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南知道母亲仁厚,心思单纯,不喜欢说长道短嚼舌根,也不喜欢别人盯着自己家。但这话却往他心里去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父亲真洁身自好,传言怎么就频频找上他?更何况父亲是跟以往不一样。老话说“财大通神,势大压人”。父亲虽然依旧亲切,却似乎跟土地和种子不那么近了。可他喜欢的名利,也能惹来很多麻烦。
陈知南偷偷去了经销点。这个叫高佳的女人果然能张罗。那时节是销售旺季,高佳忙得团团转,对这个叫哥,那个叫伯。陈知南看出这女人喜欢被瞩目。给众人倒了茶,她就撑在柜台后跟人闲聊,红艳艳的嘴一张一合,她在自己心里是个漂亮的商场售货员。
陈知南就是这时进的经销点,其他人不认识他,高佳的目光却闪了闪。高佳找了个由头,将买完种子的送出门。这边就给陈知南端茶倒水,殷勤得很,说着陈老板这会儿不在,今天也不知道会不会来。她张口闭口“陈老板”,但陈知南分明听到她跟父亲打电话,叫的是“老陈”。
没几个月,陈远发就火速离婚,又跟高佳结了婚。婚礼排场特别大。当年他迎娶许瑞芬时还是穷小子,许家大度,聘礼都减一半。可今非昔比,陈远发认识的所有人都给了封子,楼里的几乎都去了酒席。那天陈知南陪着许瑞芬在家,看不出许瑞芬到底是悲还是喜。陈知南狠狠地说:“以后咱都不见他了,他别指望我给养老送终,以后我姓许!”
许瑞芬道:“傻娃,怎么着那都是你爸,这改不了的呀。”
那天许瑞芬做了一锅汤面条。陈知南还小时,陈远发总奔波育种,回来就爱喝这一锅汤面。许瑞芬做事细发,这次却前所未有地放多盐,喝起来像一锅眼泪。
那晚陈知南听到吃席回来的邻居议论:“看陈远发那个情儿,腰身得有四个月了吧?”
另一个道:“还‘情儿’呢?以后是正主咯。许瑞芬这不争抢的,没过几年好日子,男人就被拐跑了。”
那时陈知南才知道,原来他上回去经销点,有人说高佳富态了,高佳还抻着衣裳,说是陈老板的伙食给的好。没想到竟是有了。他觉到羞辱,陈远发把他和母亲都变成了个笑话。那时他又羞又恼地想,以后别被他看见高佳肚里的小崽子,不然一定把他掐死。
这种仇恨在陈远发的小儿子满月后,达到了顶峰。那时陈远发又开了个经销点,也组建了育种团队,他在小儿子的满月酒上,说这些都是孩子降生带来的,并宣布小儿子的名字叫陈知乐。对比陈知南,一难一乐,更看重谁,不言而喻。陈知南听着吃席回来的邻居,描述着酒席的热闹和陈远发的春风得意,恨透了。
可人的情感有时很难说清楚。爱难说清,恨更难说清。
高佳嫁给陈远发后,便不再去经销点抛头露面地上班。生了陈知乐后,更是当起阔太太。说是照顾孩子,但她平时除了购物,就是打麻将。有一回陈知乐晚上发烧,陈远发在外地,保姆找不着高佳,陈远发只能叫许瑞芬先去帮忙。陈知南看许瑞芬还真收拾着准备出门,他知道母亲一向重名节,这么去给高佳看孩子,回来不定引邻居说什么。便死活让母亲留在家里,他自己去。
那时他十六岁,自己也是个孩子,跟着照顾陈知乐,半宿没睡。保姆等医院扎上针,便回去拿东西。护士见只陈知南抱着陈知乐打吊瓶,就问:“你们爸妈呢?”陈知南恶声恶气地说:“我跟他不一个爸妈!他爸妈死了!”护士惊愕于陈知南的狰狞,绕开了。陈知南趁周围人不注意,隔着襁褓狠狠掐了两把陈知乐。陈知乐哭得露出了嗓子眼的小舌头。旁边的病人凑上来哄道:“宝宝是发烧难受吗?嗓子都哭哑了哩。”陈知南狠狠瞪了那好心人一眼,那人也迟疑地走了。陈知南低声对陈知乐道:“这是你欠俺妈和俺的!”
那时陈知乐体弱总生病。保姆用一回也就顺手了,陈知乐生病时找不到高佳,就给许瑞芬打电话。陈知南在电话里骂:“他就算病死,跟俺们有啥关系!”但眼看母亲又要出门,只能又拦住母亲自己去。回回照顾陈知乐,回回在陈知乐身上掐几把。可掐了几回之后,他下不了手了。不是每回掐了陈知乐,陈知乐下回还能给他笑出俩酒涡。而是他发现,陈知乐似乎比他更可怜。
陈知乐出学校看到陈知南,就连跑带窜兔子一样飞奔过来,帽子上的毛球也一跳一跳,快活地喊道:“哥!”转眼跑到陈知南面前,由陈知南在他帽子上和身上拍着雪。
陈知乐的眼睛像高佳,有些吊梢,亮亮的像两颗黑葡萄,皮肤细白,长得很秀气。他黏陈知南,虽然陈远发经常不在家,高佳也不是个称职的母亲,但因着陈知南的照顾,这是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
陈知乐随陈知南上车,期待地问道:“是要去公司吃饭吗?那我是不是可以点菜?”
“你想吃什么?”陈知南启动车子,笑着问。
陈知乐想了想道:“汉堡,炸鸡,可乐!”
“你现在正长身体,午餐要吃好。”陈知南看陈知乐失望地靠在椅背上,又道,“你好好吃饭的话,我可以让亚钧给你捎个汉堡,下午饿了吃。”
这下陈知乐眉飞色舞,握着双拳欢呼道:“YES!”
“刚上什么课了?”陈知南问。
“作文。”
这引起了陈知南的兴趣:“写的什么作文?”
“叫《我的梦想》,俗死了。哥,你知道我写的什么吗?”
“写的什么?”
陈知乐眉眼弯弯,笑着道:“我说我的梦想是,以后跟着阿姨住在乡下小院,帮她种地浇花,还能帮她喂鸡。”陈知乐也叫许瑞芬“阿姨”。
陈知南哈哈笑道:“爸整天奔忙,就是不想自己种地,你倒好,还跑去种地。你种地喂鸡,那公司谁管?”
“不是有你吗?开公司那么麻烦,我才不想管。”陈知乐揉揉肚子道,“饿了。”
陈知南笑道:“快到了。”
远发种业在出了市中心,往郊外走的一片地方。和农科院挨得近。两者都在附近开辟了试验田,还有私下的合作交流。远发种业主要研究大田作物,也吸引了一批研究经济作物的公司来附近驻扎。因此这两年城市规划,就把远发种业所在的路命名为“兴农路”。其中远发种业最为显眼,是一整栋三层小楼。
车一开到公司,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杨亚均就迎了出来。他以前是陈知南最要好的大学同学。
陈知南在公司站稳后,特意请杨亚均来帮忙。那时他已经经过几个部门的历练,成为质检部经理。高佳看起来是整天打牌购物,什么都不经心,其实后脑勺还长只眼,盯着公司的动静。
她看出老头子有意给陈知南铺路,虽然陈远发对陈知南一向严苛,有几次甚至不顾旁人在场,当众训斥。而他对陈知乐的溺爱则有目共睹,大家都说,以后公司肯定是陈知乐的。但毕竟陈知南正当年,等陈知乐进公司,还不定什么景况。而且远发开了分公司,又准备在甘肃成立制种基地,发展速度滚雪球似的。高佳对公司也只能母鸡护崽似的盯着,对杨亚均也就十分提防,生怕陈知南多了助力。
她给陈远发吹枕头风,只让杨亚均到分公司当小主管。没想到杨亚均在那儿半年,成绩特别漂亮,陈知南便借机又把杨亚均调了回来。但因为高佳盯着,也只能将杨亚均放进新成立的“战略部”。高佳听说战略部的职责是负责公司的发展规划,但这公司大事小情,哪件不要陈远发点头同意?再说一个种子公司有什么发展头。终于觉得自己在这场战役中获胜,不再管这冷板凳。现在陈知南是公司副总,杨亚均则是战略部的经理。
杨亚均一见陈知南就说:“管胜利来了。”
陈知南一点不意外:“来得倒挺快。”他将陈知乐交给杨亚均说,“一会儿盯着他吃两个鸡腿。鸡腿吃完,才能给他买汉堡,再拿盒牛奶,下午带去学校。”
杨亚均揽过陈知乐,答应着道:“你也先吃点吧,管胜利说他已经吃了。”
“不用,早点处理完他的事,我还能多吃点。”
陈知南说着往办公室去,杨亚均便赶紧着人把管胜利从接待室带过去。
管胜利知道今天求人,特意没带司机,自己开车来的兴农路。到了先在附近找小饭馆,填饱了肚子,又在厕所整了头脸,才来找陈知南。他知道陈知南不待见自己,陈远发又是首尾不见。虽然他托了去海南的同行,给陈远发捎了话。可一进陈知南的办公室,见陈知南皮笑肉不笑地冲他点头招呼,还是无措。要不说一物降一物,在陈知南面前,他总短些志气。
管胜利开口还是老一样,问远发什么时候考虑收购的事。
陈知南笑道:“管老板这段时间不吭声,我以为找到下家了。”
管胜利道:“那哪能,当初跟远发接洽,就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心里却骂,当初他只以为陈远发能痛快接下公司,就把事情放出去了,结果他现在虽然急着脱手老管,感兴趣的公司却害怕得罪陈远发。只要远发没说放弃收购,也就没有公司愿跟他谈。都卡在陈知南这儿。
管胜利看陈知南沉吟,知道他还是想用假种搪塞,便道:“陈总,不能因为假种子那没影的事,就一直拖着我,我也急哩。”又看着陈知南的脸色问道,“你爸给你打电话没有?”
陈知南这才知道父亲昨天打电话,竟是管胜利打了招呼。陈远发让他不要为难管胜利,甚至说了重话:“真以为翅膀硬了?老下属和业内给你面子,是因为你是陈远发的儿子。你自己什么本事!”但老管怎么办,陈远发一个字也没说。
这么一想,陈知南的笑就带点玩味。
管胜利惴惴地等了会儿,一咬牙又道:“陈总,我跟尤建林谈下合作咋样?他在西南和东北都有销路。老管打下这两个市场,远发收购老管是不是也有说头?”
这是个很大的砝码,陈知南的眉毛挑了挑。管胜利也知道生意没这么做的,一开始就把底牌亮了。可他实在没耐心一步步走到底牌。更何况求人者常畏人,对方又是陈知南。
陈知南突然道:“管老板,老管经营得不错,虽然没自己的品种,在临千也数一数二,怎么突然急着卖公司呢?”
管胜利一怔,嘴唇抖了抖,咧出个难看的笑:“有点私事哩。”
陈知南温文尔雅,目光却冰刀子似的扎人,扎得管胜利的掌心出了毛茸茸的汗,局促不安地握拳清了清嗓子。
陈知南笑起来:“行,看在你和我爸的交情上,就照管老板说的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