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第一次来已过去三年,高旭东再次走进许瑞芬的乡下小院。
收获的季节,有些人家门口已经堆上晾晒的玉米棒子,堆在像个铁门神一般高大的铁筐里,玉米却并不密实,上头还空了一块。许瑞芬家的菜畦倒是热闹,爬架上爬着茄子丝瓜黄瓜,地里招展着小油菜小白菜。
“管胜利寄来的。”
陈知南将信封放到厚重的红木桌面,信封很薄,后侧凸起像个欲说还休的秘密。
陈知南推上杯茶,食指扣扣桌子,唤回怔愣的高旭东。
高旭东问:“什么时候?”
“他被抓前,还给我打了个电话。”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陈知南走到窗口,阳光将他镀上一层轮廓。一只鸟抓着窗上的钢条,像站在陈知南的肩膀上扑棱,在燃烧的线香中投下阴影。院里,许瑞芬浇完菜地,深深地看了眼窗里,锁门出去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陈知南说。
故事跟大多数由“勇往直前”变成“勇往直钱”的故事一样。天底下很多故事都差不多,落在不同人身上,才生了不同的意义。
陈知南没点明,高旭东还是听出来,故事里那个此前在地里兢兢业业,此后有了钱,有了名,有了新老婆的男人就是陈远发。他叫他“老头子”。说那年老头子的新老婆生的二儿子才三四岁,老头子却开始整天待在海南。新老婆不管家,打牌搓麻,逛街遛弯,知道老头子的前妻心善,孩子生病了就叫前妻,当个不要钱的保姆用。大儿子看不得,去把母亲叫回家过几次。后来赶上老头子回来,就去找老头子理论。那会儿老头子住上了三层别墅,他从二儿子的卧房出来,就见老头子店里的一个司机火烧火燎往楼上走,老头子就在三楼书房。
他跟上,刚出三楼就听见老头子咆哮:“我种了三季,别说杂交表现一般,这种子自己表现也一般!你在耍我?”
“肯定不会错,她死命追我……”门开着,那司机的影子战战兢兢落在门口。
“另一个原种呢?不是让你继续找么?”
“我去了,那块地已经空了……”
老头子冷哼:“那这跟垃圾有什么区别!”
一包东西被丢出来,跌在门框和司机身影间的阳光里,他看见是包金光粼粼的玉米粒。司机奔出来捡,他赶紧撤身,一脚踢在墙边二儿子的玩具枪上。外面的司机突然顿住,似乎在听动静,静了好一会儿,才赶紧返身把门关上了。
“玉米”“原种”“追”“空了的地块”,这是个怎样的故事,高旭东拳头的影子在信封上瑟瑟发抖。
“96年的事?”高旭东咬着牙问。
“96到97。”
远发种业1998年成立,母亲1996年去世,如果真是陈远发下令管胜利去偷试验田的玉米,又躲在海南做试验,很可能是想为即将成立的公司找个高产的当家品种。毕竟当时风靡的远发600,母亲也说过,究竟成色怎样,行业内心知肚明。
阳光印出信封上浅浅的印迹,一颗颗小牙齿样的形状,是长期包裹玉米粒留下的印迹。高旭东的手指在印迹上摩挲。
“这就是当年那包种子?”高旭东颤着声音问。
“确切地说,是那司机保留下来,隔年就进行复壮的种子。”陈知南咧开白森森的牙,“老爷子根本想不到,司机还留了条牵他的绳子。”
“是你父亲让管胜利去偷原种的?”这笑激怒了高旭东,“你知道这包种子哪儿来的?我母亲的试验田!为了追这些原种,我妈死了!”他像野兽般扑在红木桌上,“管胜利在电话里跟你说什么了?”
董冰是沈庆良撞的,但董冰爬向荒宅,一定是因为小偷。所以是管胜利对母亲见死不救?既然瞒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透露?人之将死心里不安?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高旭东,为什么要告诉陈知南?
“你的理想主义还在么?”陈知南眼中闪过丝凌厉,又笑起来,“我以为你投降了,高旭东,都是假的吧!你跟任老头一趟趟往乡下跑,打着找玉米植株的幌子,问了不少供种公司的事吧?你从云州出来,就是不想再影响到朋友,想暗度陈仓,收集证据?但我提醒你,我能发现的事,老爷子也能发现。”
高旭东冷笑道:“不用你操心,管胜利到底说什么了?”
“如果我告诉你,他说你妈培育出高产杂交玉米这事,是你爸告诉老爷子的,你信不信?”
陈知南没说的是,管胜利终于意识到当年书房外头的人是他:“你知道我跟你爸有秘密,才一直逼着我去找你爸,用这秘密去威胁他。”管胜利的笑声让陈知南想起那条盘在田埂上的蛇。管胜利又说,“我以为是陈知乐,我早该想到。”
“我不信!”高旭东手一抖,将陈知南一推,陈知南坐回椅子上。
陈知南的笑也泛上层凄凉:“你说咱俩谁更可怜?”
“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
陈知南也想问管胜利,为什么把这告诉他。但他很快明白,当年董冰的死将陈远发和管胜利绑在一起,不仅陈远发恨管胜利,想摆脱管胜利,管胜利也恨陈远发。他依附陈远发,又像条蚂蟥,在外市卖远发的假种获利,吸着陈远发的血;陈远发拍死它,还得留一片脓。两人都想对方死,又都拿对方没办法。陈远发为敲打管胜利,不惜毁坏远发,用远发的包装袋装上粮食种。他拖着不收购老管,最后提出连带要老管的食品厂和包装厂,就是想彻底将老管清扫出局。
可不明真相的陈知南让经销商突然收手,彻底激怒了原本准备投降的管胜利,让他展开了最恶毒的报复。
管胜利飞蛾扑火般,将暗藏多年的陈远发的把柄交给陈知南。外界都传陈远发要将公司交给陈知乐,还有什么比看到陈远发和陈知南父子相残更让他解恨?
但管胜利算错这最后一步。
高旭东看陈知南沉吟,质问道:“你想要远发种业?想借我的手搞垮陈远发?还是说陈远发现在主持大局,你坐了冷板凳没法动作,怕我干一半不干了,就抛个诱饵让我咬着你爸查下去?”
陈知南笑起来,摇着头:“原来你们是这么看我的。都说屎放那儿不臭,挑起来臭。放那儿就不是屎了?我们家一本烂账,难怪你们这么想。”他又问,“你会干一半不干了?”
“不会。”高旭东道,“但跟我妈的死是两码事。”
“不管你信不信,”陈知南的眼睛从袅袅的线香后透出来,“很多事从这包种子开始变质。我只想纠正做错的事。”
找到那个兢兢业业做育种的父亲。
高旭东像看穿了陈知南的想法:“纠正?纠正的是以后,发生过的事就是发生过,发生过的错事要付出代价。”
高旭东跌跌撞撞出了小院,种子滚烫地炙烤着掌心。这是母亲流那么多血都要保护的原种。沈庆良说过,董冰在青砖墙下被发现,警察怀疑是沈庆良挪董冰到那里,遮挡旁人的视线。
董冰真的是爬到青砖墙下的?管胜利在现场有没有做什么?母亲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他又想到陈知南的话,母亲当年培育出超高产的杂交玉米品种,是父亲告诉陈远发的。
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高旭东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块旁呕起来。收割过玉米的地块遗留的根茬,像一柄柄刺向天空的短剑。以前他觉得正是这些短剑,杀死了母亲。
他去到董冰墓地,董冰在墓碑上一如既往地笑着。高旭东告诉董冰,父本回来了,他会把杂交玉米亲自送到董冰面前,也会把玉米地里的蛀虫,一个个剔出来。
在试验田里又搭起大棚,任长友和高旭东准备对父本进行复壮时,对任长友的处理下发到种子站。说任长友数次协同高旭东骚扰农户,想要农户做出对远发不利的指控。当初陈远发在发布会上曾揭发某农业局长的儿子,利用身份索要良种供种份额,现在任长友在该农业局长儿子的鼓动下,正在对良心企业远发种业进行报复。
任长友被停职,勒令做出反省。果然如陈知南所说,陈远发已经发现他们的行动。即使他们在暗陈远发在明,陈远发的动作也快。而且处分中特意点出农业局长的儿子,高旭东嗅到危机逼近高满谷的味道。果然,高满谷很快给高旭东打电话,让他不要再跟远发作对。
“你是来给陈远发当说客,还是我威胁到你的官位了?”高旭东的心冷,语气也冷。
“小东,你斗不过他的!”高满谷焦急。
“你很了解陈远发?”
“儿子,你听我一次吧!”
“你知不知道是陈远发让管胜利到我妈的试验田偷种苗!”
高满谷一顿,透出惊慌:“你……你听谁说的?”
“你果然知道……”高旭东的心颤了,抱着的微弱希望也没了,颤声问道,“爸,当年是你告诉陈远发,我妈培育出高产杂交玉米的?所以我妈死后你能当上局长,这么多年,你到底帮陈远发做了多少事?”
高满谷沉默了,高旭东倒宁愿高满谷多说两句,甚至在电话那边骂。可他一句话也没说,他怎么能一句话都不说?!
“就为了当这个局长?值吗?你的位子是我妈用命换来的,你满意吗!”
“我只想再进一步!”那边的高满谷“呜呜”地哭起来,“不是局长,哪怕副局,科长,那些人比我强什么,可我有什么路子!我听说陈远发想开公司,要找个产量高的当家品种,正巧就听到你妈跟任长友打电话,说起那个杂交品种的产量,这不是老天在帮我么!可是你妈不帮我!我用这消息搭上陈远发,你妈死活都不同意!她说这母本是任长友的,她没法说了算,而且就算卖,也要找个有良心的好公司,让农民低价买到好种子!你说她怎么这么傻!”
“所以你就让他们去偷!”
“不是我让他去偷的,我让陈远发给我时间说服你妈,可你妈态度很坚决。那段时间你在你外婆家,我们一提起这事就吵架。我哪儿知道陈远发等不及,派人踩点了试验田,还趁着你妈不在去偷!偏偏就被你妈撞见了。她怎么能为了追这连命都不要,她怎么那么傻!”
啜泣声震动着手机。
高旭东无力地瘫在椅子上:“这么多年,你从没了解过我妈。爸,别再错下去了。陈远发在吸农户的血!他通过各种隐秘的关系开小公司,争取到补贴份额,套了多少良种补贴!这些种子表现一般,万一产量掉得厉害,陈远发还以慈善手段对农户补贴,他自己做的恶,从中捞利又捞名!有这种人,怎么把好种子种进地里!爸,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你斗不过陈远发的。我就是他蜘蛛网上的小虫子,只按照他的需要办事。蜘蛛网上多少只虫子,整件事什么样,只他自己知道。陈远发谁都不信,他亲手织起的网,你想只凭着推测去毁掉它?放弃吧,儿子……”
高旭东冷笑道:“怎么?陈远发捉了你们每个人的把柄?我倒要看看,这张网到底多厉害。”
高旭东不再接高满谷的来电,高满谷预感到要出事。
当年他只想用董冰的杂交高产玉米搭上陈远发,得个一官半职,得个靠山,他只这点期望,老天竟然给他开这种玩笑!董冰出事后,他知道出事地点是北岸村,第一时间就想到是陈远发。他去找陈远发,正碰上陈远发收拾了管胜利偷来的植株,准备去海南。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杀了董冰,你杀了我老婆!”
高满谷扑向陈远发,被管胜利一把推开。
陈远发整理着被高满谷攥过的衣领说道:“对于你妻子的不幸遭遇,我也很遗憾。”
“你就是杀人凶手,是你杀了她!”
高满谷再次向陈远发扑过去,管胜利凶狠地往高满谷胸口一撞,高满谷跌到地上。
管胜利叱道:“你别胡说,你老婆是被拖拉机撞死的!被拖拉机!”
高满谷在地上哀嚎着,他那会儿才感受到失去董冰的痛苦。董冰怎么就死了,怎么能死得那么惨。这么多年,没一个人说他们相配,但他知道自己羡慕董冰,能全身心去实现自己的梦的人是幸福的。他不理解董冰,但他为董冰的纯粹而激动。董冰为了育种经常下乡,给他朋友端茶倒水的次数还不如儿子高旭东多,他没有埋怨,甚至为能为董冰提供这有限的支持感到欣慰。
可董冰怎么一点都不为他考虑?他在她眼里还不如一个品种!为什么!
沉着双腿去找陈远发时,高满谷再次想到当年董冰的眼神。“你眼里只有官?为了个位置,你是不是什么都能做?”董冰睥睨着眼睛问他。
当年陈远发向他伸出手时,他突然生出对董冰的怨恨。她为这品种豁出命,倒换来他百般搭不上关系的陈远发伸手,真讽刺。
“小偷。”高满谷啐道。
陈远发笑起来:“我偷什么?几株玉米?我的司机知道我培育玉米,碰到表现优秀的会为我搜集,他怎么知道那是董冰的?”
“无耻!”
陈远发捉住高满谷的胳膊扶起他,拍拍他道:“我知道你为妻子伤心,我也为你妻子的死遗憾,你放心,以后我陈远发认你这个朋友。”
他知道这是魔鬼掌心的红苹果,有毒。可他在陈远发插手将他升职时,却一个字都没说。等坐上局长那天,他想起董冰的话,能为想要的职位做到哪一步,他想,原来这苹果里都是董冰的血。
他成为蜘蛛网上任陈远发摆布的小虫。
“原谅我儿子吧。”有专人将高满谷带到陈远发的办公室,似乎早知道他会来。
陈远发身后挂着两幅画,一副是用麦粒堆成的麦穗,一副是用玉米粒堆成的玉米棒,他坐在玉米和小麦之间,一个让人感动的育种家,在办公桌后笑吟吟地看着高满谷。
“你有个好儿子,他有种,我欣赏。”
陈远发展示的信息让高满谷吓一跳,论坛上出现一篇帖子,揭示远发和这几年良种补贴的供种公司疑似存在的关系。不用说,这是高旭东发的。
“年轻人不懂事。”高满谷说,他知道陈远发的笑容是蜘蛛的毒液和消化酶,能将他的猎物融化殆尽。他突然激动起来,“陈董,这么多年我为你做了不少事,这个局长我可以不当。你放过我儿子,你放过他,我保证他不再惹祸。以前发生的事,我也一个字都不会提。”
陈远发打量了高满谷好一会儿,在陈远发的注视下,高满谷当局长以来人人称颂的官气荡然无存。
“以前发生什么事?”陈远发笑问,“高局,怪不得有人说你的精神状态不好,看来你是需要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