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栋伟不是在床上,就是在躺椅上。
他起不来,一动就哎哟,说心口和肚子间攒着股气,上不来下不去。什么检查都做了,张栋伟健康得像牛。宋婶的老闺蜜来探望,说是不是摔那下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旭阳山有个跳大神的能禳病。宋婶说,禳不了,心里的病。
宋婶为解他的心焦,每天都开电视放奥运会,院里总一股激昂。
这天一早,楚家强和李胖来了。李胖抱了台电脑,电脑像站在他的肚腩上。楚家强一手夹着主机,一手拎着鼠标、键盘。身后还跟了个师傅,大包里露出一捆网线。
“把公司的电脑搬来干啥?”当初装了电脑怕丢,张栋伟亲自在电脑脑门上贴了张纸条,写着“云州”。
“有大事让你拿主意哩。”楚家强笑呵呵地说。
“啥事用这玩意?我也不会!”
楚家强跟李胖将电脑和主机搬去堂屋,指挥师傅走网线。
那边忙着,楚家强才出来解释,说今年虽有补贴份额,但远发来这出,明年万一得跟那么多小公司争全国剩下那一半地,总得有个金刚钻。好在现在市场大,网店也是市场,别小看这根网线,购物平台今年成交额快过百亿啦。
“娘哎。”张栋伟眼直了,“啥店?”
“网店。开在网上的。”
“那人家咋给钱,咱咋把东西给人家?”
宋婶噗嗤笑了:“你这老头子真该与时俱进了,连俺都在鸿发见不少年轻人,天天厮跟着去找快递取东西哩。”
“啥递?”
“快递,网店寄货用的,县上还能送到家门口呢。”楚家强道。
“哦。”张栋伟从天书中摸到些熟悉的信息,想起听新闻听到过。摆手道,“啥快递慢递,俺脑子都嗡嗡了。你们自己商量吧。”
“那不行,这么大事得你拍板。”李胖送装线师傅出门,插嘴说。
楚家强嘿嘿笑道:“俺问了俺哥,他说这条路要通了,百亿的市场,咱公司的产品啥不能卖?迟干不如早干,蛮干不如巧干,俺哥说,想开网店现在就得下手,早起的鸟儿抢的虫不会差!”
“小高说的?”
当初李胖觉得张栋伟不能接受电脑这新事物,高旭东说,就说对公司好,准行。现在俩人看出来张栋伟心思动了。
李胖趁热打铁:“高哥把他朋友都介绍来了,说开网店经验丰富,可以请教她。这可影响咱公司的发展方向,得你决定。”
两人说着,将张栋伟推去堂屋,按到电脑前坐下。网连上了,页面开着年轻员工用来聊天的企鹅软件,好友框里唯一的头像跳起来。李胖嚷着,人家说话了!张栋伟整天看年轻员工聊天,到他这儿竟有点紧张。
“我不会啊。”
楚家强换了张栋伟坐下道:“人家说这会儿不忙,问网店的事有啥要问的。”
“他咋称呼?”张栋伟问。
“姓毛,都叫她毛毛,是个姑娘。”
楚家强和李胖催着。张栋伟便问网店的运作流程,怎么开店,怎么发货,那边还提议怎么卖种子和农副产品。借着楚家强打字聊了两个多小时,楚家强嚷着手腕疼,竟从包中抽出本计算机操作指南,塞给张栋伟。
“这么大事,多跟人家聊聊啊张董!”
楚家强出去就给高旭东发短信:哥,喜报喜报,出师大捷!
张栋伟看着键盘和书作难,又为楚家强描述的前景,还有毛毛说的话吸引,便戴了老花镜,照书上教的,一根手指在键盘上捣来捣去。忙活到傍晚,能打出一句话了。便又忙着问毛毛网店的销量。
宋婶催吃饭催了好几遍,好笑地问道:“你心口到肚子间还有气么?”
张栋伟好一会儿才抬头:“你说啥气?”宋婶已经把饭放下,赶鸡去了。
毛毛太热心,张栋伟问一个问题,她举一反三答十个。张栋伟还没敲完谢谢,那边又发来心得总结和资料。打字跟不上,张栋伟只能拼命练习,终于由一根手指打字进展到左右两根食指,累趴在电脑前。半夜睡醒发现宋婶给搭了条毯子,对话框里毛毛的头像还亮着。
“忙到这么晚。”张栋伟戳消息。
毛毛说孩子闹,哄睡有点晚,只能加班。又客气地说张栋伟有问题的话就留言,她看见就回。
“不容易哩,年轻人干事业不容易。”张栋伟第二天跟宋婶说,“又要带孩子,又要忙网店,网店做得还恁好,费不少心劲。”
宋婶撇嘴:“咱家菲菲不也干事业?不也带孩子?”
“你还让我活不?”张栋伟嚷嚷。
“倔驴!就看自己家孩子不好!”
张栋伟怕打扰毛毛,便像她说的,有问题就留言。他问的问题逐渐深入,产品怎么摆放,对方不想要怎么办,对东西不满意怎么办……毛毛为了让张栋伟明白,就放了她网店的照片做解释。张栋伟发现她的网店也叫“毛毛服饰”,从购物平台搜索到这个店铺,进去才发现服装没几件。仅存的几个商品底下有评论,有骂店主不守信的,有加油的,毛毛都认真回了,还在网店放了道歉信。
张栋伟翻了翻道歉信,才知道毛毛放货的仓库被烧了,正寻求赔偿,也在找新仓库。但资金所限,一时无力像以前那样上货。
“不容易哩。”张栋伟又感叹。
“老看别人不容易,咋不看看自己闺女!”宋婶扔下一句,冷着脸走了。
张栋伟开始考虑给公司开网店的事,连尤建林都觉得传统的销售网笨重了,听说也在网络化。张栋伟在高旭东的帮助下,做了网络产品推广的计划书。他虽没有楚会东敢想敢干,但这点嗅觉还有,高旭东说得对,开网店就得现在下手。
计划书很快得到大家认可。几个老伙计都说张栋伟变了。“看来俺也得跟上时代了。”老邢笑道。张栋伟倒不觉得变什么,提起公司的事,他总有干劲。
张栋伟给毛毛发消息,邀请她做公司产品网络推广的有偿顾问,并说毛毛也可以开云州种子公司的代理网店,他提供种子和相关农副产品。
“太好了,我能去考察么?”毛毛在网上回复,“我想看看产品。”
“当然可以。”张栋伟回复。
毛毛像考虑了一会儿:“还有一点要添麻烦,我得带上孩子,这边没人手照顾他。”
毛毛一星期后从广东来,她说不用公司订票。张栋伟将毛毛发给他的资料打印给全公司看,全公司都被这个经验丰富的神秘人物吊足胃口。只楚家强、李胖、高旭东几个,明里暗里等着父女相见。
毛毛到达的这天上午,张栋伟亲自带着楚家强和李胖去商城,到机场接人。出发前李胖闹肚子,张栋伟和楚家强就在一楼等,偏巧两个年轻员工正研究“毛毛服饰”的网店装修,翻到下架产品,笑说这衣服跟前段薛晴店里摆的衣服很像,因为一件衣服自己对象没抢着,还发了顿火哩。张栋伟听了也过去看,一眼瞅见小虎穿过的福娃外套,就走不动了,心里蹭地起了一团火。
真当他傻?他能不关注自己闺女?听人说薛建去上海找了菲菲,又听说两人在卖衣服。薛晴店里突然多两排衣服,他便猜到是薛建寄来的,县城哪有这些时兴式样?可现在想想,前段时间薛晴店里的衣服突然撤了,薛晴只说货源出了问题。毛毛的网店也是前段时间烧了仓库,毁了大批库存。又一想,毛毛是高旭东介绍的,还带个孩子,自己每回说她不容易,宋婶就阴阳怪气。张栋伟的心猛烈在腔子上撞击着,一切只说明一个答案。
他突然向楼上走去。楚家强和李胖吓一跳,快步跟上去。
“要去接毛毛了呀,她下午就到,咱离机场远哩。”楚家强道。
“不接了。”
“为啥?”
楚家强和李胖带着不好的预感对视一眼,差点被张栋伟拍在门外,两人推门进去,就听张栋伟低吼着质问:“毛毛就是菲菲吧!毛毛?不让公司订票,不就是从上海来的!谁让你们自作主张!”
楚家强和李胖噎得没话说,知道包子破底露了馅。但张菲菲那边已经到起飞时间,他们只能先自己出发。
张栋伟在后头低吼:“接到也不准回公司,不准进我张家的门!”
从正店村到商城机场大约两个半小时,张菲菲是两点的飞机落地,等时间到了四点半,张栋伟的屁股已经像火烧一样,在办公室转了一圈又一圈。堵车了吧?他想去大街口哪怕看一眼。五点了。楚家强和李胖一点动静都没,他后悔话说的太绝,不让菲菲来公司又不让去家,她还能去哪儿。五点半,张栋伟的心揪起来,觉得自己这个大外孙也是可怜,爹不认,外公也不欢迎,不还是个孩子么?
心上像爬了无数只蚂蚁,张栋伟正想给楚家强打电话,却突然来了张菲菲的电话,他接起来就叱:“人哩?到哪儿啦?”
“爸,毛毛丢了!”张菲菲在那边哭。
“毛毛?”
“你的大外孙,毛毛丢了!”
张栋伟四脚兽似的连滚带爬出了办公室,众人吓坏了,赶紧问怎么了。
“快……帮我,帮我找找我外孙!”
张菲菲的儿子小名就叫毛毛,四岁半,很听话,张菲菲生他不久就开网店,很小就帮张菲菲收拾衣裳。
楚家强和李胖接到张菲菲母子后,很快向西店镇返,路上把情况说了,都没想到张栋伟突然识破。一边感叹父女连心,一边劝张菲菲先带孩子去楚家强他奶家等一等,他们再劝劝张栋伟。
张菲菲泪水滚成串珠,擦泪应了。她几年没回,家乡变化不小,便指着窗外跟毛毛讲。快到西店镇,毛毛突然要上厕所。李胖将车停在附近面馆,张菲菲带毛毛借厕所,她自己再进,可等她从厕所出来,毛毛不见了。毛毛从不乱跑,张菲菲找一圈没见人,急得直哭。
下午没生意,老板在后厨忙。楚家强和李胖则在商量回去怎么办,谁也没看到毛毛。外头就是大路,沿街有店铺,后头有个村庄。张菲菲哭着说不知道毛毛会不会被人贩子直接带走,车一关带跑了,往哪儿找去,连个摄像头都没有。几个人越找越急,报了警,又给认识的都电话叫来帮忙。
高旭东接到楚家强电话时,正失魂站在北岸村的试验田。
他刚见到了沈庆良。
沈庆良一走几年。前段时间下暴雨,他家主屋的院墙塌了一面,压到旁边那家的猪圈。村里让他回来处理,有人知道高旭东在找沈庆良,便把这消息告诉他。
高旭东堵到沈庆良时,他刚给邻居扔下钱,让邻居修猪圈,也帮忙修墙,竟是又准备走。高旭东把沈庆良堵回他家院子,关上门。眼前的沈庆良比当年宣判时瘦了一大圈,头发又枯又黄,奓在头皮上,跟皱纹一样乱。当年沈庆良开拖拉机给邻村盖房的朋友帮忙,房子起了,主人请吃饭,他喝得醉醺醺的开拖拉机回,还特意从那条荒路进村,偏偏就撞上董冰。
“撞人那天你有没有看见其他人?”高旭东问沈庆良。
“能有什么人?让开,事情过去了,别来缠我!”沈庆良像头野猪往门外撞,他只见过高旭东一面,竟也一眼认出。
高旭东拦住沈庆良:“你当初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跑?你早点报警,也许我妈就不会死!”
“我被关了九年!”沈庆良红着眼睛,“九年,一辈子有几个九年,我老娘眼睛都哭瞎了,你还想怎样!”他跳起来,“分明是你妈找死!”
高旭东撞倒沈庆良,两人滚在院里的青砖地上,滚了一身灰。
高旭东一拳拳砸向沈庆良:“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沈庆良翻身扑起,将高旭东压在身下,死死掐住高旭东的脖子,高旭东的双脚扑沓着。
沈庆良吼道:“就是她自己找死,她明明能往村里爬,偏偏往那个荒宅爬,你妈她自己等死,明白么?”
高旭东猛力一撞,沈庆良死鱼一样倒在地上哭起来。
“你什么意思?你的话什么意思?”高旭东提着衣领将沈庆良拎起来。
沈庆良捂住脸:“警察说在荒宅那儿发现了你妈,一堵墙挡着,问我是不是把她搬到那里,不让人看见她。呜呜呜。我撞了人吓坏了,我就跑了,以为她会往村里爬,肯定有人把她救了,我哪儿知道她往反方向!她不想活了,你明白么!她不顺心,她想死,是她害了我!”
“哥,你咋了?”楚家强问高旭东。
高旭东赶到面馆寻找毛毛时,耳边还总响起沈庆良的话。他之前听村民说过,透过林子见警车停在荒宅那儿。村民描述那个荒宅,长了荒草的几截青砖墙,早年村里人违规私建,后来被叫停就荒了。高旭东去北岸村时,那荒宅老早就拆了。他以为沈庆良就在荒宅外撞了董冰,却没想到董冰被撞后位子还动过。依沈庆良说,董冰不是在那里被撞的,是自己爬过去的,就为找死。一个热爱事业热爱生活的人怎么会寻死?能让董冰爬过去的原因,只能是那个小偷!
高旭东一阵战栗。一切的谜底,都在那个消失的小偷。
月光下玉米地簌簌响动,像潭深不见底的黑水,警车灯变换着冷冷的蓝光和红光。“毛毛啊,毛毛。”人们的呼喊声从街上、玉米地和村庄里传过来。
“先找孩子要紧。”高旭东对楚家强说。
那边传来一阵骚动,几个人喊着“找到了找到了”,就见警察牵了个半大孩子过来。高旭东跟楚家强赶紧迎上去。张菲菲已经扑了过去,更早一步抱住毛毛的,是宋婶和张栋伟。
“孩子哎,姥姥的心肝!”宋婶哭道。
警察是在隔几家的便利店后墙找到毛毛的,他把自己罩进一个废竹筐。人们打他面前过,他从稀疏的竹缝看着,都没吱声。要不是流浪狗把筐子拱掉了,把毛毛吓哭了,众人怕还是不知道。
张菲菲捉住毛毛的屁股狠打几下,哭道:“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又抹了眼泪指着宋婶和张栋伟道,“叫姥姥姥爷。”
毛毛啜泣着叫了声“姥姥”,再看张栋伟,却哭得露出了后槽牙,喊道:“姥爷,我知道姥爷因为我不让妈妈回家,我不回了,你让妈妈回去吧,妈妈想家!”
大家怔一瞬,宋婶一把揽过毛毛大哭起来,指着张栋伟骂:“张栋伟,咱闺女也是被人骗的,娃又有啥错!你觉得丢人丢人,丢啥人,谁又给俺闺女和外孙公道,不让回,俺也不回了!”
在场的人谁都不敢说话,但谁看到宋婶和张菲菲哭着抱在一起都心酸。张栋伟一下颓了,狠狠地捶了下脑袋道:“我是糊涂啊!”
没多久,云州开了网店,网络推广的负责人是张菲菲和薛建。
当初张菲菲选择农业系,就打定主意回来为家乡做点什么。谁知造化弄人,她去上海的公司历练取经,却因单纯被上司所骗。那之后她决然离开,生下毛毛,又自己开网店,一步步将顾客做到近十万。
张菲菲跟薛建处理了仓库的事,就在网店里宣布即将转型,没想到她的故事打动不少顾客,很多都表示会留下来。张菲菲便和薛建带着网店和一大批无形的顾客,回了西店镇。
楚家强一行见到薛建,挨个在他肩头擂了一下,道:“好好干!”
宋婶和张栋伟则宝贝地牵着毛毛,张栋伟对宋婶的称呼也由“落他妈”变成了“毛毛姥姥”。
云州种子公司开网店的事并没宣扬,但不少公司都注意到了。这会儿给各县提供小麦良种的公司名单也已公布。议论声起了一阵,说中标的又是莫名其妙的公司,很快平复下去。但更多公司也意识到,必须抢占剩下的市场。云州又提前找到了路子。
这消息也传进远发,陈知南还听说,高旭东功不可没。这会儿他在杨亚均之前的办公室,手在大沙发边缘摸索,突然从缝隙中抽出一个折叠的信封,里头鼓囊囊的一团。
自从高旭东又来远发,陈远发快速斩断了几个得到份额的公司的关系。远发平日看起来是他在打理,但不少事也有陈远发远程操控,安排这几个公司费他不少心力。而今陈远发又回来,他坐上冷板凳,更对这季小麦的供种公司知之甚少。但他知道陈远发不会罢手,贪心不会消失,只会让人更加隐蔽,哪怕前方是深渊。
父亲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可陈知南经常想起的,还是那个背着大包往返于田地间,能将他举过头顶的父亲。
陈知南攥了攥信封,下定决心似的,揣进怀里,拿出手机编辑短信:“要不要见个面?”
发送给了高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