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隐形的凶手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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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被扣了一个月的俸禄,叶一萧的租房计划便被迫搁置了。而楚良才那四面漏风的破旧小屋根本没有烟道,自然也不会有做饭生火的炉子,在跟着对方接连吃了五日干硬的炊饼之后,叶一萧终于忍无可忍,决定改善伙食。
叶一萧首先盯上的便是楚良才家对面的一家馄饨店,这家铺子每天早早开张,生意异常火爆。只是老板的脾气好似有些古怪,每日都只卖两百碗,卖完不管什么时辰,都会直接收摊回家。于是叶一萧这几日在家啃炊饼的时候,都能听到一街之隔的馄饨铺子上人声鼎沸,不乏有人大老远从别的坊间赶来,只为了一尝美味。而他们两个人分明住得近水楼台,却一次都没有吃过。
于是这天,叶一萧起了个大早,拽着楚良才出了门,排了一刻钟的队,气壮山河地将十六个铜板拍上桌子,叫了两碗馄饨,寻了个桌子坐下。叶一萧是典型的北方口味,葱花芫荽、加辣加醋,雪白小巧的馄饨配上翠绿的葱花和鲜红的辣椒,单是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而楚良才却只是揣着双手,对老板道:“什么都不加,多给我点汤就好。”
叶一萧早已饥肠辘辘,再加上那馄饨确实不负盛名,皮薄馅大、鲜香可口,他一口气吃完了大半,心满意足地撂下了碗,这才想起去看楚良才——结果发现对方吃馄饨的表情和先前啃炊饼时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样慢条斯理、不慌不忙,每一口之间的速度好似都是一致的,完全没有露出好吃或者不好吃的表情。
叶一萧摇了摇头,他早就觉得楚良才每日吃饭的目的好似只是为了活着,无论什么东西,能充饥就是好的。于是他决定不让这个怪人破坏自己享用美食的好心情,仰头连汤都喝了个精光。
先前为了确保一定能在老板卖完两百碗之前排上队,叶一萧特地起了个大早。结果现在两人吃完馄饨,东边的天空才刚刚亮了起来。这个时间有些不上不下的尴尬,两人索性早早就来了衙门。楚良才素来作息规律,今天被叶一萧拽着早起了整整半个时辰,当下便呵欠连连,见其他衙役们还都没来,就倚在后堂的墙边打起了瞌睡。
叶一萧也有些困顿,正坐在桌旁犯迷糊,忽然听见有人大步走来,还没进屋,便大声叫到:“小楚!小楚你在吗?”
听到这个声音,叶一萧便知道是陈飞雨来了。他们刚刚三个人一齐在上个案子中被罚了一个月的俸禄,此刻便颇有了些难兄难弟的意味,陈飞雨对叶一萧说话的口气也熟稔不少,没有了一开始的客客气气。这让叶一萧暗暗感到轻松了许多,他一贯不擅长应付热情的人,这会儿见楚良才还拄着脑袋打瞌睡,甚至连睁眼的意思都没有,就主动起身,迎了上去,问道:“又有案子了?”
“叶先生,你们来的可真早!小楚这是还没睡醒么?”陈飞雨将手中长棍随手支在门框上,探着头去看里面的楚良才,“昨夜是我巡夜,刚正要换班,就在门口看见一个男的来报官,说老婆被人杀了,正在外堂那候着呢……他说他家在惠安坊,和我家正好顺路,我寻思着反正你们待会儿也要过去,就索性也过来了,咱仨一起去看看。”
陈飞雨一口气说了许多,楚良才也打着哈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都不睁地摸到墙边,从柜子里掏出自己仵作的行头。叶一萧现在还是他的助手,没什么好准备的,便拿起椅背上搭着的外袍穿上,道:“我们走。”
几人一起来到外堂,楚良才出门就被廊间的冷风吹了个激灵,这才完全清醒过来。那名前来报官的男人正垂着头坐在桌前,听到他们前来,连忙站起身,有些拘谨地搓了搓双手。只见这人身长八尺有余,在这样的深秋时节,上身居然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袖口还挽在肘间,仿佛完全不觉得冷。楚良才瞅着他那一截露在外头的精壮手臂,颇有些羡慕地捏了捏自己被厚厚的棉夹衣所包裹住的手腕,目测还没对方的一半粗。
只是这样一个强壮高大的男人,此刻的表情却是悲伤又颓丧,紧紧抿着双唇,就连眼眶也是红红的,看起来着实有些可怜,显然目睹妻子被害对他而言是个非常大的打击。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询问情况仿佛有些残忍,然而三个人都没有什么安慰人的经验,面面相觑了半晌,终是叶一萧轻咳一声,先开了口,道:“你以前在苍梧郡当过兵?”
他语调温和,比起问话,倒更像闲聊。那高大的男人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是,三年前刚刚退伍,大人怎么知道?”
“你手上的茧子位置特殊,当是拉弓时磨出的弓茧,而且看你的站姿,也比寻常人要挺拔些,我便猜你可能在行伍中待过……前些年边疆不太平,但一直兴兵之处,不是苍梧郡便是北岭郡。”说到此处,叶一萧笑了笑,“北岭骑兵闻名天下,按说以你的体格与条件,入选骑兵队绝对绰绰有余,但你却不像是长年骑马的样子,因此我便猜是苍梧郡了。”
叶一萧简单为他解释,那男人一边听着,一边慢慢瞪大了眼睛:“大人真是神机妙算!”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音都有些哽咽,“请大人为我妻子主持公道!”
“快快请起,我只是个小小的仵作,不过你有什么冤屈,都尽管说出来便是。”叶一萧连忙俯身将男人扶起,“待我等查清原委,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多……多谢大人。”那男人抹了一把脸,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几人做了个揖,“小人名叫许兴业,在惠安坊的东北角里开着一家蔬果铺,铺子后面还另有三间堂屋,我和内子都住在那里。平日里我负责给各家送货,她则留下看店……我们,我们……”
眼见许兴业越扯越远,表情也越来越难过,陈飞雨连忙将话题扯了回来:“今天早晨,你发现……发现你妻子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况?”
许兴业的嘴唇颤了颤,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道:“小莲昨天说要回娘家,我就一早出门进货去了,天黑了才回来。今天一早,我再次出城,到家时天才刚亮,我想去厨房给自己随便弄点吃的垫一垫,却不曾想,不曾想……”
陈飞雨敏锐地发现了他没有说出来的重点:“你是在厨房发现你妻子的?”
“是,没错,小莲倒在地上,满地都是血……”
许兴业喃喃,脸上又露出了那副要哭出来的表情,衬着他魁梧健壮的身材,格外有一种反差的感觉,便更令人觉得可怜。见他的情绪实在激动,陈飞雨没有再继续询问下去,而是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许老板,请节哀顺变,剩下的事,便交给我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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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坊离衙门不远,同样住在那里的陈飞雨每天都是走路来回。因此几个人就没有坐马车,而是让许兴业在前面带路,一起步行前往。
刚刚走了几步,陈飞雨忽然凑到叶一萧旁边,小声开口:“叶先生,刚才你可太厉害了!猜的可真准,下次也教教我呗?”
“……什么?”叶一萧颇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陈飞雨说的是他刚刚推测许兴业在苍梧郡当过兵的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求助似的望向楚良才。
“你看我做什么?我又不会你那一套。”楚良才毫不避讳地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扭头对陈飞雨道,“你家叶先生也不是每次都猜得准,不过我看要是他下次再顶撞知府大人,连累咱仨都被开除的话,还能在衙门门口摆个算命摊子,说不定也能日进斗金,可比当仵作要有前途多了。”
陈飞雨一愣,耿直地开口:“上次明明是你让我……”
他话说的没错,但楚良才依旧理直气壮:“那还不是因为姓叶的动作太慢了,找个证据花了大半晚。若非你我机敏,等他回来,案子早判完了!”
便是在几个人说话的功夫,许兴业的蔬果铺子已经到了。陈飞雨让两名衙役守在门口,跟着许兴业一起走进大门。屋中十分干净,没有任何打斗或是被人翻乱的痕迹。许兴业发现尸体的厨房并不在后院那三间堂屋里,而是在正门旁边的一栋独立小屋。这种厨房单独一间的建房方式在江新府十分常见,能够有效防止冬日里的大风将油烟倒灌入屋内。
许兴业走到厨房门口就停下步子,以手掩面,似乎不忍再看屋内的惨状。陈飞雨也不勉强,而是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的木门,在看到内中景象的时候,三个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身为仵作,楚良才见过最多的便是尸体与各色各样的凶杀现场,但这一次的场面还是让他心中微微一震——
整个厨房宛若炼狱,地面、灶台、墙壁、甚至天花板上,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已经变成了深褐色。一个女人面朝下摔倒在灶台旁,淡水粉色的衣裙和长长的乌发都浸泡在血中,更添几分凄惨之色。
楚良才第一个踏入其中,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血渍,走到女人身旁蹲下,开始从包中向外掏出各色器具。叶一萧和陈飞雨对视一眼,彼此都能感觉出对方的脸色有些发白,但谁都没有说话,依照楚良才的吩咐,将厨房的门窗全部打开,借着初升的太阳开始验尸。
依照许兴业的说辞,这名死者名叫夏小莲,正是他的发妻,是一个开朗活泼、十分漂亮的女子,比丈夫整整小了十岁。虽然此刻夏小莲已经成为了一具冰冷可怖的尸体,但仍然能看出她皮肤雪白、腰细臀翘,哪怕是单单从身形来看,都能感觉出这定然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死因是被钝器砸碎颅骨……嚯,敲了这么多下。”楚良才用一把小刀轻轻剃下夏小莲后脑的头发,观察着其下充血变形的伤痕,“凶器呈四方形,多半是一柄锤子——飞雨,让你的人在屋里找一下,有没有这样的东西。”
“明白!”
陈飞雨点了点头,当即便招来另外两名捕快。叶一萧帮楚良才提起剃下的头发,却见夏小莲的整个后脑都凹陷下去不成形状,甚至难以分辨究竟哪一下才是致命伤。应当是被锤子重击了十下有余,也不知那名凶手对她究竟有何等的深仇大恨。
“……莫非是仇杀?”
楚良才显然也有类似的猜测,喃喃地念了一句。而后他便和叶一萧一起,合力将尸体翻了过来。只见夏小莲的面部也同样肿胀难言,虽然没有被锤击过,但鼻梁却整个歪向一边,或许是被人从身后袭击、身体摔倒时不慎撞断了鼻子。
这样一位美女,却死状如此惨烈,着实让叶一萧觉得心有戚戚。然而楚良才却像毫无感觉一般,只按部就班地执起夏小莲的一条胳膊,从手指、手腕、再到肩膀,一一作出屈伸的动作,末了得出结论,道:“死者下颌关节固定、脖颈不可转动,尸癍已经定型,按压颜色不变……遇害时间就是昨夜,约摸是三四个时辰之前。”
叶一萧仔细地听着,努力记忆这些陌生的知识。而就在楚良才认真验尸的时候,叶一萧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地上有一处被截断的血迹,就好像那里曾经放过什么东西。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环顾整个房间,从地上的血迹来看,夏小莲虽有挣扎,但却是从倒下开始就再也没爬起来,在灶台旁不远的位置被连续击打、乃至彻底断气。然而就在他们刚刚进来的厨房门边,却另有喷射状的一蓬鲜血,仿佛有谁在进屋时被人从屋后偷袭。除此之外,地板上流淌滴落的血迹也非常不自然,叶一萧猛地抬头,恰巧与楚良才的目光撞在一处。
叶一萧明白楚良才也定然注意到了这里,便直接了当道:“小楚,这血迹……”
楚良才点了点头,语调极为严肃:“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昨晚在这间厨房中受伤的人,应该不止夏小莲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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