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和南梁这一仗,打得十分顺利,目前不过是将尚未投降的零星城池再扫一遍。三日后,大军重新拔营回朝,行进速度并不快,因前锋被燕王派出去先行劝降,大盛连番得胜,连下城池的消息已经渐次传开,因燕王治下严格,绝不行劫掠扰民之事,不战而降的城池颇多,算得上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大片大好河山。
云嫣算得上运气极好,捡回一条命,只是她伤的很重,又不惯骑马,只能和医官一起乘坐马车。
医官几日照顾云嫣,倒对她生了几分敬意。
这伤如此重,寻常女子定然痛苦难忍,日日呻/吟哀呼,而云嫣却只是俯卧于马车上,不管上药如何痛楚,脸上冷汗淋漓,也是一声不吭。
这日阳光正好,透过飘飘拂拂的帘子洒进来,照在她如玉的瓜子脸上,她蛾眉微蹙,嘴唇紧抿,虽无摄人心魄的美艳绝伦,却有种女子娴雅幽淑之静美,更加病痛折磨,真如西子捧心一般,看得医官心中怦然一动。
医官妻子前年亡故,这两年随行打仗,也没时间顾及续弦之事,见云嫣生的端庄,脾性又温柔,便生了讨她做续弦的念头。只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医官去问了燕王两句,燕王反而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其实萧承煦想的是,云嫣是丽妃身边的大宫女,她的终身大事自然是丽妃做主。
丽妃的大宫女受重伤在自己帐中,传出去就是丑闻。这也是云嫣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恳切请萧承煦把她连划画了扔掉,在荒野里喂野兽的缘故。
谁知医官却误会了,只道是燕王年轻俊朗,人品武功出众,此女千里奔波来投奔,自然是他的姬妾,自己巴巴儿跑去讨要,自然是大大的僭越了。
云嫣见医官和燕王聊了几句,回来后对自己收起活泼态度,显得疏远尊重多了,她虽不明白,也不以为意,只是犯愁自己伤的太重,等回到京师,恐怕也不能立刻回宫复命。
也不知道丽妃是否猜到,自己把消息传给了燕王,她这两天精神好了许多,传国玉玺的事情极隐秘,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去追问燕王,只能自己悬心挂念罢了。
萧承煦和萧承轩虽为亲王,但是打仗时一切从简,每日吃的也和士兵们差不多。仗打了一年多,后勤补给眼看不足,这也是不得不收缩战事,班师回朝的原因。
云嫣虽病中,军营里也没有太贵重的补品,眼看这丫头渐渐能坐起来说话,脸色却异常苍白憔悴,萧承煦心中略微担忧。
他是爱屋及乌,只要是丽妃有关的,哪怕是一个丫鬟,他也想帮丽妃照顾得妥妥当当。
这日军队走了二十多里,前头的小城举城投降,长官带着授印文书等物跪降,萧承煦便接了降书,突然想起云嫣的伤,这小城果然有一间医馆,且有许多珍贵补品。
萧承煦吩咐下去,给熬一碗浓浓的藕粉燕窝粥。
云嫣背上的箭伤到了肺腑,藕粉燕窝粥最是止血养肺,他怕那些传令兵粗手笨脚,兼之有事问云嫣,便亲自端了上马车。
医官自以为勘破玄机,见萧承煦亲自送粥,心中更是捏了一把冷汗,幸而萧承煦是个大度的,否则自己如何收场?
云嫣侧身靠在红缎子迎枕上,正望着窗外发愣,突见萧承煦撩起帘子进来了,顿时脸上微微一红,她也说不清心中的感觉,又是欢喜又是紧张,心脏顿时砰砰跳起来,越是想控制自己,脸就越发红了,红得萧承煦有些担心:“云嫣,你是又发热了吗?”
云嫣咬着唇摇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好把头偏了过去,萧承煦只见她鬓发微蓬,几缕碎发遮着的耳垂都嫣红无比,心中略觉异样,想来不过是未嫁女子单独和男子见面的羞涩罢了。
“这粥你先喝了,对身子有帮助。”萧承煦把手里的碗递了过去,云嫣慌忙去接,只是她病体未愈,手足都软弱无力,刚接着碗,就朝外翻了去,险些撒在车厢里。
萧承煦眼疾手快,立刻托了一把,挽回了难得的补品。
云嫣的手被萧承煦的大手托在里面,她抽走也不是,留着也不是,心中更是窘迫,只觉得纳闷,自己平素的镇定都到哪里去了。
萧承煦倒也不在意,他说:“你身体还没好,我来喂你吧。”
说着用汤勺盛了一勺子粥,送到云嫣唇边。
“这……奴婢如何能劳烦燕王殿下?”云嫣不敢张嘴。
萧承煦是个爽直的人,他也不在乎帮一个娇弱斯文的女子小忙:“你赶紧吃完就不劳烦我了。”
说着,见她还在犹豫,将那勺子凑到自己的唇边,试了试温度,并不烫。
“快吃。”
这话带着几分命令意味,云嫣不由自主就吃了下去。
她只顾着快点吃完,一口接一口,不留神就呛着了,差点把嘴里的粥喷出来,忙用帕子紧紧捂着嘴,犹记得道歉:“失礼了……请燕王殿下恕罪……”
萧承煦只觉得此女过分拘谨,大概是有些怕自己,他不禁失笑:“你又不是故意的,吃粥呛了一口,这有什么好恕罪的?”
云嫣点点头,垂首吃完,燕王想起那医官期期艾艾求自己的事情,不由仔细打量了云嫣两眼,只见她肤色白皙,眉目精致细腻,绝不是北地胭脂的大气明艳,因失血过多,唇色略显苍白,那种楚楚动人颇有南方女子的纤弱之美。
萧承煦掀开帘子,四面看去,正是黄昏放饭时候,战马在草地上悠闲吃草,士兵们都聚在帐中吃饭,风吹草低,四周并没有旁人,他缩回到车内,轻声问:“云嫣,你上回为何说传国玉玺不详?”
云嫣亦是轻声说:“这事在南唐境内人人皆知。南唐后主李崇简拥有传国玉玺,将之视为珍宝。但南唐偏安江南一隅,此地富庶却不善骑射征战。得传国玉玺得天下的传闻,被南梁皇帝得知,就修书给南唐国主,要他把玉玺献给南梁,谁知李崇简非说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如何能在他手中丢弃?”
说到这里,云嫣略略气促,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李崇简说自己有传国玉玺,得了上天庇佑,将来一定会君临天下,说什么也不肯献给梁帝,梁帝一怒之下,发兵五万就攻陷了南唐都城。
最后,那李崇简不愿负上灭国的罪名,在瑶光殿中遍洒桐油,要把自己和传国玉玺一起烧毁。
那一场火熊熊蔓延,将南唐国主的宫殿烧了个干净,无数宫女内监因逃不出去,都死在了那场火里。奇妙的是,梁帝部队进去,却在灰烬中找到了传国玉玺。现在,南梁也在大盛手里灭了国。
燕王殿下,若不是拥有传国玉玺,或许南唐国还能多苟延残喘几年,就因为怀璧其罪,李崇简被烈焰炙身而死,这东西难道还不邪性吗?”
萧承煦听的入神,一双漆黑明澈的眼珠盯着云嫣,目色复杂难测:“云嫣,你为何对这宫闱秘事知道的如此清楚?”
云嫣恍惚间脱口而出:“我就在那里。”
熊熊的火光照亮了整片宫闱,巨大的建筑在火光中轰然倒塌,哭声求救声震天,她娘带着她往外逃,四处都是飞射的流矢,娘背上中了一箭,一把将她朝外推去:“逃啊,云嫣,快逃啊!”
她换上了内监服色,匆匆往宫外逃,仍旧被南梁军队逮住。
帝女宗姬作为战利品分给高管战将,而这些小宫女若无兵士想要,就拖出去变卖换银子。
她当时不过十二岁,生的瘦小,又穿了内监服色,被当成一个小黄门栓了绳子拖出去卖。
丽妃买下她的时候,她已经三天没有喝水,奄奄一息。
一想到这里,她心中悚然一惊。
自己居然面对丽妃的心爱之人心旌摇荡,她这样忘恩负义,如何使得?
她强自镇定心绪,轻声说:“燕王殿下,丽妃娘娘得知此事,真的日夜忧心,生怕您一招不慎,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您平平安安!”
燕王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碧玉扳指,突然问:“这大好如画江山,若我舍弃不了,非得舍命一博呢?”
他的目光如电,盯着云嫣:“那时你家主子还会为我着想吗?”
其实他是心中生了疑,丽妃是不是嫁给了皇帝后,身体属于那个男人,连一颗心也倒了过去。
或许丽妃只是怕自己篡夺皇位,威胁到今上的地位罢了。
云嫣不假思索回答:“我家主子定然会站在燕王您这边,不论您做了什么选择。”
其实……我也一样。
云嫣心中想,哪怕你要当反贼,被万民唾骂,哪怕兵败垂成功亏一篑,我也会站在你这一边,陪你穷途末路,陪你四面楚歌。
萧承煦目光终于柔和,他说:“但愿如你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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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即将回到京师,到了城外三十里地,已经是黄昏时分,继续赶路恐怕也赶不上城门关闭前入城,萧承煦索性叫军队在城外休息一晚。
苏玉盈得知消息,顿时心里跟猫儿挠一样急切。
承煦哥哥已经近在咫尺,却迟迟不进城,她都一年多没见他了,心里十分想念!
想来萧承煦哥哥征战在外,若是自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是极欣喜的。
她要亲口告诉他,她有多想他,多喜欢他!要亲眼看到他开心的模样!
苏玉盈胆子大的很,干脆从家里偷偷溜了出去,一口气坐马车到了军营附近,她生怕军营中人不让她进去,还随身带了一块郡主玉牌,见有人问,就告诉他们,自己是燕王府女眷,让他们赶紧退下。
那些士兵哪里见过如此刁钻娇蛮的少女,见她确实是满头珠翠,装束华贵,心想这样的弱女子能怎样威胁燕王?若她真是燕王府里的宠姬,得罪了她自个儿反倒是大大的不好。
苏玉盈兵行险着,一路居然畅通无阻,刚走近燕王帐内,就听到萧承煦声音爽朗快活地说:“这一招本王倒要看看你该如何应对。”
她悄悄挑开帘布一看,燕王萧承煦面对面居然坐着一个女子,此女背对自己而坐,斜靠在一个垫着锦垫的小几上,仿佛无限慵懒娇媚,在燕王面前如此行为,真是熟不拘礼。
她黑发披垂,脑后不过松松挽了一个髻,虽是一身布衣,却显得身形纤弱,腰身更是不盈一握。
她抬着一只手,手里捏着一枚棋子,显然正在和燕王萧承煦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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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脉此情谁诉——辛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