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东通宵工作,整理好种子交易会的流程和要点。晨曦朦胧的白像鱼一样跳上窗。走出卧室,空气中传来清冷的鸡啼。廊檐下放着备好的砂浆和水泥抹刀,高旭东和好砂浆,将几块青砖砌上豁口。
再留下时,他发誓要捉出假种的始作俑者。而今盘踞蛛网的人就在那儿,可这场战争并不公平。公司的品种成绩,种兔基地的代理资格,毁掉别人数年的心血对陈远发来说轻而易举。高旭东将最后一块青砖砌上豁口,心沉了沉,他不能拿这些做赌注。
给土地爷上三支香。母亲也这么拜过?会不会气恼有个胆小鬼儿子?高旭东怔愣好一会儿,看着袅袅烟气融入青砖,最终还是拐到村后,沿平河上了桥,融入鸭蛋青的天色。
头一个发现高旭东离开的是宋婶。她从补上的豁口和冷掉的烟囱上看出不对,跟张栋伟用备用钥匙进到老宅。装泥浆的小桶已经收拾好,种子交易会的文件旁放了封辞职信。宋婶跺跺脚“哎呀”一声:“旭东咋走啦?”
她追出去,早没高旭东的影子。又回来让张栋伟打电话,手机里无感情的女声说着“无法接通”。宋婶六神无主,树上的小石榴无措地抖。
“这孩子有主意,”张栋伟叹,“这是怕给咱公司带来麻烦啊!”
没人知道陈远发要针对高旭东做到哪步,却都觉得高旭东不该离开,离开就坐实陈远发的指控,心虚的人才这么跑!果然传言像注了膨大剂,绘声绘色说着高旭东怎么利用身份撷取好处,说他席上千杯不倒,没人敢灌他,但别人五杯他回应十杯,都又骂他又说他豪爽。
“呸!”楚家强啐,“一个个咋不去编电视剧!”
可是众人把这传言啐透了,也没找到高旭东,高旭东竟突然消失了。
其实高旭东就在云州县,只是去找了任长友。
他去到种子站,将行李放到行军床,坐下道:“老任,我借住几天。”
任长友没问他为什么来,却坚决不允许他住在行军床:“办公室来来往往的,你这儿搞展览呢!走走走!”
任长友拎起行李包,被高旭东一把夺回,扔回床上,这回整个人赖在包上:“林小河能住,我就能住。别以为我不知道上回林广运来是你让林小河……”
“等我想想办法。”任长友笑眯眯地给了个威胁的神色。
两天后,高旭东住进任长友亲戚家的闲置房子,就在种子站不远。任长友再下乡,高旭东便跟着,各个田里转。
董冰当年使用的父本,是她用找到的植株培育的自交系。高旭东不期望撞见母亲发现的植株,但奇迹出现过,就意味着可以无限接近或超越。他收集田中表现出彩的有变异特征的玉米,休息时便坐在田垄,一次次回想母亲的笔记,仿佛也在走母亲的路,心里终于踏实下来。
午饭时,联系好的村民便给任长友一行送来饭菜,通常是手擀面浇上西红柿鸡蛋,放上瓷实的大馒头。一堆人呼噜噜地吃。有几回还有糖蒜晶莹地躺在碗里,任长友哈哈笑道:“你妈妈最爱吃这个。”
“糖蒜?”
“有两回吃烩面,小董紧着交代,不要香菜,多来糖蒜。跟小董要好的女同事就笑说,再来片口香糖!”任长友学着同事的语气,和高旭东笑起来。
“老任,你是不是知道陈远发会做这些?所以我来你一点也不惊讶。”高旭东盯着任长友。
“你想多了。”任长友端着碗呼噜噜,海碗扬起来,挡住眼睛。
“我妈一定对我很失望。”
“你想多了。”任长友拍拍高旭东的肩,站起来。
“陈远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一个小副站长能知道什么?”
“老任,”玉米宽展的叶子刷刷作响,切碎从云缝间漏下的阳光,高旭东抬头道,“总有一天你得把知道的告诉我。”
寻到不错的玉米植株,高旭东就带回北岸村。
父本丢失后的几年,任长友曾移走母本。但寻找父本未果,又把母本移了回来。有几回他站在远处,想看穿那天发生了什么。很快他发现内心的隐秘想法,竟是盼着小偷再次现身。他想,如果要不回父本,也许他会把母本送给他。下一秒便打嘴巴,那可是害死董冰的人!可是高产杂交玉米呢?还能出现吗?那也是董冰的心血。任长友又被另一个痛苦的想法击中,万一小偷把父本丢掉了呢?
现在紧邻任长友的试验田,高旭东也租了地块,栽种发现的优秀植株。编号,自交,筛选,稳定。植株放到北岸村,也为等肇事司机沈庆良。沈庆良前几年出狱,高旭东连个影也没见。出狱当天,沈庆良连夜就带老娘走了,门口仓皇地落了只他娘穿的老布鞋,豁着口。一走谁也联系不上。
不过村里说他爹就葬在村后头,十月不送寒衣,清明也得回来烧纸。逢清明,沈庆良他爹的坟头真的多捧纸灰,但高旭东仍没堵到过他。沈庆良悄没声息地来了又走了。
这天,贾友珊来到高旭东的试验田。
贾家寨地况好,稍稍修整,前年开始做有机农业。现今村里有了水,农机社,连“贾家寨苹果”也注册了商标。村两委摆了两排花高价钱设计的箱子,弯弯曲曲,进村两委像进迷宫入口。还挂着“循环农业模范村”“有机农业标兵村”的表彰牌。家家的口袋终于像风吹涨的帆一般鼓起来。
贾友珊把村里的景况做成宣传册,给离村的都寄去一份。去年果然有人回了,但一家子也只回一个。贾友珊又给返乡的争取好政策,销村里的苹果和兔子,包地包果园,无论自己出钱还是银行贷款,都能打折。这样才有人拖家带口地回。村民一家过村口时眼睛湿了,贾友珊几个也哭成一团。
表彰会后,朱羽和贾友珊成了好闺蜜。她带一大包薛晴店里的衣服,帮年轻漂亮的村民打扮成迎宾团,在村口放了张写着“欢迎回家”的桌子,一见回来的村民便让鞠躬。记者们等他们一窝麻雀似的拉呱,又笑又哭的时候,便将这些拍成照片,放上电视台和报纸。贾家寨的名头一下就打出去了。
这会儿贾友珊扶着高旭东移栽的玉米,看他用铁锨挖坑,从铁锨尖头抛起一串土花。
“怎么这会儿来了?村里不是正忙?”
“想看看你。要不要去贾家寨走走?”贾友珊笑道,“见见朋友。”
“见谁?”这段时间高旭东在哪儿,除了贾友珊,谁也没告诉。楚家强正准备种子交易会的事,朱羽也有种兔基地的事要处理。更重要的是高旭东过不去自己这道坎,是他给众人带来了麻烦。
“朱羽。她说循环农业的推广要停一停,种兔基地以后不做代理了,转做普通养殖户。”
“普通代理也不做?”见贾友珊摇头,高旭东蹙眉,“陈远发做的手脚?”
“听说是那个姓孙的经理。远发不继续谈省代理,姓孙的还放出话说,远发不做也不让朱羽做。不管谁接省代理,朱羽那边都得涨价,索性转做养殖户了。”
“配套系的研究可需要资金投入,那他们以后怎么办?”
贾友珊摇头道:“听说她爷爷打电话催她回去哩,朱羽说猜一百遍也猜不到,老爷子会亲自给她打电话。”
高旭东掩上土笑道:“看来朱羽来这几年,老爷子心疼了,提前缴械。你别看朱羽天天念叨诸葛亮,她爷爷就是她心中的诸葛亮。这下她扬眉吐气了。”
“俺看未必。”贾友珊拍拍硬挺的玉米杆子,“你看,你把它移过来,多少会伤根须。一个地方待得越久,羁绊越多,朱羽迟疑呢。俺让她到贾家寨散心。你来不来?”见高旭东盯着小槌似的玉米棒子发呆,贾友珊想了想又道,“还有件事,云州出事了。”
云州出事了,确切地说是张栋伟出事了,说严重不严重,但心病难解。
导火索是周天衡的一句话。高旭东虽对种交会做了计划后才离开,但毕竟连续两场种交会,张栋伟看得重,也就天天绷着弦。能帮手的不多,公司制种的制种,销售的销售,管下地指导的也连轴转。高旭东一走,张栋伟缺得力干将,肉眼可见地瘦,眼珠子凸得像炸毛的斗鸡。
周天衡问老邢:“张董怎么不叫她闺女来帮忙?年轻人对参加交易会的事有想法,听说她还是农业系的。”
“这话千万不能说。”老邢如临大敌。
周天衡见老邢敏感,便住了嘴,心里却挽了个疑惑的疙瘩。老邢走后,有知情的员工偷偷告诉他:“张菲菲在上海养了娃啦。”
“啥?”周天衡没反应过来。
“张董的闺女在上海养了娃啦,背着人的。听说被之前的上司骗了,发现被骗时孩子已经几个月了,张菲菲不舍得流掉,自己生养,张董才把张菲菲赶出家门,让张菲菲一个人留在上海。不过之前有人去上海,说见薛建跟张菲菲拖了车在进货,俩人好像在一起啦。”
周天衡“啊”一声,身后“咚”的一声,张栋伟仰面倒了……
朱羽来贾家寨,后头还跟了楚家强和李胖。
贾友珊笑称朱羽带两个尾巴,却发现朱羽和两个尾巴都蔫头耷脑。楚家强就是为张栋伟的事来找高旭东的。
那天张栋伟倒地,众人七手八脚送他回家,他就觉得闷气,心里像有只手揪着。过一晚张栋伟要去上班,门没出却开始打嗝,像那手把心拽漏气似的。宋婶赶紧扶张栋伟靠在躺椅上,喂水都喝不下去,打着嗝在碗沿上咕嘟嘟地吐泡泡。小魏大夫来听诊后,开了调中理气的药,结论只两个字:“心病。”
宋婶当然知道什么心病,可她给张菲菲打电话,却被张栋伟一把夺了电话说:“老张家的祖坟长了歪脖树,出这个不孝女,俺老张家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还是薛晴偷偷给薛建打电话说了。这会儿薛建也发愁,他和张菲菲存放衣服的仓库失火,货毁了九成。仓库老板一口咬定不是仓库管理失误,不然怎么不着连片火?只烧他们一家?说不定是他们得罪了人。老板只愿赔很少的钱。可这货几乎压了张菲菲和薛建所有的积蓄,两人为讨赔偿劳心费力。张菲菲听到父亲的情况,给宋婶打电话,宋婶知道张栋伟不让张菲菲回来,只说没事。张菲菲一急之下就也病了。
薛建又要照顾张菲菲和孩子,又要处理仓库的事,团团转。服装供应不上,网店暂停,还要给没发货的退款。有些不愿退,打电话来骂。张菲菲看薛建辛苦,帮他接电话,一边咳嗽一边听骂,还笑呵呵安慰薛建两句。
薛建是真心疼张菲菲。村里人都知道张菲菲在上海,说她挣着大钱了。他来了才知道,大钱哪儿那么好挣,张菲菲那么瘦弱一人,徒手能拎一大包看起来比她还重的衣服,还背个娃。薛建起先对网店一点不懂,货经常发错,也不会处理顾客跟快递的事。张菲菲耐心教他,说她开网店时闹过的笑话,劝慰薛建道:“没事建子哥,都是从这一步过来的。”
薛建脸红,知道自己以前妄想一步登天有多可笑,也真想为张菲菲做点什么,比如缓和张栋伟和张菲菲的关系。
薛建不敢跟楚家强打电话,便给李胖打电话。李胖没办法,楚家强也没办法,听说朱羽要来贾家寨,便跟了来,想通过贾友珊找高旭东,不想就撞见了。都问高旭东该怎么办。
楚家强和李胖说着薛建的事,几人就在贾家寨走。朱羽兴奋极了,这会儿的贾家寨一片丰收图景,山上果实满园,地里是有机农业栽种的粮食和蔬菜,而伫立在山脚下的大兔舍,被喷绘了彩虹图案。村里涌现不少陌生面孔,也啧啧连连。
贾友珊笑嘻嘻地说,这还得益于记者们的报道。起先有人来贾家寨取经,想看看有机农业,体验体验,结果一个个都说贾家寨风景美。口碑传出去,县上竟也有人来,渐渐地临市也开车来。之前有一队年轻人在村里玩了两天,临走去到村两委说要送村子个礼物,就到兔舍喷绘了彩虹。现在这彩虹兔舍成村里的标志性建筑,来的总要去兔舍拍照。
楚家强和李胖瞪大眼听着,就听高旭东和朱羽异口同声道:“有办法了!”
都看他俩。
楚家强问高旭东:“哥你说的是薛建的事?”
高旭东笑着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李胖的脸成了苦瓜:“这能行?张董穿得板正,最板正是他那个人,思想更是老古板,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不让张菲菲进门。”
楚家强却沉默地想了想,一咬牙道:“行,就照哥说的办!咱也没其他办法。小羽,你想到啥了?”
朱羽美滋滋地转了一圈,笑比琉璃眼珠子还亮堂:“当然想到解决办法了,”她一把揽住贾友珊说,“珊子,也许我们能继续合作了!”不过她神秘兮兮地显然没公布的打算,只问高旭东道,“现在我们都找到路了。高同学,你准备走哪条路?你的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