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仔细想想，事情早有迹可循。
杨亚均走了，陈知南撤销了战略部，有足够多的时间坐在正对大窗的沙发上思考。分配到玉米供种份额的公司，迅速将种子运送。接收到玉米种的区域，夏玉米很快下地。阳光明晃晃，农户们和试验员们蚂蚁似的在地块劳作。
陈知南想起小时候，陈远发依着许瑞芬父母的关系，在村头的土坡租了块便宜地，一半平地一半坡，坡上的矮木丛还爬出过蛇。那会儿陈知南还不到十岁，有一回给陈远发送饭，玉米杆漫过他耳朵尖，他喊着“爸”沿田垄飞奔，头顶荡起一排排绿色波浪。跑到一半却一怔，哭着又往后跑。陈远发见那绿色波浪荡近又荡远，去到陈知南转身的地方，发现是田垄边盘着条蛇。
“你过来！”陈远发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种时候，父亲是陌生的。绿色的波浪又战战兢兢荡到陈远发面前。
“你怕它？”陈远发指着那团蛇。
陈知南不敢说话，他预感说话便会发生了不得的事情。但沉默更让陈远发愤怒，很快他手中被陈远发塞了柄尖头铁锨：“斩断它。”
陈知南一吓，铁锨差点脱出。
“拿住！”吼声像线将铁锨牢牢吊在陈知南手中。陈远发指着那条蛇，“斩断它！”
陈知南摇着头想往后退，却慑于陈远发，只能缓步往前。他发着颤提起铁锨，才看见那蛇眼睛微眯，身上不知被哪个调皮小孩剖开一长段口子，盘起的身子一段露出伤口，一段隐藏，渗出蛇血。
“它……它快死了……”陈知南哭了，想从这一幕逃开。
“下不了手？是我儿子你就斩断它！斩断它！”陈知南模糊的泪眼中，陈远发的脸狰狞变形，“斩断它！”这三个字成了陈知南的噩梦。
陈知南大喊一声，声音挂泪，吼声牵着他往前。斩断它！铁锨的尖头触到软软一团，噗嗤，不知是肉还是蛇血喷溅出来。斩断它！噗嗤！斩断它！噗嗤！挥下第一锨后，似乎没那么难了。
蛇成一团烂肉，陈知南瘫坐在烂肉前，陈远发的声音像从噩梦深处来：“这才是我陈远发的儿子。记住，对能伤害你的，出手就不要给对方还手的机会。”
发布会后，陈远发对高旭东的攻击，完全符合他的逻辑。
这时，芳羽强种兔场已成芳羽强绿色种兔基地。
06年陆运明给种兔场找了投资，朱羽很快搞定省代理，现在种兔场已经拿下了三个省的省代理。挨着原来的小院又起了座院子，作为研究杂交配套系的基地。基地里还有两间办公室，跟贾家寨合作推广循环农业。因为推广得力，种兔基地和贾家寨都挂上了循环农业示范村的表彰牌。
种兔场顺风顺水，男女感情也被老天青睐。楚家强上夜大起，再在外头吹牛，说朱羽是他女朋友，朱羽竟然不否认了。不过好运气似乎过了年就用光了。先是朱羽叔叔接到调令，前往其他国家的分公司。原本他临走前想帮朱羽搞定省代理的续约，可他的接任者跟他不对付，从中作梗导致续约没有成功。
朱羽的叔叔提醒说：“你做好准备，他怕是对省代理的事另有想法。”
果然那接任的新经理到公司没多久，便来了种兔场，趾高气昂的年轻男人，姓孙，看人从眼角翻出眼白，说话有些洋腔洋调。
“听说你们在研究杂交配套系？”姓孙的男人问。
蚂蚱和楚家强殷勤地将孙经理带到研究小院参观，试图给孙经理留下好印象。朱羽经过叔叔提醒，默默跟在后头，看他打什么算盘。果然那孙经理出了小院道：“看来你们的研究已取得一定成果，恭喜你们的同时，我也不得不遗憾地通知你们，你们必须从两条路中选择一条，或者继续研究，或者放弃研究继续代理我们的种兔。”
楚家强和蚂蚱变成两座惊讶的石像。
“这两个选项不冲突吧？”朱羽冷道，“是总公司给的选择题？”
“培养潜在的敌人，不如寻找诚心的伙伴。我也是为公司考虑，”孙经理道，“希望你们尽快给出答案，我好向总公司汇报。”
孙经理上车走了，楚家强回过神追上去：“你这叫过河拆桥知道么！种兔虽然是你们的，三个省的销量是我们推高的！和贾家寨合作推广循环农业也是我们创造的……”
孙经理的车摆摆尾巴，楚家强成了个土人，边咳嗽边追，被朱羽拽住：“别追了，他跟我叔叔不和，是想把省代理换成自己人。刚才说咱的投资跟配套系研究有很大关系，姓孙的就让我们从配套系和代理权中选，分明是逼着我们放弃代理权。”
蚂蚱道：“可放弃代理权，就没有持续的资金研究配套系。省代理权没有，普通代理权呢？难道只让咱当个养殖户？”
叔叔走前跟好友做了交代，让朱羽有事找他。那人姓廖，也是经理，职位却跟孙经理的“经理”天差地别。朱羽找廖经理打听孙经理的态度，廖经理很快带来消息，说普通代理能当，但要做好涨价的准备，孙经理正跟远发种业接触省代理的事。远发种业要拿五个热门省的省代理。不像种兔场销售额不错，代理价位能往下压。远发要付出的代价不低，其他代理再拿货，肯定高于现在的价格。
朱羽和楚家强愕然，远发要进军养殖业？还是说又冲高旭东来的？陈远发召开发布会前，只云州县将上了名单的公司份额拨给云州种子公司，众人便知道那农业局长的儿子在云州。农业局也有人知道局长的儿子在种子公司。两下一对上，高旭东的身份便传出来了。
但在朱羽和楚家强看来，要说高旭东跟远发结梁子，也就在拿下老管这件事上，至于让远发下死手？还是说高旭东怀疑陈知南跟假种有关？可假种的事已经结了。
拿不准远发的意图，朱羽也就没对高旭东提起种兔基地的事。但事情并没停下。
云州种子公司把老楚董时便开始研发，中间因资金问题中断，现在又取得重大成果的春玉米品种送去区试。人人信心满满。结果区试中，该品种的数据却跟研发室测出的大相径庭。老邢跟组织机构反映，那边回复道：“目前没发现种植过程有误，你们觉得有问题，下一年再报名吧。”
老邢只能告诉公司的人，机构那边不确定是什么问题，来年再给咱报名的机会。众人呜呼哀叹，也没办法，只能不甘心地取消庆功宴。
老邢私底下却找到张栋伟：“那天我去县里反映情况，找几个老伙计吃饭，可有人说了，之前老冯跟农科所交换成绩那事，是远发在背后打的招呼。”
“话可不能乱说！”张栋伟将门锁好，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咱这成绩出错，也是陈远发做手脚？”
“可别忘啦，小高还在咱公司。我看那回复的人明明知道咱成绩有问题，有老冯那事在前，怕事情再闹大，才让咱明年再区试，这是给咱警告。”
张栋伟啐一口：“还以为这陈远发是十亩地一株好苗，亏咱一直把他当恩人！”
“种子场对有些人也是金钱场哩。”老邢叹。
两人沉默好一会儿，都想起从不多话，挽起袖子就干的楚会东，心中涌起万般滋味。
“俺看小高倒像老楚。你看传言成啥样了，说他国外镀过金的来咱云州，就为染指这良种补贴！都忘了咱是头回申请份额了！公司的人都急赤白咧地辩解，就小高坐得住，还在忙种子交易会的事。”现在张栋伟能心平气和地提起楚会东了。
公司准备参加种子交易会，分别在九月的北京和十一月的哈尔滨。陈远发的老品种失去活力，所幸有冯在林的品种顶上，新品种也在培育中。网络发展，多种销售手段出现，尤建林搭建的销售网像头笨熊，扩展和做个调整都气喘。四月份，高旭东和楚家强与李胖去了趟长沙，看那儿的种子交易会。三个人激动地在会场里转，见到了全国的种子公司，全国的经销商，才知道种业的舞台已经有多大。
“想更好地发展，就得站在这样的舞台。”高旭东给三人在种子交易会门口拍了张照。
楚家强回去就将照片挂在入口屏风。高旭东则提交计划书，建议公司参加北京和哈尔滨的种子交易会，下一步就是更能展示自己的种业大会，把云州种子公司推出去。
他规划参加交易会的细节，没功夫理会那些庞杂之事，也可以说，庞杂之事逼着高旭东尽快做出安排。陈远发打出发令枪，就将他赶到生死赛道上。在陈知南身后躲这么久，陈远发咬出这一口怎么可能落空？而且仔细想想，谁在饭店里向楚家强透露他的身份？楚家强说那人他不认识，只说听到他们说话，过来套近乎。可当初连卫东林都不确定他在哪家公司！谁比高满谷的对手更关注他？
从那会儿起，陈远发就动手了。
这天早上，一抹白色的曙光掀开东方蓝色天幕的一角，启明星发着抖。高旭东走出客房伸了个懒腰。
“高专家！”豁口外的林小河一窜一窜地跳。
高旭东赶紧开门，进来的林小河竟提两个鼓囊囊的行李包。
“俺要走了，请俺吃顿早饭吧！”
林小河要出去打工，他同学介绍的地方，他说着计划，准备挣钱学些本事：“高专家你说得对，俺不该因跟俺爹赌气，就不好好考高中。路是自己的，等俺学了本事再进云州，俺爹就说不着啦！你说俺学点啥好？”
高旭东又给林小河盛了稀饭，拿了馒头，加了腐乳小菜：“如果你真想学，可以考虑计算机。”
“计算机……”林小河只知道网吧的电脑，这三个字从高旭东口中说出，突然让他有了向往，“公司用得上不？”
“很多地方都用得上。”
林小河哈哈笑道：“那俺就学计算机，高专家你够意思，俺也有件事要告诉你。”林小河变了脸色，眉眼显出深沉。
原来此前有一天，林广运突然意气风发，换上最贵的衣服，说去赴个饭局：“你爹我这回指定升出西店镇，肥猪拱庙门，天上掉的好运气！时运来了。”
林小河像听到什么硌耳朵的东西，咧嘴道：“有本事的人能帮你？”
林小河挨了个爆栗，林广运骂道：“甭天天怀里揣个牛角朝老子顶。老子不好你能好？败家子！”
林小河不服，偷偷跟着，才发现竟是陈远发请林广运吃饭。那包间在一楼，窗户临着外头，他蹲在外头偷听。
“这老头真鬼，知道俺爹想升到镇外头，就说支持俺爹，又跟俺爹说不知道他的支持管不管用，因为你到云州干得漂亮，家里又有个农业局长的爹……俺爹回去就四处打电话，说农业局长的儿子动良种补贴的手脚，是条大蛀虫，能让这种人挡着他升？俺听不下去，把电话线掐了。”林小河愤恨。
高旭东这才知道，最近议论声大，是陈远发借林广运推波助澜。
林小河又道：“高专家，姓陈这老头子坏，听说你朋友那个种兔基地也出问题了，是不是也是他动手脚！”
高旭东一惊，他知道公司的品种成绩和陈远发脱不开关系，却不知道种兔基地出事。吃罢饭，高旭东附近打问了车，将林小河送去县上和他朋友会和。还是叮嘱道：“不管是打工还是学本事，还是跟你爸打声招呼。”
林小河哼道：“俺爹总觉得，他不好，俺也好不了，凭啥？他是他俺是俺！俺就是想他知道，孩子大了就得自己飞！”他又老气横秋地拍拍高旭东道，“不过你说话了，俺就跟他打声招呼。俺会跟他说，一天没凭本事进云州，就一天不回来！”
他说完伸出拳头，见高旭东也伸出拳头跟他碰了碰，满意地跳上车。太阳抛洒万丈金光，车辆在街道尽头变成小白点。
玉米翻滚绿浪。
兴农路上收割了春玉米的地块，又种上各种蔬菜。得益于附近的种子公司，这里的地块永远热火，不留闲暇，所以地块下也更盘根错节。跟着陈知南去找陈远发的路上，玉米透过窗口，在高旭东脸上投下绿莹莹的色块。
送走林小河后，高旭东很快打听出，远发种业在跟种兔总公司接触省代理的事。刚才在一楼等陈知南，甚至听到有员工在商量兔饲料加工。毋庸置疑，朱羽费几年功夫才走到的地步，对陈远发轻松到像撒欢迈个步子。陈远发到底都是针对他，在陈远发出手更狠辣之前，他得想办法。
门开了，办公桌后的陈远发抬起头来：“高旭东，高专家。”
果然如外界说，陈远发朴素低调，这会儿他一身简单的褂子，千层底黑布鞋，走来时人比衣服摇摆，似乎还没从之前的打击和震惊中康复。但他眼神犀利，高旭东毫不怀疑他能像豹子一样扑过来。
“终于见面了，后生可畏。”陈远发和善地伸出手。
“久仰。”高旭东没去握手。
陈远发不以为忤，让陈知南出去带上门，又亲自给高旭东泡了茶，让着他坐下。
高旭东没喝茶也没坐下。他知道陈远发这种人，他想让你错，你对也是错，他想让你对，你错也是对。犯不着跟他绕弯子。
“年轻人赌气。”陈远发笑呵呵地坐下，嗔怪道，“给你提出问题是敲打你，你能力不错，但是树不砍砍就分叉。就当是长辈对晚辈的鞭策吧。”
“不是同行之间相互倾轧？不是赶我走？”语气像刀子扎在陈远发的笑脸上。
“你怪我出手重？”陈远发还是笑。
“陈董，心急的人容易露出罩门，万事皆从急处错。要不是你这么急着要赶我走，我还不会觉得跟你有关的不止老管，还有老冯和老周的品种吧？还有什么，劝走种植户给公司挣钱？还有什么？陈董，有件事挺怪。”
“什么？”陈远发像循循善诱的老师。
“管胜利一直在外地贩假种，怎么那年假种子突然出现在临千，还被装成粮食种。管胜利人粗，但心不粗，尤其他这种惜命的，绝不会在自己的地盘贩远发的假种。”
“再不粗心的人也有粗心的时候。”陈远发像在说高深的哲学谜题。
“远发种业利用小公司套取良种补贴，也是陈董粗心？”
陈远发哈哈笑起来，点着高旭东道：“你呀你呀，”像在埋怨受宠的学生，“年轻人说话要有依据，你有本事，要因为这点吃亏就可惜了。”
“只要陈董放过云州种子公司和我朋友，我不光会离开云州，也不会再说一个字。”说着高旭东大笑，像听到极好笑的事，弯腰捂住肚子。
“笑什么？”
高旭东擦擦眼泪道：“发布会前，我还以为事情是陈知南做的，我竟然一直觉得你是个德高望重的育种家。”
晚霞满天，高旭东走在田埂，像只被五色彩绳捆缚的落寞狮子。
高满谷目光森森地站在窗口。
“董事长，”陈知南在他身后说道，“云州既然好好供种，就到此为止吧。今年国家增加太多良种补贴，听说以后还会涨，如果我们还像以前……”
陈知南话没说完，陈远发突然向他跺来。陈知南没躲，躲避的后果更严重，生生挨一脚，骨头像断了一瞬又合上了。
陈远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高旭东怎么发现的？你在公司埋雷？我死了你好当这个董事长？做你的梦！”
“爸，太危险了，该停手了。”锥心的疼痛蛛网般蔓延，陈知南冒出冷汗。
“停手？”陈远发冷哼，“这不该是我儿子说出的话，我不需要没出息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