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奥运将来，奥运福娃也传到正店村。
薛晴的儿子小虎起的头，贴福娃的贴纸，别福娃的徽章，还穿了件缝着福娃的毛茸茸的夹克。夹克两面穿，今天胸前是北北，后背是晶晶，明天胸前是欢欢，后背是迎迎，帽子是妮妮的绿色风筝，翘两个尖尖角。五福俱全。
村里小孩都在家撒泼打滚地要。家长们没办法，就问毛五。没几天，毛五去了趟县上，竟带回个红白条纹缠得严实的蛇皮袋。第二天五金店进门就多了个柜台，竖了个糙边木牌子，写着“福娃产品”。毛五从蛇皮袋里拿出福娃的圆珠笔、徽章、皮圈、手绢，上午放进柜台，下午就卖光。
“这东西哪儿进的货？”有眼馋的问。
毛五笑：“市里嘛。”
“哪儿？俺让亲戚帮忙看看。”
薛晴正打小虎，让他换掉福娃夹克，小虎不换，薛晴骂：“看你穿成个煤球蛋子，还当啥福娃，当黑猩猩吧！”小虎哇哇哭，薛晴抬头对来人说，“跟你说，抢俺生意啊？”
那人笑嘻嘻地取笑：“你两口子一唱一和，有段时间没干架了哩。”
薛晴红着脸啐了一口，但她最近是畅快。
福娃的货是毛五从县上取回的，快递是薛建从上海寄来的。他跟张菲菲在上海开网店卖衣服，就有小虎穿的福娃夹克。薛晴这才知道，寄东西除了邮局，还有个东西叫快递，快是快，只是得去县上取。毛五也才知道店还能开在网上。
村里的新消息生得快，旧消息走得也快。薛建率科技员跳槽已成旧事，哥们儿一行提起，也是担心多于抱怨。但薛晴总觉得短着村里，也就不说东西是薛建寄来的。可她从蛇皮袋中码得整齐的商品，还有给家里人的礼物，嗅出踏实过日子的味道。礼物都贴了标签，秀气的字迹是张菲菲的，薛晴认识。
薛晴给薛建打电话，想让他感谢张菲菲，却听薛建抱了个小孩，吱嘎吱嘎地笑。薛建叫声“姐”，小孩的笑声就像丢出个抛物线，显然有人把小孩抱走了。
薛建好一会儿不说话。
“你俩还好？”薛晴问。
“好……”听起来像被堵住的偷摸约会的高中生。
“那就好。替我感谢人家菲菲。”末了薛晴又叮嘱，“好好待人家。建子你记住，把日子过好，比啥都重要！”
开春时，五金店门口又多两排服装架，挂的衣服比大街上的花还艳。
薛晴在店里拉起试衣帘，一开始只跟着丈夫出外打工见过世面的女子敢进，换上跟电视上一样的时髦衣服，素衣素面的姑娘就变成了彩云。后来从店里飘出的彩云就多了。桃花、梨花是浮在半空虚虚的彩云，女子们是流动的彩云。流到村路上，流到田地里，流到云州种子公司的廊厦前。
春光日酽。
3月28号一早，张栋伟照例揣收音机去到楼顶，先听新闻，再听戏。
“国家今年将在预算基础上，再增加50亿元良种补贴。”
张栋伟拿火机的手一顿，天边飘几片薄云，染几缕金光。
“2008年中央财政预算安排良种补贴为70.7亿元，即良种补贴资金将达到120.7亿元，小麦良种补贴面积由1亿亩增加到2亿亩，玉米良种补贴面积由3000万亩增加到2亿亩。”
“哎呀。”张栋伟惊呼，火苗窜过烟头，点歪了。与此同时，万丈霞光从地平线后冒出，房屋、菜畦、炊烟、和路尽头快速跑来的两个黑影子，都发出金光。张栋伟认出那两个黑影子，是楚家强和李胖，李胖来敲他家的门，楚家强跑去敲老宅的门，像比着谁的嗓门高。
“玉米良种补贴面积增加到2亿亩啦！”
去年整合老管的产品线后，公司调整了产品结构，主推玉米。
老管有功能性玉米。高旭东将高油玉米介绍给陆家的食用油厂，又通过陆家认识了淀粉加工厂，饲料加工厂，再加上自家下游的食品厂，各种高淀粉玉米、青贮玉米和鲜食玉米便都有了出路。研发室也成绩可喜，马上要送一个新品种参加区试。于是员工们通过去年装的两台电脑看到新闻后，也坐不住了，下午又聚在二楼开会。
“咱也得申报份额！”楚家强说，“去年咱县麦种的补贴面积就有几十万亩，咱公司因为调整产品线，就没申请。今年玉米的补贴面积也增加几倍，以咱的实力，进补贴名单就是缸里掷骰子，没跑儿，为什么不申请？”
几个老一辈你看我我看你。目光把老一辈和年轻人分成两个阵营，目光跟目光倒是没打架。
老邢道：“咋进这供种名单？”
老田道：“省里会先出个补贴品种的推荐名单，各地市再从推荐名单里选择品种，每个县再从地市的名单中挑几个品种。能提供这些品种的公司才有希望，这还不够哩，一个品种可能几个公司供种，花落谁家还说不准。”
“那也得种子考虑适不适合种植，产量高不高吧？咱公司的品种实力不差。”高旭东道。
老田沉吟：“僧多肉少，只怕关关难过。”
楚家强道：“全国快一半的玉米地都给良种补贴，咱要觉得这半碗饭难抢，剩下那半碗饭抢的公司更多！God helps those who help themselves.天助自助者。”楚家强去年通过成人高考，现在上夜大，时不时跩两句英文。老一辈听懂的人少，楚家强没成就感，自己说自己翻译。
争取良种补贴份额的事就定下来了。
众人信心满满，听说省里要先举行品种观摩会，从中挑选推荐品种，赶紧报名。报了名却没下文，一打听才知道争取供种份额这事，是暗潮涌动，所有适合本省的品种几乎都报了名。又过段时间，推荐品种的名单出来了，倒是有几个公司售卖的品种上了榜。可众人也不敢松劲，这时才体会到老田的话，万里长征刚走第一步。没多久市里也要办观摩会。紧着报名的同时，李胖加紧去市里打听，没两天捎回的消息让众人几乎泄气，竟说要走通路子的人数不胜数。
“俺找那些评委，还有市局的主管人员，一个个不是出差就是有事。还是经销商小吴跟俺说，不是出差也不是有事，就为推饭局躲出去了，找他们的太多了。还说到县上更激烈哩。咱是不是也得走走路子？”
公司商量一番，就让高旭东、楚家强、老田和李胖出去打点打点。
高旭东找借口推了，毕竟打点时撞上市农业局的人，难免露身份。来这几年，高旭东还没说父亲是市农业局局长。起先是怕麻烦，后来是瞒久了倒不好说，说出来像刻意瞒着似的。就连贾友珊那儿，有几回想开口，也被各种事打断。干脆铁了心思，等带贾友珊去见父亲，她自然就知道了。
去年高满谷大病一场，他请假照顾了几天，两人的关系缓和不少。任长友说的事关系到那场谣言，而那谣言曾在母亲死后，将他们一家拖入深渊，他认为父亲应当知道，便将任长友的话告诉父亲。高满谷的脸轻飘飘的白，眼睛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老任怀疑我妈是撞见有人偷植株，追出去才不小心出了车祸，他说试验田里有陌生脚印。我觉得老任说的有可能，对方散布谣言就为堵老任的嘴，让他没法说话。外婆说得对，我妈的死没那么简单。”高满谷的目光幽幽转过来，像一头饱经苦难的牛，高旭东怔了一瞬，心里咯噔一声，“你知道吧爸！你知道我妈的死有问题！”
高满谷的目光又变得空洞：“我听到过你妈跟任长友打电话，知道她跟任长友在培育新品种。”
董冰从不宣扬成绩，更何况牵扯任长友。若不是那天董冰不知道他提前回家，在客厅接了电话，他无从知道这事。
“所以当初我妈出事，你就知道不对劲，知道谣言不是真的。那你为什么不说！他们那么污蔑我妈！”高旭东哭腔沙哑。
“说了能改变么！人是司机撞死的，司机被抓了。不管他们要什么，你母亲的育种材料也毁了。还想干什么？找出他们骂一顿泄愤？”
“最起码要知道他们是谁！”高旭东恨恨，看着高满谷的手狂乱挥舞，又恨不起来。
“知道他们是谁有用？他们没有底线！害死你妈用谣言去堵别人的嘴！让我儿子去找这种人？我失去了妻子，以为我还能再失去儿子？”那只狂乱的手颓然掩上脸，高满谷发出野兽嗥叫的哭声，针头跑针，回血了，泪从红色的输液管后滚下来。
高旭东赶紧叫医生调整针头，想起高满谷提到任长友也是这么说，失去了妻子，不能再失去儿子。又想起管胜利的话，“过去了还是过去的好”。
到底什么是对的？过去的真的能过去么？
此时的高满谷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如果当初他没听到董冰的电话，一切又会怎样？
接下来每到半夜，高旭东总能听到楚家强从门口过，似乎还以为他在酒桌上，大呼小叫醉醺醺地行着酒令。
过几天便消停了。要不是偶尔爆句粗口，他都不知道楚家强几时回来的。
这天半夜，他又听见街上传来楚家强的声音，断断续续唱着“团结就是力量”。高旭东迎出去，李胖正嘟囔着“祖宗哎，安静点”，忙着捂楚家强的嘴。
“回来这么晚？”高旭东问。
李胖苦着脸应声，搓搓脸说道：“哥，人家说这名单，是豁牙子啃瓜，净道道。”
“什么意思？”
李胖摇头：“哥，俺们请客这些时日，见的都是小鬼，阎王的边都没摸着。那些管事的是真出差。这节骨眼上出差，咋想都有问题。”
高旭东也想不明白，看楚家强喷着唾沫星子唱“这力量是天，这力量是地”，只能叮嘱李胖让楚家强和老田往外让让酒，别都灌自己肚里。
没两天夜半，楚家强和李胖又从老宅门口过。楚家强对着老宅“嘿”了一声，吼着说：“俺也有秘密武器！”
月亮栖在云头。高旭东追出来，李胖竟扶着楚家强急急地走了。楚家强脚底拌蒜，斗牛似的往前撞。李胖侧头看高旭东一眼，还是拐进去往楚家强他奶家的路口了。
接下来几天，两人都没再经过老宅门口。
高旭东觉得不对劲，显然李胖带着楚家强换了条路。这晚他便等在楚家强他奶家的老宅拐角。过了十一点半，就见两道车灯撕裂黑夜，老远传来楚家强鬼哭狼嚎的歌声。是李胖把他爸的车开来了。李胖将车停在老宅，楚家强一个趔趄跌出车，就见家门口站了个人。
“秘密武器！”李胖一个没拉住，楚家强扑向高旭东，揽在高旭东脖子上。
“什么意思？”高旭东意识到李胖躲自己，是因为这四个字。
楚家强打个嗝，酒气扑向高旭东，甩开李胖的胳膊说：“哥，人家说俺们三孙子似的求人，都不如你这个秘密武器管……管用……嗝……你咋不说你爹是市局局长？”
高旭东见李胖像要哭了，问道：“你们知道了？”
李胖点头：“酒桌上有人说的，是真的？田叔说，你这么长时候不说，就是不想说，让俺们当不知道。”
高旭东苦笑：“也不是不想说……”
李胖见楚家强勾头欲睡，将楚家强扶正。楚家强一个激灵醒过来，指着高旭东的鼻子说道：“不够意思……”
第二天一早，高旭东又来了楚家强他奶的老宅。楚家强已经将自己拍成了猪脑袋：“哥，你别往心里去，说你不够意思的人才是不懂意思。”
“我跟着你们去看看吧。不过想通过我请出我爸，还是别想，我爸也出差！”高旭东道。
楚家强双手拨浪鼓似的摇：“俺没那个意思。”
“我去看看。不过我爸的身份先……”
李胖接道：“不说，打死都不说！”
带着高旭东，楚家强一行的底气足不少，酒能让出去了。
果然如李胖所说，几人整日请客，管事的边还是挨不上。那些人集体失踪，筑起道篱笆墙。
又一天，吃饭的地点离农业局隔着几条街，因此也有其他请客的公司。好在饭店有包间，互不影响。高旭东中间去厕所，洗手时就觉得旁边的人盯着他，抬头见到镜中眯起的三角眼，心里咯噔一声，赶紧招呼道：“卫叔叔。”
卫东林是农业局人事科科长。各路人请不到主管名单的核心人物，油水便流向这些说不上话却能搭上关系的人。卫东林待人和气，但跟高满谷不对付，同样的年纪他是局长他是科长，卫东林憋着不服。
“我在白兰厅，你在玉竹厅是不是？刚看见你了。听说你在种子公司工作？不会也是为品种上名单的事请客吧？”卫东林笑问。
高旭东道：“就是跟朋友吃饭。卫叔叔这是有人请客？”
卫东林拍拍肚子，肚子弹了两下。道：“你爸躲出去倒清静。可苦了我们这些，人家天天上门，不能不应，更不能应，热锅蚂蚁，上不去下不来，只能天天出张嘴空吃。”
“为什么不能应？”高旭东敏锐地捕捉到这句。
卫东林哈哈笑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再多说你爸要怪我。”又凑近轻声道，“不过叔叔提醒你，任谁承诺都别当真，也别信。”
“叔，我真是跟朋友吃饭。”
卫东林意味深长地笑笑，拍拍高旭东的肩膀。
高旭东知道要出事。没几天果然传得沸沸扬扬，说农业局长的儿子亲自下场抢份额，这事左手倒右手，儿子想要什么爹能不给？份额肯定都去云州啦。其他人没得玩了。高旭东知道这话肯定是卫东林传出来的，也知道他绝对话里有话。
不对付的人不会说废话。
没两天，高旭东就接到高满谷的电话，斥责他是不是打着“市农业局长儿子”的旗号跑市里名单的事。
“你觉得我会做这事？我倒想问问，这名单不是内定的吧？”高旭东问道。
“你听谁嚼舌根？”
“那你们一个个躲出去？来的公司要请的人请不到，只能找不管事的人吃饭，一团乱。要不是这我能碰到卫东林？能传出这话？”
“这个卫东林！”高满谷咬牙，“国家的事谁敢做手脚？就因为不想做手脚才躲出去。不然你看这帮人，我们要在局里，有一天消停？”
高旭东想想也是，国家增加这么多良种补贴资金，稍微有点实力的公司，谁不想供种，通过关系总能攀上农业局。与其别人求上门再拒绝，不如先躲。高旭东自跟高满谷和解，也学着理解自己一直瞧不上的高满谷的为官之道。
“爸，这段忙完，我带友珊回去看你吧。”高旭东说道。
“你女朋友？”
“对。”
“好，好啊，好……”高满谷一连说好几个“好”，还是只有个“好”字。
过段时间，市里的名单出来了，因为都没找着人送礼，也没人说二话。名单上有两个品种云州都售卖，一时群情激动，这意味着云州的品种至少有一个会登上县里的名单。若选择供种公司真的不看关系，无论如何，云州都会分配到供种份额，而且以实力来说，份额还不少。
又几天，县上名单也出来了，云州能供的品种果然上了一个！众人欢呼起来，虽然供种公司的名单没出，也觉得是板上钉钉，十拿九稳的事。
高旭东放下心来，准备带贾友珊回家看看。
都知道高旭东要带贾友珊见家长，这家拿特产，那家拿炖肉，倒把贾友珊拎来的吃食和礼品比下去了。众人欢送高旭东和贾友珊，跟欢送一对度蜜月的夫妻似的。
高旭东无奈道：“我们是回家，又不是回去开小卖店，这么多东西没法坐车。”
话音刚落，李胖把他爹的车开了来，钥匙扔给高旭东道：“开俺爹的车吧哥，俺在公司盯着名单的事。”
都说名单这两天出，高旭东对李胖道：“有消息了告诉我。”
说话间，众人手里的礼物已经在后备箱堆起座小山。
消息是在高旭东开车到自家楼下的时候来的。
破天荒地，高满谷等在破旧的居民楼门口，衣服崭新笔挺，看来是为见贾友珊特地买的。
“那是叔叔么？”贾友珊紧张地问。
高旭东点点头，手机就响了，他接起电话就听到楚家强的声音：“哥，供种公司的名单出来了。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