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在云州县供玉米种的公司名单出来了。
一个是没听过的新公司,老田曲里拐弯找了几个人打听,才知道这公司是个女老板。她老公之前也开种子公司,前两年分了不少良种补贴的份额,现在他老公的公司注销,油水改成老婆捞。俩人据说是外县农业局局长的姐姐姐夫。姐夫喝醉后说,他吃这碗饭不光靠他妹夫,还得靠远发。酒醒后他否认,但话传出来了。
第二个不是新公司,成立当年拿下另一个县的供种份额,低调得像洞里的老鼠,如果不是又在云州冒出来,人们几乎已经忘了这公司的存在。当时就有非议,说它看上去像侵吞补贴的中转站。有人说这公司老板的哥哥,是远发种业的部门经理。
两个公司,分走云州县60万亩的玉米良种补贴。
楚家强和李胖在电话那头你一嘴我一嘴,高旭东听懂了,两个公司丝丝缕缕,唯一的交叉点是远发。但这交叉点却如蛛丝晃晃悠悠,哪怕重合的地方在蛛网中心,你看得见,却抓不着。
就像……高旭东觉得这手段似曾相识。
“俩这样的公司敢分整个云州县的份额,背后没有远发这样的大公司怕是不行吧?”李胖在电话那头问。
“听说名单都得上头农业局审核,有织网的,还得有扯网的……哎哟!”“啪”一声,显然楚家强觉得说错话,赏了自己一嘴巴。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说这么一想,这几年中标公司是透着古怪,总有没听过的公司冒头。
说话间就有人喊,说有个揭发临县名单的帖子,他们分走最多份额的公司,竟是宣布增加补贴资金后刚成立的,还热乎就能有供种资格?!嘿,帖子没啦!
又有人愤怒地说,看来问题不光出在县上,起码得追到市里!
高旭东脑袋发沉,知道无形中张开一张吸血网,几亿亩的补贴面积,上百亿的补贴资金,有人伸手了。多少县的名单有问题?有多少跟远发有关?是只一个远发?县上名单汇到市里,是只一个临千市?
吸血网有多大,高旭东不敢想,模糊中他听到贾友珊问他怎么了,机械地摇摇头,倏忽想起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周天衡得罪远发后,种子被套包,从制种户那儿追溯到一个偷买原种的无业游民,那人的表哥也在远发!
蛛网重叠处总有远发。周天衡的套包种子是这样,分食良种补贴的供种公司也这样。是这些丝线触角伸向远发,还是远发伸出的丝线触角?陈知南看似心思深沉,不择手段。陈远发的口碑也如波浪起伏跳跃,说他醉心育种,说他洗白别人的品种,说他喜做善事,又说得罪陈远发无路可走。听说从远发种业成立,陈知南便被陈远发带进公司。这对扑朔迷离的父子已如一池搅混的水,无法分辨蹲踞幕后的到底是谁。
不过……
陈知南和陈远发,两个身影总归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供种名单需要上头审核,高满谷不可能对名单上的公司不了解。
车停在楼前,高旭东和高满谷隔着七八米和一块玻璃。高满谷衣服崭新,熨烫起尖锐的褶皱;灰白的头发染黑了,黑得扎眼,三七分用发胶在头顶塑出弧度;步子又急又稳地迎上来,却在高旭东的眼睛从黑色遮光块下露出时,僵成一截木桩。他看出他心中有鬼,他看出他痛心疾首。空气中生出一蓬蒺藜。
“出什么事了?”贾友珊问。
“是我错看他了。”
“什么?”
贾友珊出门前被刘美丽、小艾和七巧捉住,粉黛薄施,脸如芙蓉。穿的也是几个姐妹搭配的,牛仔裤,高筒靴,大红的蝙蝠袖大衣,方格围巾。她闲适衣服穿惯,一路不自然,刚才听高旭东说高满谷站在楼洞口,立时像受惊的猫般弓起腰,连声问自己这样可以吗?高旭东知道贾友珊紧张,是因为要见家长,觉得十分对不起,也只能拍拍她的手道:“先等着我,别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
高旭东又拍拍贾友珊的手,决绝下车。贾友珊不放心地打开车门,高旭东炮弹般拦在高满谷面前:“云州县供种的公司需要你审查资历吧?这样的公司瓜分云州的份额,不可能背后没人,到底是谁?”
贾友珊没想到是这事,她觉得应该进到车里,却又因为震惊无法上车。
“你非要在这儿说这个?”高满谷道。
“那在哪儿说?到我妈坟前说?”
有邻居路过。
“上楼说。”高满谷败下阵,声音带了乞求意味。
“其他县的供种公司也有问题!你到底参与了多深?!”
高满谷声音颤了:“换个地方说。”
两人僵立一会儿,高旭东甩开高满谷,走向楼栋间的狭小过道。
高旭东道:“所以卫东林说的没错,你们躲出去,不是不敢在补贴上动手脚,是内定好了没法动手脚,更不能给别人乱承诺!”
“够了!”穿堂风吹得高满谷身子晃,他扶墙站稳,鼓出为父的尊严和气势,“最后说一遍,你马上换工作。”
“这就是你不让我留在云州的原因?”高旭东冷笑:“不是因为任长友,是你跟其他人搞公司套良种补贴?!让我走不是怕给我带来麻烦,是怕我发现,给你带来麻烦!亏我以为自己误会你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父亲!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农业局长,记不记得我妈怎么死的?就是被这些乱伸手的人害死的!你怎么能在这种事上为虎作伥!我妈在你眼里是什么,农民在你眼里又是什么?你眼里只有官么?只想借着远发往上爬么?”
“高旭东!”高满谷听到“远发”突然睁大眼睛,抡起胳膊打过去,“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讲!”
高旭东脸上乍起五个指印:“这么大的吸血网藏得住?揭开一角,你们一个都逃不掉!论坛帖子可以删,如果有人贴大字报呢?”
“你别乱来!”高满谷的嘴呼哧呼哧地颤,装在口袋的戒指也在颤。
戒指是董冰家的,凉森森的祖母绿,董冰说会传给未来儿媳妇,所以今早他给董冰上了香,香烟袅袅,当做董冰认可了,便小心将戒指用手帕包起。手帕也是董冰的,绣着六角雪花。就在那时名单公布。新闻什么时候放,不归他管,他祈祷着高旭东还没发现异常,起码先让董冰看看贾友珊。
高旭东冷哼:“乱来?我会找到证据!”
都是天意。
高满谷飞速取出戒指,拦住要出短巷的高旭东:“你妈说过……戒指要给未来儿媳妇。”
高旭东握住戒指攥了攥:“‘失去了妻子,害怕再失去儿子’?爸,你到底哪句话真,哪句话假?”高旭东深深看高满谷一眼,“我不想再回来了。”
高旭东开车拐出居民区,高满谷扑倒在车尾腾起的烟尘里。刚才他见贾友珊目光复杂,追出去想要解释。这会儿清醒,才发现不少邻居探头探脑,只能爬起来活动腿脚。
“没事吧高局?”邻居问。
“没事没事,这孩子不像话,说带对象回来,没下车就接到电话回去忙工作,我追着骂他!”
高满谷的笑中气十足,很正式,很局长。有一瞬高满谷恨自己,这种情况都顾虑自己的局长身份。功名是枷,汲汲为锁,他要一辈子困在这枷锁里了。
杨亚均第二天去到陈知南的办公室,带去三个消息。
首先是高旭东早上打电话,询问几个上了县里供种名单的公司跟远发什么关系。他照着陈知南的说法,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有些市担心找不到合适的公司供种,便让远发帮忙,现在云州种子公司发展得好,远发会把自己的份额让出部分给云州。
“但他还是说要跟你面谈。”杨亚均道。
陈知南望着窗外没说话。
第二个消息是,陈远发要从海南回来了。这消息让陈知南惊讶。消息是安排陈远发接下来活动的人传出来的,竟跳过他这个总经理。陈知南知道这意味着陈远发要处理的事,是他办的让他不满意的事。
“说要开个发布会,已经在准备了。”杨亚均道。
陈知南压下心中不好的预感:“还有事么?”
“最后一件事。”杨亚均取出几年前没拿出来的辞职信,推到陈知南面前。
陈知南好一会儿没说话,比听到陈远发回来开发布会还惊讶,杨亚均有些欣慰道:“工作几年,累了,给自己放个假。”
陈知南强打精神苦笑:“怕不只是这个原因吧?想去哪儿?”
“也许去北京看奥运会。”
陈知南对着窗外发怔:“以后没人跟我在你的办公室看风景了呀。”
两人沉默好一会儿。
陈知南疲惫地抬起手挥了挥:“走吧。”
“知南,我是你下属,也是你同学,是你朋友,更是一对农民的儿子。”杨亚均走到门边,实在忍不住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些公司的线索是你故意留的吧,你知道会有人通过这些线索摸到远发吧?”
陈知南的笑容竟让杨亚均看出已经消失的陈知南的影子,看到学生时代。
陈知南道:“我要是被赶出门,你得收留我。”
杨亚均千言万语,想问为什么,想说“一定”,说出口的却是:“注意安全。”
高旭东接到楚家强的电话时,正在前往商城的路上。
手机一直响,他将车停在路边,打开双闪,楚家强和公司的人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吵嚷,竟是县上给公司分了一百万吨的供种份额。
“一百万吨?哪儿来这么多份额?”
“就是咱县上过供种名单的那个公司,把它的份额给咱们了,剩下的给另一个公司了。”
高旭东心里咯噔一声,原本以为这份额是远发让出的,一百万吨听起来像封口费,谁想竟是由上名单的公司让出的。
“为什么分给我们?”若那个公司真是远发吸食补贴金的工具,远发应该避之不及,不会拿它的份额当自己的份额让给云州。更何况名单刚出,县上这么快出尔反尔,又怎么给行业里交代?
楚家强却兴冲冲地说要去清点玉米种,挂了电话。
高旭东立即给远发拨电话,那边说陈知南在忙,挂电话后竟有个陌生手机打进来,却是陈知南。高旭东不及细想,直问那个公司让出来的供种份额,跟远发有没有关系。
“你之前说要跟我面谈?”陈知南顾左右而言他。
“我正在去商城的路上。”
“高经理,知道我们董事长正准备发布会吧,我劝你看完发布会后再考虑,要不要来跟我谈。”
陈远发的发布会在三天后。远发种业通知了省里几乎所有种子公司,也包括云州。发布会开始前,众公司早早等在电视前。与此同时,云州县一家上了名单的供种公司,将份额让给云州种子公司,这事也传得沸沸扬扬。
发布会在几个地方台直播。陈远发出现在镜头前时,台下和电视前骚动好一阵,人们才确定这个苍老的男人是陈远发。以前公众面前的陈远发,永远高昂,五十岁的躯体被二十岁的灵魂支配,这会儿那灵魂像也老了。头发半白的陈远发趔趄着上了台,将试图扶他的手挥开,碰到话筒,“嗡”的锐响,人们惊讶得连捂耳朵都忘了。
“我很痛心。”陈远发声音沙哑,眼圈红了。
陈知南坐第一排,笑得彬彬有礼。陈远发上台前跟他争吵时可不这样,那会儿他声若洪钟,头发乌黑。陈远发说过,陈家先辈的头发五十多岁都是黑的,这是基因,他连先辈的基因也不要了。
“是你想让给云州一百万吨的份额?”那个陈远发声音洪亮地质问。
“是,董事长。但我说的是公司的份额,不是……”
“你挺大方!”
陈知南脸上火辣辣印上几个指印。
“当初我卖农科所面子,换了农科所和冯在林的成绩,冯在林那品种不错,看在我面上都不动,压着价等远发收,品种去哪儿了?当初周天衡不把远发看在眼里,你爹我给他教训,也为他手里那几个品种,周天衡去哪儿了?还有管胜利的公司,这些被高旭东抢走还不够,还要送他们一百万吨份额?你是不是想把整个远发都送出去!”
那会儿的陈远发像发怒的狮子,这会儿却像病猫攥住胸口,声嘶力竭摇摇欲坠:“我们这一代育种人,青春都挥洒到田里,就为培育好种子。培育好种不易,需要静得下心,沉住气。我知道外头各种传言,说我陈远发不能得罪,说我洗白别人的种子,说我联合其他公司侵吞国家补贴。我从不会被这些声音影响,因为我相信只要培育出好种子,事实就会说话。把好种子种进地里最重要!”
陈知南笑容渐敛,知道陈远发要发动致命一击。将风闻传言摊开,对重视形象的陈远发是种牺牲,陈远发从不白白牺牲。但这招漂亮,当众抛出众人疑虑,谁还会觉得这是事实?
这是父亲在给自己上课。
陈知南每回都对父亲有新发现,阴沉的,算计的,苛刻的,暴戾的,还有此时在台上痛心疾首的父亲。他最喜欢的还是自己小时候的父亲,那会儿陈远发常下乡育种,背着被许瑞芬刷干净的旅行包走,背着脏兮兮的包回,将跑来迎接的陈知南高高举过头顶。
台上的陈远发怒道:“让我痛心的是,有些年轻从业者,不把心思和精力用在培育好种子上,倒利用自己的身份,威逼利诱要分到良种补贴份额。你当良种补贴是什么?这是给好种子的补贴,关系到收成,关系到每个人的饭碗,谁给的胆子让你伸手?你怎么敢伸手!”
暴风逼近。
当陈知南听说陈远发让云州县将上名单的公司份额转给云州时,他就知道陈远发想拔除眼中钉了。
“高经理,你说理想主义,能走多远?”陈知南给高旭东发短信。
台上的陈远发义愤填膺:“我不管你是市农业局长还是农业局长的儿子,我陈远发一辈子育种,最恨别人在种子上玩手段!你逼县上把份额给你,顾虑过农民吗?顾虑过大家的饭碗吗?我陈远发把话放这儿!这结果我变不了,但只要被我发现你们不好好供种,我豁出命跟你们死磕!权力不是为自己谋利的!”
掌声巨浪般冲击着云州,冲击着电视机前的高旭东。
高旭东瞳孔急剧放大,像被卷进记忆之海,回忆和陈知南打交道的画面,回忆旁人对陈知南和陈远发的议论……回忆这件事:陈知南说要让出远发的份额,却变成名单上公司的份额,随之陈远发就召开发布会,让云州成为众矢之的。
高旭东有个可怕的猜测:陈知南只是陈远发的障眼法,蹲踞在交叉点上的,是陈远发!
他知道这个猜测迟了。掌声让陈远发成为英雄的同时,他自己也势必成为玩弄权势争取利益的,众人眼中的蛀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