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东没想到林小河竟提出这要求。
他听楚家强说过这个镇长独子，爷俩外头光鲜，碰一起就翻天。林小河只跟他爹唱反调，林广运只对他儿子没脾气，这爷俩是雷公打豆腐，一物降一物。还知道林小河考的技校，为这林广运觉得丢脸。原本瞒着这事，逼林小河重考高中，结果撵打他两条街，所有人都知道了。
高旭东估摸着林小河快毕业了。但以林广运对云州的态度，他来云州怕是招来颗炸弹，于是问道：“你来上班，你爸同意？”
林小河跷二郎腿晃晃，果然道：“他才不会同意，俺爸出不去这西店镇，就让俺出去，才逼俺考高中。要不是他死命逼着，这高中俺还考上了哩。俺不听他的话考高中，他又想管着俺找工作，那些工作真要把人钉死在那儿。当爹的真奇怪，又想孩子飞出去，又不想孩子打拼。年轻人过一眼看到头的日子有啥意思？就得跟着你才有干劲。”
高旭东哭笑不得：“跟着我？”
“俺知道云州发展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一个人哪儿有那么大能耐？”
林小河老气横秋：“反正俺只认你。说实话，当初你来时俺还打个问号。俺爸说老楚董一死，远发收云州就是三个指头抓田螺，十拿九稳，谁知道撑那么久。”说着往后一仰，笑声从嗓子口冲出来，“你知道云州又开研发室那天，俺爸整整三顿只喝酒没吃饭么？俺说碰见有能耐的高专家，就甭老想着卖人家公司了，俺爸当时就泼俺一身酒，为这你欠俺人情哩！”他见高旭东沉吟，又哀求道，“你就让俺进公司吧，俺爸想离开这儿，俺不想。俺爷说了，种啥得啥，有人花一辈子才明白这理，土地一早就跟你说了，土地不诓人。俺爷病重的时候，俺还偷偷给俺爷种地，要不是任叔带专家下乡指导，那地都被俺种毁了。”
原来林小河和任长友是这么认识的。
林小河目光恳切，上唇的髭须毛茸茸地发颤，正是伸手就以为能够到太阳的年纪，让高旭东不由想起自己这时候。也就不忍再拒绝，说道：“只要你爸同意你来云州，我一定帮你。前提是你爸得同意。”
“你想听俺爸的招数，就得让俺进公司。”
“你让你爸同意，我就让你进公司。”
无数根针悬在林小河头上，多僵一秒多挨一下，他像个塑料充气人一样嗤嗤瘪下去。林小河叹口气道：“任叔还说这招对你管用，骗子！”
高旭东笑道：“用我的招式来制我？你小子还嫩呢。说吧，你爸啥建议？”
林小河只能将林广运的话说了。原来附近乡镇都是农业为主，经济尚待发展，需要钱的地方多，所以贾家寨的问题难排上号。但林广运再不待见云州，正店村出现问题也解决得快些，有好事村里也先摊上，因为公司发展得好，能给村子带来资源，带着村子发展。说到底，贾家寨缺一个够分量的项目。
高旭东起身踱几步：这可真是鞭炮两头放，响（想）到一处了。他提议朱羽和贾家寨合作推广循环农业，就因贾家寨项目分散，想着整合起来达到效益最大化。可现在要解决贾家寨的缺水问题，只怕合作的分量是不够了，得有个贾家寨主导的事情。
但村里的农机社规模不够，苹果园和兔舍也因为水资源的限制没法再扩大。循环农业单独做成项目么……高旭东脑子里秀逗一团，突然一拍脑门，想起陆运明，不由笑自己真是打架忘了伸拳头。行外想破头不如行家一句话，放着专业人士不咨询，自己在这儿犯难。他知道朱羽去贾家寨拍过种兔饲养照，那会儿虽是冬天，村里光秃秃一片，但让陆运明了解贾家寨是够了。便要来照片，又写上情况说明，发给陆运明讨办法。
朱羽虽给了照片，也犯了脾气，说：“你告诉贾支书，贾家寨要是有其他想法，就让我早做安排。总把人逼到窄路上，小心自己的路也越走越窄。种兔场可经不起折腾。”
高旭东知道朱羽对贾友珊有微词。
当初贾友珊被贩兔老板逼着换种兔，又被朱羽用贾家寨的照片做了广告墙，便以为朱羽和那老板是串通的，就为咬下贾家寨这块肥肉。拿下贾家寨，就拿下了周边村子。因此贾友珊一气之下提出增加赔偿条款，一群人在种兔场里闹。后来那贩兔老板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没有朱羽的销售网，贩兔生意穷途末路，为去其他地方找路子，兔肉馆也关了。关店前还骂种兔场坑了他，说以为是个绵羊，能让他多挣点，谁知是条吃肉不吐骨头的吐信子蛇！
话传到贾家寨，贾友珊带着小艾几个，在客运站截住那老板问道：“当初让俺村换种兔，是你跟种兔场串通好的？”
那老板咔咔啐口浓痰：“老子碰上朱羽就流年不利，跟她串通除非老子瞎了眼，被屎糊了心，给她脸了！”
“那为啥让换她的种兔？”
“以为俺想？她往外出品种兔，以前的杂牌兔要肉没肉要毛没毛，谁还要？别挡着俺上车！”
贾友珊这才知道真冤枉朱羽了。那之后便总给种兔场送吃喝特产，用以给朱羽道歉。但朱羽对贾友珊的不良印象却留下了。她家中有事都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她不反对赔偿条款，但厌恶通过闹事来达到目的。即便当中有误会，贾友珊没搞清楚误会就闹，错加一等。
高旭东只能说：“贾友珊不是冲动的人，但涉及到贾家寨的利益，她比谁都冲动。更何况换种兔时村里正困难。”
可偏偏过年时贾友珊去找周天衡忘带小灵通，引得贾家寨翻了天，朱羽就更认定贾友珊缺乏责任感。这会儿想必是认定这冲动又缺乏责任感的人，不满足只跟种兔场合作，才拖着朱羽不让进贾家寨考察，又偷偷让高旭东找门路想要单独发展。
高旭东说这是他自己的意思，想在贾家寨发展含金量高的项目，解决缺水的问题。
“你觉得这主意怎样？”高旭东问。
“能解决问题当然好。”
高旭东知道朱羽藏半句没说，笑道：“你放心，贾家寨绝不拿水开玩笑。这事也不会影响你们的合作。我从没想到贾家寨缺水这么严重。再说，贾家寨的事成了，跟你合作不也给你加分？你这边也一样。用我们的话说，和尚跟着月亮走，都是借光的事。”
朱羽哼道：“只怕没人想当和尚！可世上哪儿能有两个月亮！”
陆运明来了消息。
原来他认识一家有机农产品公司的老总，那公司负责有机农产品的种植和销售，在找适合发展有机农业的村子。有机农业要求高，土地起码要三年不施化肥和杀虫剂，符合条件的地方不好找。偏巧贾家寨靠天吃饭，耕作原始，自从养兔子，又用有机肥，改良土壤也不需费太多功夫。所以那老板便问能不能来考察。
高旭东向贾友珊展示公司资料，PPT上写着一连串公司产品销往的外国国家，代表订单量的柱状图逐年上涨，形势大好。
高旭东开玩笑道：“这可是承揽国际业务的公司，你们村要做上国际业务了。”一抬眼却见贾友珊眼眶红了，赶紧给她抹眼泪，“这么快就激动了。”
贾友珊道：“俺们村缺水，没办法才靠天收。把水看得紧，把地看得紧，生怕本来就没水又把地坏了。竟因为这被人认为适合有机农业，世上的事还真说不清。”
“说到底，没有白掉的馅饼，你们没因缺水离开村子，没病急乱投医，用农药化肥拯救产量。无论是循环农业还是有机农业，机会都是你们自己挣的。”
贾友珊幽幽叹气：“机会掉头上，还得抓住才行哩。”
高旭东知道贾友珊说的是癞头阻拦进村考察的事。朱羽没进去贾家寨，这老板想进去也不容易，谁让贾友珊跟高旭东沾边？
贾友珊一抹眼泪道：“考察的时候叫上朱羽，上回她就没来成。”
“朱羽那儿好说，出状况也好解释，但人家老板要是碰见有人闹事……”
“放心，俺不会再让癞头闹事了。”
贾友珊回村时，村口大树下铺了塑料布，坐了几个人挥汗如雨地打牌。癞头跷腿坐石头上，不时啐一口骂几声，尖着嗓子指点，激动时拿着旁边的破锣敲，余音尖响着直往人耳朵眼钻。
这当口见着贾友珊，癞头脚一蹬跳下石头，差点滑个趔趄。落地时手里已经握了锣，趿拉着鞋喊：“污染贾家寨用水的行为是耍流氓，誓与贾友珊抗争到底！”
他敲着锣转几圈，踢地上的人，那几个就歪叼着烟站起来，竖起座墙。但墙前只贾友珊一个。癞头又喊两声，觉得没劲了，问道：“咋就你一人？你那几个跟班哩？”
贾友珊笑笑：“别急，很快就来，有你表演的时候。”
过会儿果然来人，却不止小艾几个，她们把村里所有人都叫了来。像一股浪潮，推倒了那堵歪墙，癞头和跟班被扔到浪潮夹缝里往后挤。癞头挓挲着手叫骂，几个跟班撅屁股从人脚下抢夺塑料布。
贾友珊夺过癞头手上的锣，跳到石头上敲了几声。说道：“今天我想说说心里话。”她的目光拂过人群，抚平最后几个还在起伏的浪头，“回来这几年总有人说，贾友珊大公无私，一心带村里脱贫，哪怕去外头上了学也要回村。可实话说，谁在上海见过大超市，地铁，游乐场，见过跟咱村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还会想回来？良禽择木而栖，鸟都知道挑棵好树，更何况人？临毕业我其实想，留在上海算了，工作都找了。周老师资助我时我是说要回村致富，但咱村穷了几辈子，靠我一个能改变啥？几辈子的人都寻着往外出，我不留下来谁能说得着啥！
但决定去上班的前一天，我梦见我妈了。
我梦见我妈站在大超市前头，站在游乐场前头，站在地铁前头，一个劲问我这是啥，那又是啥。为啥有那么大的闪光大牌子，为啥车能在天上飞，为啥火车能在地底下跑，说她一定在做梦。我妈一辈子没见过这些，梦里我都觉得我妈在做梦！我妈说这么好的地儿，当然得留，不留下才傻哩。
我知道我妈怕我过意不去，特意安慰我。可我想了两天，凭啥人家能有地铁、超市、游乐场，咱村却连听都没听说过，是咱们不配？连梦里都得觉得在做梦？凭什么？你们可以说我痴心妄想，我就想大家兜里有钱，让咱们来回上海、北京、广州跟玩一样，让咱们村也有大超市，游乐场，地铁！咱们只能是穷命么？凭什么？从我回来那天，我就不信命！”
众人的目光浮动起一朵朵花，激动，愤怒，不甘，沿着花蕊释放出来。癞头被这些花吓怕了，尖着嗓子喊：“可千万甭上贾友珊的当！哎哟……”不知道被谁一推，癞头瞬间又被人群给淹了。
贾友珊高声道：“我只说一遍，现在有两个改变咱们村的机会，除了种兔场想合作推广循环农业，还有一家公司的老板想在咱们村发展有机农业，我会安排他们同一天来考察。你们尽可以在村口拦着。但机会没了就没了。路是自己走的，馅饼掉头上也得接得住，你不争取，就永远只配抱怨，永远只配为缺水发愁！你们是过这种日子还是搏一把，自己选！”
朱羽和有机农产品公司的老板进贾家寨那天，遇见好几拨表演，打腰鼓，吹笛吹箫拉二胡，贾老六还请了戏班子，热闹极了。
陆运明来之前恶补了有机农业的知识，倒成半个解说。一行人在村里住了三天。之前被贾友珊打招呼的村民，协助朱羽拍了大量资料。有机公司的老板则请专家给土壤和环境做检测，专家一边采样一边跟着锣鼓哼，咚咚锵，咚咚锵……
贾家寨忙成蚂蚁窝，围了一圈高旭东和楚家强请来的记者，摄影机和话筒便将这热闹传遍了云州县，说贾家寨正在争取外商合作，和成为有机农业示范村。县上很快有人打电话来询问，高旭东便让贾友珊把这些都告诉乡长。
乡长忍住满腹的疑虑问：“你们村这样，还发展农业哩？”贾友珊知道乡长说的是缺水的事，道：“那老板说，山下有平河哩。”乡长嘟囔：“那离得也怪远。”
又两天，市里也打电话。贾友珊这回再找乡长就带了高旭东，作为邀请投资方的代表。
高旭东说：“乡长，现在市里也关心，上马容易下马难，两件事起码得成一件吧。万幸有机公司的老板相当满意，说只要村里解决缺水问题，他立马跟贾家寨签合同。”贾友珊说：“这事要成了，俺全村给你刻功劳碑啊乡长！”乡长哼笑：“俺咋觉得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我哩？”高旭东道：“上一个发展有机农业的村子，摘了贫困村的帽子变先进村了，村长镇长都升了。”贾友珊说：“俺们乡长眼力好，一下看出俺们村是水的问题，俺村发展起来，乡长可能变副县长了。”乡长说：“你俩打住，这话不能乱说。”高旭东说：“人家老板有诚意，说水来得不易，以后村里发展滴灌农业，又有机又循环，把朱羽的合作也敲下来。”贾友珊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想渔就得有水啊乡长！”
俩人把乡长吵得头晕，乡长赶两人两人不走，一直到乡长整了资料说会去县上才走。
过段时间村里就传来消息，说县上会拨人拨款，在村里再打一口井，把上一口地下井也加深。消息一来，那老板果然信守承诺，说很快就来签合同。村里的人高兴极了，走路雄赳赳地打着鼓点。没多久又听说种兔场的投资也有了消息，种兔场有了资金，就能推动贾家寨推广循环农业。贾家寨是三喜临门。
这会儿冬小麦都下了地，云州的虽错过这一季扩展制种田，但贾家寨缺水的问题解决了，也就不再抵制，公司的人便动起来，准备在下个销售旺季到来前，解决试验田和制种田的事。
等到冬小麦长成一张毛茸茸的绿毯的时候，来了第四个喜讯。竟是任长友把高旭东、贾友珊、朱羽和楚家强的表现报到县上，县上又报到市里。市里下来消息，要给高旭东一行开表彰会，在表彰会上正式安排有机农业公司和贾家寨签约。
听说到时不止有同行，还有乡镇的人来听取经验。现场直播，规模大了去了。几个村的人都觉得长脸，到处传扬。
高旭东知道父亲肯定听说了，但父亲那边没消息，倒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打来电话庆祝。
“多谢陈总，收购老管是公司发展的重要一步，还得感谢远发成人之美啊。”高旭东不无讽刺地对电话那头的陈知南说。
“客气客气。”陈知南说着，突然问道，“高专家，你知道什么人才会有点理想主义么？缺乏现实打压。你猜把这种人抛到现实里，他能坚持多久？”
“你说我？”高旭东问道，陈知南的笑声顺电话线爬过来。高旭东道，“理不理想主义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事情做过必有痕迹，假种子的事参与了，现在没被捉，以后也逃不掉。”
陈知南哈哈笑起来：“你说我？那祝你好运。”
没人想到，表彰会的高潮竟是楚家强带来的。
他的衣服是让李胖带着去市里做的，黑西服，一半人说像保镖，一半人说像新郎。楚家强穿着这既像保镖又像新郎的衣服上了台。
现场除了领导，还有记者，流程都审好几遍，时间控制得恰到好处，所以没人认为会出纰漏。偏偏就出了纰漏。楚家强说到最后一段，突然正正衣服，不知从哪儿掏出个枣红领结戴上，吐出一串鸟语。
“好卖泥啦亩得哟儿谋门子哦呜哥来得哥瑞思。（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俺的啦亩得哟儿比油忒微子啦亩佛寺儿兔。（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
“楚憨子又搞怪。”朱羽对高旭东道。
两人已经汇报完，坐在一排嘉宾席，正对一本正经抑扬顿挫的楚家强，看他抬着手像唱流行歌。
“你再听听，”高旭东低声，“趴门口背了一晚上，说英文老师被缠得不见他，跑来找我教。”
“他？英文？”朱羽又听会儿，哭笑不得，“叶芝的《当你老了》？”
这当口已经有人劝楚家强下来，主持人挡住楚家强，却挡不住声音。又上去一人，拖着楚家强往下走，楚家强挣着念完最后一句，现场不知因何感动，竟鼓起掌来。
主持人的脸臊成一只枣核，低声对摄像吼：“这段别播，这段……”
没来得及操作，声音已经传遍整个临千市：“小羽，俺报名成人高考啦，俺说过，总有一天会跟你并肩站在一块！”
与此同时，高旭东突然收到任长友的短信：“现在可以把那件事告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