二天再借着外出送货的理由,抛尸入正诚坊的水沟,并伪造成抢劫杀人!”
“这是污蔑!”被人直指为凶手,吕志尚居然仍旧不慌不乱,反问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我现将鲍姑娘杀死再抛尸沟中,那么可有证据?可有在我家找到凶器?可有在我的马车里寻到血迹?倘若都没有的话,这种手法,那个沈威和也一样能做到!”
“……啥?!”莫名其妙被叫到名字的沈威和差点跳起来,“姓吕的你什么意思?!”
“凶器和血迹自然不会有,吕老板就是确信这一点,才会这样说罢?”叶一萧冷笑,不再看他,而是转向了堂上的贺有范,“知府大人请看,这只我在抛尸现场捡到的耳环上面的污渍,乃是粘有木屑的松香!”
“什、什么?!”
吕志尚的面色霎时变得灰败,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叶一萧见他此刻表情,胸中底气愈发足了,继续质问道:“这只耳环在鲍白蓉身死那日才第一次戴出门,吕老板不妨说说,你自称那晚没有与鲍白蓉见面,她的耳环上为何会有你制作木雕时使用的松香?”
“是……是我杀的……”吕志尚跌坐在地,再也没有了方才那股从容的气势,看起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但是……都是那个女人不好……明明只是玩玩,她偏要……偏要纠缠不休……”
“混账!!”忽听一声愤怒的暴喝,竟是来自于一旁的韦承泽。他原本披枷带锁,被两个衙役按住肩膀跪坐在地,此刻却不知从何处横生一股力气,挣脱了那两人的禁锢,冲到吕志尚的面前,狠狠揪起他的领口,“白蓉那样喜欢你,你竟敢——你竟敢杀了她!!”
然而吕志尚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双目灰暗,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任凭韦承泽用力摇晃着自己的身体。衙役们此时才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拽开,韦承泽挣扎着望向鲍白蓉惨不忍睹的尸体,终于呜咽着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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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山的铁证之下,随后的宣判都没有了悬念。吕志尚被押入死牢,留待秋后问斩;韦承泽也因故意承认杀人罪行、藐视朝廷命官而被打了二十大板。陈飞雨、楚良才和叶一萧则因破案有功,侥幸逃过一劫,但免不了被师爷纪宏儒好一顿唠叨,又扣了月奉了事。
于是,走马上任不到三天的仵作助手叶一萧,一个子儿都还没拿到,便先倒欠了江新府衙四贯钱。楚良才对此自然唉声叹气,却也不得不掏出那本就微薄的积蓄,勉强维持两人的生计。
这天一早,两人正在家中吃饭,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敲门。叶一萧随便擦了擦手便赶去开门,来人十分眼熟,居然是韦承泽。
韦承泽刚刚挨了二十大板,走路还有些一瘸一拐的,他看见叶一萧和楚良才,当即双膝跪地,朝着两人就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多谢二位,给白蓉讨回了公道!”
叶一萧被他这一跪搞得有些懵,楚良才倒还淡定,放下手中饭碗,走上前来将韦承泽扶起,道:“分内之事而已,若是你不作伪证,我们倒能请快些。”
“……对不起。”韦承泽讷讷地开口,“当时我听说白蓉死了,一心也想随她而去……给二位添麻烦了。”
“对了,你等等……”叶一萧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屋翻找起来。片刻之后,他拿回一只手帕,里面包着一对耳环,一只染满血污、一只十分干净,浑圆的珍珠如同明月,隐在云朵之中,正是鲍白蓉一案中的决定性证物。叶一萧将手帕递到韦承泽的手心,道:“案子判完了,这个也就没用了,你拿回去罢。”
韦承泽捧着手帕,双手微微颤抖,语声哽咽:“白蓉从来都对我不屑一顾,我也没能保护住她,我真是没用……”
听着韦承泽带着哭腔的话语,叶一萧也有些难过。他原本只觉得这人求而不得便暗中跟踪的“爱情”十分可怕,现在见对方这副模样,真是可悲又可怜。
“也不一定。”楚良才忽然开口,他晃晃悠悠地走回桌边,重新捧起了饭碗,头也不抬地说道,“你能捡到那只耳坠,也是冥冥中注定,否则我们恐怕根本想不到还有这样一件证物。这是鲍白蓉对你最后的托付,而你也顺利完成任务,帮她伸冤,找到了真正的凶手。”
“多谢……多谢你……”
韦承泽流着泪道谢,告辞离去。叶一萧望着他的背影,像第一天认识楚良才一样,惊讶地看着他:“没看出来啊,小楚你居然这么会安慰人?”
“滚!”楚良才翻了个白眼,“再废话我让你交房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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