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煦这几日都在校场消磨时间。
不是看神策营和神机营的操练，就是和营中勇士较量一番，非把自己练得满身大汗，筋疲力尽才罢休。
萧承轩知道他兄长必然心情不甚畅快，做兄弟的有今生没来世，只能舍命陪兄长咯。
一百零一次被兄长一个过肩摔砸在地上，萧承轩真是难受极了，其实未入关前，他们都极习惯练习摔跤近身肉搏的技击术，可现在入关来了，校场的地面可是夯实的黄土地，并不是大草原上柔软如毯的及腰深草地，摔得他从后背到内脏都震得疼。
“哥，饶了弟弟这条小命吧！”他摆摆手，萧承煦冷如冰玉的脸上终显笑容，刚伸手去拽他，就听到身后雄浑的笑声。
“不愧是我大盛朝最勇猛的男子，哪怕是不出征打仗，也不曾有一日放松了弓马操练！”
皇帝拊掌大笑。
萧承煦单膝行礼：“咱们大盛朝是马上打的天下，这马上的功夫，臣弟等一日不敢忘。两营的兄弟们都日日历练，只等再次挥军的时机。”
梁帝已经上吊殉国，但是梁国境内仍旧有两大片国土尚未收归，这是梁国的两位藩王分别辖制的地方，都是极富庶的地域，人烟稠密，对于大盛朝来说，是志在必得。
皇帝朗声大笑，双手携两个弟弟，回行宫畅饮叙怀。
萧承煦喝了几坛子酒，整个人都醉意朦胧，一双斜飞的眼角染着红，皇帝揶揄他：“九弟今日是不胜酒力啊。往日你可不止这一点浅量。”
萧承轩握拳捂唇，咳嗽两声：“皇上，您还不知道我九哥这几日忙着什么吗？他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美人总算是收进府里了，这些日子真是夜夜忙碌，都操劳累了。”
皇帝侧目看萧承煦：“哦？此话当真？”
萧承煦皱眉，清俊的脸一板，漆黑的眼珠里满是不耐烦：“皇上休要信他瞎说，我岂是那种眷恋于儿女私情的人？不过是一姬妾耳。”
“你就别嘴硬了，这姬妾昨夜里说想吃郑记的甜桂花卤藕，你可不是半夜就披衣服起床，忙忙的去敲人家店家的门，人家说睡了今晚上不营业，你居然翻墙进去，给了一锭金子才端了两盘子甜藕走？”
萧承煦干脆不理他，倒了满满一碟子酒，举高过头顶：“皇上，臣弟敬您一杯。”
皇上笑不可抑，也举起九龙杯：“九弟可是谢朕这个媒人？这是一杯媒人酒？”
萧承煦居然也不接话，一扬脖子把酒喝了，还连连给自己又倒了两碟子：“皇上陪臣弟喝酒，理应皇上一杯，臣弟三杯！”
皇帝终于纵声大笑。
他心底那点疑虑总算是烟消云散。
要知丽妃曾经遇险，哪怕丽妃是他最宠爱的妃子，做皇帝的也打算放弃了。可是萧承煦却敢违逆自己的旨意，单枪匹马深入敌营把她救了出来。
那时候皇帝就疑心深重，九弟为何舍生忘死？
他和丽妃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现在，他总算疑虑尽消，九弟原来恋着丽妃身边的宫女，那宫女皇帝瞧着极忠心护主的，想来是她哭求九弟，九弟才会热血上头，冲动救人。
这样会为了一个女人失了分寸的人，是他值得信任的九弟，也是成不了大事，不足为虑的燕王。
“九弟，朕还有一杯媒人酒想喝，不知你可愿意让朕喝了这第二杯媒人酒？”
萧承煦早先曾听丽妃提及，皇帝心里属意苏玉盈和他成亲，这不但是皇帝对惠妃的安抚，也是对他的试探。
萧承煦皱眉说：“皇上，臣弟现在一心只想打仗，家中也有侍妾照应，内外都没有什么烦扰。更何况，女人一多，烦心事儿就多，臣弟不想惹那么多麻烦。”
皇帝只是一笑：“罢了，这事儿改日再谈。朕没想到，九弟还是个痴情种子，你是怕你家里新收的侍妾嫉妒吧？朕瞧着那孩子是个温婉性子，必不会生事。”
萧承煦不回话，只是继续倒酒，没多一会儿，就把他自己灌得个酩酊大醉，人事不知。
——
萧承轩费劲儿把萧承煦搀下马车，几个小厮扎手扎脚上来接人，他一看就嫌他们粗手笨脚，说：“去去，让开。”
众人就跟众星捧月似的跟着萧承轩一并往里走，萧承轩满脑门子都是汗珠：“新侍妾住哪儿？”
小厮们慌忙指路：“新姨娘住在春樱院里呢。”
走过长长一段抄手游廊，转过两道月洞门，小厮们都留在外头了，再往里走，草木极葱茏，花叶繁茂，香气氤氲，院里有小小的池塘和虹桥，那浅水里漫着五色鹅卵石，珍珠儿、狮子头、蓝蝶尾……林林种种，恣意游动。廊下挂满鸟笼，一溜儿十几种鸟儿啾啾嘤嘤。
最显眼的还是一个射箭用的靶子，萧承轩看了那草靶，忍不住笑：“哥，你今日真是大失水准，射出去的箭都偏了靶心。”
谁知萧承煦突然站直了身子，从廊下木柱上取了弓箭，弓弦拉满，三箭齐发，连珠般全中靶心。
“哥，你装醉啊？”萧承轩恍然大悟。
萧承煦黑沉沉的眼珠从眼皮下方撩起，看了他一眼，说：“我不让，难道让现在连弓都拉不满的那位难堪吗？”
萧承轩叹气：“咱们兄弟何必如此做人？”
萧承煦淡然说：“不过是有舍有得。何必争这种无谓的面子。”
他目光转向院子外，一带红墙掩不住京郊的秀丽风景，层山重叠，那上面有皇帝祈雨祭天的祭台。
——
这时，只听到房内传来一阵琴声。
琴音清冷淡雅，幽而不怨，弹琴的人技法极高超，那琴音仿能安抚人心，听得人遍体温凉，只是心平气和起来。
萧承轩陪着萧承煦听完，才问：“这是谁弹的曲子？”
“云嫣。”
“九哥，你何其运气，走了一个贺兰茗玉，弄来的替身也不差啊。有这样的侍妾软玉温柔，红袖添香，也算是美事了。”
萧承煦突然抬起眉峰分明的长眉，秀长的眼睛里居然有几分局促：“在外面浑说就罢了，在她面前别提什么侍妾不侍妾的。”
“难道九哥你想让她入玉碟，当正式的侧福晋？”
萧承煦无言地看着他，那双眼里带着无奈。
萧承轩突然福至心灵，却不敢相信：“难道，你们还没？是她不乐意？还是？”
还是你不行啊？
萧承轩这话不敢乱讲，任何男人都不能接受不行这两个字的。
说了九哥能再跟他摔跤二百回合。
脊梁骨得断。
萧承煦仍旧很从容的样子，只是他的醉意真上头了，白玉般的耳垂都染的淡红：“她不知道自己入燕王府的真实身份，还以为是我求情救了她一命，把她送出来养伤罢了。宫女身上不好，历来是要出宫养着的。她还琢磨着身体好了，重新回宫去伺候丽妃。”
萧承轩大惑不解：“哥，你这玩儿的是什么把戏？”
他固然知道兄长对丽妃情根深种，可是他们贵为亲王，从来没有爱上哪个女子，亲王要为这女子守身的道理。
云嫣不过是一个宫女罢了，并没有高贵出身，喜欢就收了房。更何况这事儿还在皇帝那儿过了明路了。
萧承煦只是说：“我现在不过是借用一下她丽妃大宫女的身份，免得那位继续疑神疑鬼。何苦因我一时的兴致，让一个女子一辈子受苦？她将来若有心上人，我必会送她一份丰厚嫁妆。”
两人说了几句话，屋里的琴音渐渐停了，萧承轩只见云嫣从屋子里缓缓走出来，她一头黑发宛如墨玉般披在身上，只是斜挽着一个髻，明眸如水，笑意温柔给他们行了礼：“两位殿下。”
多日不见，萧承轩觉得云嫣和印象中有些不同了。
有句诗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真如她此时一般，而她身姿窈窕，风吹起绣花裙摆，真如壁画上的天女一般眉目含情，容颜若仙。
“九哥醉了，你泡点茶来，给他解解酒吧。”
云嫣请二位进屋，她自己用小小的炉子煮水，那炉身上雕着寿星献桃的图案，只有两个手掌大，十分可爱，而另一边，小小的案板上，她拿出两只橙子，用银刀剖开，顿时馨香四溢，那种柑橘特有的苦香带着她袖里的熏香，合成了极好闻的味道。
水略温，才将细细切碎的橙肉放了进去，那双手雪白如玉，右腕上一枚鲜红的胭脂痣，随着她优雅妩媚的动作宛如一条流动的红线般。
萧承轩随口问：“云嫣，你身上是什么味道，怪香的。”
云嫣微微一怔，说：“不过是日常熏衣服的熏香罢了。”她凝眸想了想，说：“约莫是我用了蔷薇水。花季的时候，每日收集盛开的蔷薇花，以白金为甑，蒸采九次，积而为香。再和其他香料在一起调制，就是极好的熏香了。”
丽妃虽然顽皮，但于女孩子的熏香胭脂也是极有兴趣的。
这东西自然是丽妃曾经问过她，南女如何梳妆熏香，她说了之后，见丽妃有兴趣，就亲自调了来。
丽妃手中香品众多，这气息反倒是粘在调香人的身上，久久不散了。
云嫣说的语焉不详，因怕提起丽妃的名字，萧承煦勾起心中愁绪，只是她这样含蓄，萧承轩又怎会猜不出，当初和她一起熏香的人到底是谁。
只有萧承煦，神色如常，饶有兴致地端起茶杯，轻啜加了橙瓣的茶水，果然清香酸甜，开胃解酒。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就像是在心里放了一只匣子，上了沉重的锁，将一切都锁了起来，就不会干扰心绪了。
毕竟……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