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也曾是新鲜事,新鲜事也会成为故事。
旭阳乡中部偏西,有个北岸村,名字取自方位,位于平河北边,其实跟平河还隔个村子。
公司沿平河扩制种田,张栋伟和老邢默契地划掉计划书上的北岸村。负责制种的技术员说北岸村的地不错。张栋伟说:“饭一口口吃,井一锄锄挖,先谈沿河的村子,下一批再考虑北岸村吧。”
高旭东知道划掉北岸村是因为自己,因为母亲董冰死在北岸村。但张栋伟开口,他就领了这个情。于是制种田的商谈便绕过北岸村。有几次路过,高旭东倒想去村里问问,肇事的拖拉机司机沈庆良因肇事逃逸致人死亡被判九年,出狱也就在这几个月。但商谈制种田的日程紧,他脱不开身。
等他来到北岸村,已经飘着这年的第二场雪。沿着母亲当年出事的小路向前,是一小片林子,穿过林子就是田地和村庄,但挨着林子也有几块稀拉拉的地,最偏僻的一角矗着块塑料棚。
雪霰子刷刷打在棚布上,不时来阵风,塑料膜布一瘪一胀,噗噗,嘭,在这奇异的节奏中,他跟着任长友走进大棚。棚里一块不足一人高的玉米,舒展翻卷的叶身绿油油亮莹莹,像从梦中跳出来的。
“这是你母亲当年培育新品种时,用的母本。”
“新品种……母本……”噗噗,嘭……高旭东听着这股奇异的风,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在做梦。
“这就是我引你来云州的原因。”
“引我来……原因……”高旭东像每回做噩梦时,努力动动身子,脑子也动了动,提示自己这是梦。却突然从白茫茫间抓住一条线索,一把捉住任长友的胳膊道,“我母亲的死不是意外吧,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吧?!”
任长友认识董冰那会儿,是1992年。
董冰是市农科院的研究员。有一回来云州县协助种子站推广新品种,一个脸膛黑黑的矮个子负责招待,笑眯眯的话不多。晚上吃酸汤饺子,只董冰碗里没她不喜欢的香菜,她惊讶地发现,不吃辣的同事碗里也没浮着辣油。
同事低声对她说:“别看啦,听说已经把咱的忌口都打问清楚了,这老任心思细。”“老任?”董冰问。同事点头道:“说前两年从县农业局调过来的。”
老任就是那个黑脸膛矮个子,他不介绍年龄也不介绍职位,但没多久就显出重要来。人人来前总交代一句,“有事找老任”。老任也给力,见过一回就不会搞错喜好忌口,提出的要求也尽量满足。人人都待见老任。聊天讨论时也就不讨厌老任在跟前。有时老任从口袋里掏出本子记,旁人就开玩笑:“老任,那本子不是记着俺们的习惯吧?”
老任嘿嘿笑着也不解释,有一回却突然问出跟育种相关的问题来。
对方笑道:“老任,听俺课要给钱的!”
老任说:“你帮我解答,我请你抽好烟!”
没人当真,工作完便聚在老任收拾好的歇脚的老宅,休息的休息,闲聊的闲聊。
一天几个专家围在一处打牌,老任添茶,笔记本揣在衣兜。坐最近的人竟顺手一把抽出笔记本,翻开一看笑道:“嗐,老任,真要抢我们饭碗呐!”
几个脑袋凑过来,见笔记上竟是些育种知识,老任上回提出的问题下已经写了答案。有人拿手指点了点那几行答案道:“不尽然不尽然,不全面不全面。”
老任赶紧递上杯茶:“你给指点指点?”
那脑袋又埋进纸牌堆道:“老任,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你先甭急着问门道,先看我们热闹热闹。”
“我哪里写的不全面?”老任锲而不舍。
“炸!”那人扔出四张A。
“老任,给我看看。”
老任笑呵呵,心里却抓挠,搔着脑袋想问题出在哪儿,所以怔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聚焦到院角看书的女专家身上。那女专家笑起来如春风化雪,忙完总坐树下看书。老任走过去,她的书页就飘上一片影子。这个叫董冰的女专家接过老任的笔记本看了看,抬头时眼睛被阳光晃得眯起来。
董冰笑道:“你对玉米育种感兴趣?”
老任笑:“整天接待你们专家,听着有意思就想学学。俺也发现了几株性状不错的玉米哩。”
打牌的专家大声开玩笑道:“老任,你不会把那玉米吃了吧?”
众人都笑。只董冰指了书页的一处道:“你说的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帮老任补全了答案,还留了联系方式,让老任有问题可以问她。
老任受宠若惊,在此之前她和他只点头招呼,没说过话,所以千恩万谢。老任十分珍惜这得来不易的专家,总是尽量不打扰,将问题攒起来问。问的时候却更不好意思,太多了,他像个怎么指点都不得其法的笨学生。但董冰每回都耐心,后来看出老任不好意思,来县上还给老任带些相关资料,资料上还有她的笔记。
老任不知该怎么报答董冰,他去农科院给董冰送过几回吃食,放到门卫那儿却有人探头探脑。他怕给董冰招来麻烦,就把吃的东西放到种子站,等董冰路过县上时再给她送去。
董冰让老任不用客气。“老任,这不费我啥事,但好品种培育出来,农民都获益。我相信你会培育出好品种。”
老任心生感激,问道:“你要看看我找的玉米么?照书上的方法,自交稳定形状,今年第三年了。”
这是老任和董冰认识的第二年,他带着董冰来到北岸村。这村子的田地在民居外头,田地外头有片林子,林子外头还有零散几块地,其中一块就是老任的试验田。方便育种时用林子做遮挡,不让玉米被其他花粉污染。
董冰来的时候,试验田中被老任淘汰到只剩三个品种。分散地种了几排。饱满的籽穗吐出金黄的须,像洒下柔亮的金色瀑布。老任讲述着如何选出这三个品种的原始植株,如数家珍。一共几十株玉米,董冰却珍惜地如走在水晶宫。
“老任,玉米形状稳定了,每种挑出几穗,下一季试着做杂交看看吧。”董冰兴奋地说,“也许你真的要培育出不错的种子了。”
“你能继续指导我么?”老任问。
下一年,董冰便将手上合适的育种材料,以及几个优秀品种,与这三个品种进行杂交,三个品种间也互相杂交。
虽只有三个品种,工作却十分繁杂。要调整父本母本的开花期,要去雄,要人工授粉。偏巧这年夏天雨水多,老任得常来盯着。董冰从市里来不方便,但有空也来看看,每回脸色都不好。老任知道是因为陈远发新上市的品种远发600。远发600风头很劲,陈远发虽是育种起家,但多年的销售经营让他深谙如何快速将种子覆盖合适的区域。远发600号称高产高抗。但董冰说她私下观察过大田里的远发600,并不高抗,也不像它宣称的那么高产。
“这种子表现一般,都靠陈远发的影响力。业内人谁不知道?看破不说破,皇帝的新装。就是苦了农户,花高价买不到好种子……”董冰道。
“我听说陈远发想开个种子公司。”老任说。
“是开种子公司,还是开卖种子的公司?陈远发怕是失去初心了。老任,咱们得培育出好品种,让农民花低价钱种更好的种,才对得起干这行的良心。”
可这一年,试验田的杂交玉米没有表现优秀的。下一年,董冰就换了一批育种材料,和不错的品种,继续跟三个品种杂交。奇迹发生了。
一株杂交玉米异军突起,抗倒伏能力强,穗的个头大,籽粒饱满,千粒重比第二优异的玉米穗高15%。这杂交玉米的母本是三个自交系品种之一,父本也是董冰发现的一个自交系品种,原本拿来只是碰碰运气。估算出千粒重时,两人呆住了,血液像凝固在两座蜡像里。
老任掐掐自己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董冰一改沉郁神色,激动道:“老任,咱离目标不远了。”
故事戛然而止。
“然后呢?”高旭东急促地问任长友,“你就是老任?”
任长友点头道:“我就是老任。”
噗噗——嘭。玉米幽然屹立,任长友说,这只是新品种的母本。高旭东进公司后恶补不少,知道母亲去世那几年,风头最强的正是远发600。后来陈远发建立了远发种业,市场上卖得好的品种依然是陈远发的。没听说过育种家董冰,更没听说过任长友。
“父本呢?这品种的父本呢?”高旭东急切地问。
“丢了。”
“丢了?”他心一紧,从任长友的眼神意识到,这似乎就是母亲去世的秘密。
“丢了。”任长友说。
发现那株杂交玉米的第二年,试验田便只种这个玉米的父本和母本,两行母本,一行父本,用来稳定杂交玉米的性状。父本种子是董冰带来的,听董冰说她在父母的田里开辟了一块,那里还种着她发现的其它自交系。
那段时间两人激动极了,有空便来试验田。可突然有一天,董冰的脸色却沉了下去。她每回来还是笑,那笑却越来越勉强,不再是化雪的春风,而是夹着霜冻的冷风。任长友问她怎么了。她起先只摇头,后来说过几回,说要尽快把稳定好的杂交种子送去区试。任长友只以为她是见远发600占据市场,觉得忧心。没想到后来就出了事!
噗噗——嘭。噗噗——嘭。
高旭东发起抖,想起每回梦里出现的母亲,血盖了半个脑袋。他知道出事是指母亲的死。母亲死后给他带来巨大创伤的谣言,如今他终于了解到B面。
一直到董冰死后的第二天,任长友来到北岸村,才知道那场惨祸,就发生在这片稀拉拉的田地再往外走的荒僻路径上。因为要穿过林子,村里人很少走这条路。那司机醉酒撞人,躲了半天又害怕,电话报警。警察勘过现场就将尸体抬走了,如此一来目击者就更少了。只在警车来过后,远远观望的村里人才零零碎碎传出些消息。
任长友来时,路上的血已经干涸了,落了一层黄土。他知道董冰是来试验田的。可怎么会死呢……任长友跌跌撞撞回到试验田,发现另一件让他惊恐的事,试验田中的那行父本被人剜走了!
“剜走了?”高旭东努力跟上思路。
“剜走了,一整行父本。因为当初在试验田只是稳定杂交种,父本种得不多。我怀疑那人想把整片玉米都挖走,偏偏你妈来了。也许她正撞见小偷,追小偷的路上就被拖拉机撞了。”
大脑划过刺耳的锐响,这是高旭东决计没想到的,他颤声问:“有证据吗?法院宣判时,司机并没说附近有人。”
任长友道:“当初我只在田里发现几个脚印,不是我的,也不是小董的。可要说更多的线索……”任长友摇摇头,一滴泪在皱纹上一绊,急急跌落。岁月无情,弹指一瞬,若董冰活着,也是近五十的年纪,可任长友还顺着当初的记忆叫她小董。高旭东也觉得悲凉。
“这母本交给你了。”任长友说。
“我?”
“当年父本被剜走时,母本还没有授粉,我只在前一年见过制出的杂交玉米。我敢说,那是我见过的最高产的玉米,各方面性状也完美,放现在一样轰动。但父本在你母亲那儿。后来我曾想过去找你爸,问他知不知道这父本,没想到突然起了谣言,说我和你母亲……”任长友闭上眼。
高旭东想,看来当初的谣言,不止他们家人是受害者。
任长友接着道:“所以这事只能搁置下来,但母本我一直进行复壮,想着也许有一天会拿到父本。可越到后来越渺茫。直到有天我在杂志上,看到你讨论乡镇企业改制后如何发展的文章。”
高旭东恍然大悟:“你听我妈说起过我?你从杂志社拿到了我的邮箱?”
任长友点头,脸上难得出现丝笑意,说道:“你一直是你妈妈的骄傲,我想如果说她希望谁继续这件事,肯定是你。”
心里荡起暖流,高旭东仿佛看到母亲正站在玉米旁幽幽地看着他。那玉米植株绿得耀眼,挺拔得耀眼。他终于搞清楚了很多事,但很多事似乎更模糊了。
高旭东道:“老任,你让我来,怕不只是要把母本给我吧?当初还有谁知道你跟我妈在北岸村育种?”
任长友摇头道:“育种用的是我发现的自交系,你母亲不会四处宣扬。更何况后一年杂交品种出来,它整体表现太好,你母亲也就更谨慎,说等送区试时再公布,不想就出了事。”
“不可能,那人肯定冲着杂交玉米来的。谣言也针对你和我妈。他知道你和我妈培育了高产的杂交玉米。你再想想!”
任长友盯住高旭东道:“小高,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高旭东回去就联系外公外婆,询问母亲当年借家里的地种自交系玉米的事情。外公说是有这回事,母亲照看的精细,步骤繁琐,有几次忙不过来,外公也帮忙打理过。但更多时候是母亲亲力亲为。
“那些玉米还在吗?!”高旭东急切。
“我看你妈对这些玉米上心,估计很有用。你妈去世后,怕把它们打理坏了,就把那一季种子都交给你爸了。”外公道。
“我爸?”高旭东心里一咯噔,高满谷从没提过这事。
可他再问高满谷,高满谷却说,那年扫墓时,已经将这些种子都放到董冰墓前了。
“你妈总觉得多发现优良的植株,培育成自交系,就能用来做杂交种的原种,创造奇迹。表现优良的植株多了,哪儿那么多奇迹。”电话那头的高满谷冷冷地说。
“我妈创造了奇迹,是你从来不相信而已。”高旭东挂掉电话。
又一天晚上,高旭东突然想到当初管胜利托高律师带来的话。“很多事情,过去了还是过去的好”。高律师的脸躲藏在烟雾后,那烟雾突然透出一种别样的意味。
高旭东猛地从梦中惊起:管胜利这句话是针对母亲的事说的,他知道自己在查母亲的事!他一定知道什么!
管胜利的宣判已经生效,高旭东第二天就去监狱申请探视管胜利,却得知管胜利已经因病申请了保外就医。可他去了哪里,监狱那边却说他不想给外人透露。
于是过去的事,再次被掩埋到过去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