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头喜欢死了最近的贾家寨。
之前他赖着不给兔舍赔钱，受不住村里的白眼，也学贾老六出门打工，却不是嫌活累，就嫌给的少，干了几个月手里还是黄狗撒尿，有数的几点儿，灰溜溜回来了。这会儿贾老六也回了村，外头挣了钱，就包了山上的一小块果园。于是癞头撞见谁，都知道对方得拿贾老六跟他比比。杂草长在麦田里，就更显出它是杂草来。癞头恼死了被当成杂草，于是组织了几个狐朋狗友，开始满村子的宣扬拥护村两委。
“她贾友珊配当村支书？嫁出去的女子生了外心啦！朱羽是高旭东的朋友，引朱羽来说到底还是扩制种田的事。可不能上贾友珊的当！”癞头叉着腰，太阳穴青筋一片。
村民啐道：“听你癞头瞎说！人家跟咱村合作循环农业，你癞头懂啥叫循环农业不懂？”
“你懂你懂你懂？”癞头将胸脯子抵到村民的胳膊上，指向地下井说，“那半拉子井，发展农业？不可笑么！高旭东让朱羽给点小恩小惠，他好再提扩展制种田的事！高旭东后脑勺长眼！一个个都是风里的葫芦乱点头！旱季里水不够，先停你这种人的水！”
一听会影响到水，对方就不开口了。贾家寨的人怼天怼地，却对水没脾气。癞头自此天天往村两委跑，出来就说正跟村干部们商量，想在村里建个大池子，旱季时将水集中起来，按人头和平时表现分配。“眼睛放亮点，没水的日子是好过哩？”癞头推心置腹地跟村民说，所有人便闭了嘴。
朱羽已经把计划书做好，种兔场的发展着重放在两个方向，一是种兔研究，一是循环农业。因此去贾家寨考察十分重要。她让蚂蚱找了跟拍团队，一起去做影像记录。贾友珊也做了安排，找照管过苹果园和兔舍的村民介绍经验，又找村民介绍有机肥的发酵和使用，再就是去几个村民家考察牧草以及秸秆做成的饲料。村民们积极，想到好主意，踩着星星踏着日头就来找贾友珊商量。癞头活跃起来后，来的人渐渐少了。再后来，连原本被安排介绍经验的村民竟也找来，支支吾吾地说约好的那天有事。
“那咱换个日子？”贾友珊问。
“不赶巧，”那村民不好意思地说，“以前闲得屁股蛋疼，现在事情多得撵人哩！”
话音一落，村口当一声锣响，癞头扯嗓子喊：“谁跟贾家寨的水过不去，就是跟俺癞头过不去，为了贾家寨，俺跟贾友珊抗争到底！”
贾友珊知道这事是癞头作梗。癞头又整日守在村口，她只能建议朱羽等等再来考察。
高旭东没想到云州的事竟影响到朱羽。前两天楚家强还拿份资料来公司，说是朱羽问她叔叔要来的，讲怎么培育种兔。那之后楚家强就整天把“杂交配套系”“种兔”“商品兔”挂嘴边，情绪也跟爬沟似的，两天蹬上去，两天掉下来。之前没心气，说培育种兔太复杂，需要种质资源和商品兔资源，还需要人员和场地，更重要的是时间和资金。后一天又情绪高涨，说小羽牛，拍板说路不好走就没人走了？“试就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不试就是零！”楚家强学朱羽的语气。
可现在朱羽连贾家寨都进不去。
楚家强的脑袋像垂下的鸡冠子，捉住高旭东的袖子问：“哥，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贾友珊这两回来，都没跟高旭东打招呼，连老宅的烟囱冒出的烟都细细小小，像是怕惊动人。上回高旭东在村两委被拦，她也被拦在办公室。刘美丽和小艾口口声声为她好。“珊子，你出去能说啥，说啥都是错，甭平白给自己为难！”她盯着小艾的眼睛，到底没出去，那之后总梦见自己站在独木桥上，独木桥架在河上，朽得厉害，一动就簌簌响。她往左边走右边翘，往右走左边翘，隐约觉得这一左一右两个桥头像是高旭东和贾家寨。她站在桥中间不敢动，心想，还是会掉下去吧！
贾友珊给高旭东做了桌菜，扯张纸留言，涂涂写写扔了几个纸团子，正咬着笔头想，就听高旭东道：“你以后都要当田螺姑娘？”
她一惊抬头，就见高旭东倚门口笑着看她，脸一红问道：“你咋回来了？”
“我跟宋婶说，让她见着田螺姑娘就打电话，灶房一冒烟，宋婶就告诉我了。”
贾友珊攥攥衣角，知道这回躲不过去，说道：“癞头还在闹，朱羽那事俺还没想好咋解决。不过你别怪村里的人，你们没过过没水的日子，这么多年下来摆脱不掉，才更害怕哩。”
“你们没找过上头解决问题？”高旭东帮贾友珊摘了围裙，按到凳子上坐下，不让她再忙，端来碗筷。
“咋没有？可各村都有难处，乡长也不好干，想补锅瓢又漏了。村里缺水也不是一天两天，只能再拖拖，要不村长能拿着这点让乡长跟你们打招呼？”
贾友珊掰着指头数，之前有几次差点解决村里用水，都没办成才只能先自己打井。高旭东边吃饭边笑吟吟地盯着她看。贾友珊红着脸不说了，嗔道：“老盯着我笑，我脸上有东西？”
“嫉妒。”
“嫉妒啥？”
“你说村里的事才会这么多话，你啥时能像说贾家寨一样说说我，贾支书？你是贾家寨的支书，不也是我的女朋友？”
贾友珊噗嗤笑了：“说啥疯话，我就是觉得对不住……”嘴里突然被塞了块鸡肉。
高旭东笑道：“让女朋友觉得对不住，我这个男朋友也有责任，有问题咱们一起解决，别躲着当田螺姑娘了好不好？”
两人高高兴兴地吃了顿饭。高旭东送走贾友珊，转头就跟张栋伟请了假，去县上找任长友。
云州没法在旭阳山西边扩展制种田，朱羽进不了贾家寨，症结都在贾家寨的水。乡上再难支持，也有解决的路子，只是敲锣捉麻雀，不得法。想找对门路，就得找任长友这样的老油条打听。
种子站的办公室空荡荡。二楼农技推广的人说，市场上对冬小麦的种子突击检查，人都派出去了。高旭东见角落又撑起行军床，便和衣躺了等。
窗外的蝉鸣热浪似的，被风扇搅打着扑向四面的墙壁，一会儿近一会儿远，鼓荡得眼皮子发沉。高旭东迷迷糊糊想着上回他生病时任长友的话，说他不该为私心就不拦挡假种子；又想起上次问父亲，是不是跟任长友有事瞒着他，父亲竟然一句话也没有。他爹高满谷是个决计要标榜自己磊落坦荡的人，若没有解释，要么就是没什么可说，要么就是不知道怎么说……
困意渐渐袭来，各种破碎的想法模糊成了一团，脑子里很快白茫茫一片。高旭东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他耸了耸鼻子，一个激灵坐起来。窗外已近黄昏，一束余晖照在窗玻璃上，满屋子都投了金光。任长友就坐在这片耀眼的金光中吃烩面。听到动静转过头，对高旭东道：“醒了？吃点？”
“怎么就你自己，其他人呢？”高旭东坐下，拆了筷子问道。
“走啦。你睡得昏天黑地，俺们回来开会，你还打着呼噜给拍节奏……”高旭东“噗嗤”一笑，任长友说道，“找我啥事？没事你不能来。”
“这话见外了老任，我来主要是想听听课。”
“听啥课？”
“你说该怎么解决贾家寨缺水这事？”高旭东边说边将香菜、醋和辣子往任长友面前倒腾。
“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乡长。先说好，我这碗面站里报销，你那碗自己报销，别忙着殷勤。”
“这两碗都算我身上。就没一点主意？”
“没有。”
任长友打开抽屉拿纸擦嘴，高旭东眼尖，见抽屉边角放了那支国外产的打火机，一把夺过来，躲过任长友抢夺的手，背身观察了一道说：“老任你知道吧，我给我爸买的火机，他不小心在上面划了一道，你这火机在同一个位置，也有道一样的纹。”
任长友咧着嘴笑了：“臭小子诓我？”
“我爸说他火机丢了，他是丢你这儿了。你俩过年时见过面，有事瞒着我。”
“那你问你爸去。”
“我不问他，我就问你。你要不说，就帮我想想贾家寨的事，乡上要是没财力解决，能不能逼着上头解决？”
任长友哼笑一声：“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哩，我要两个都不说呢？”
“你们瞒的事，是不是跟我妈有关？”
两人瞪着对方，眼前生了个火球似的，跳到任长友那儿，又跳到高旭东那儿，最后在任长友眼前熄灭了。任长友吸溜一筷子烩面说道：“臭小子，回去等着吧，我给你打听打听。”
高旭东哈哈一笑，拍拍任长友说道：“谢了老任！”他从行军床上拿过包，取出两个茶饼放桌上道，“普洱，多喝茶，少抽烟。当抵烩面钱了。”
任长友“嗯”一声，抢过火机翻来覆去地看，骂道：“哪儿有划痕，臭小子跟谁学的威胁人的招数？”
高旭东的牙齿白贝一样：“贾家寨的村长。老任，不准备把隐瞒的事告诉我？秘密藏着小心发霉，发霉的秘密是会吃人的。”高旭东心想，自己的父亲也被这秘密吃了？以前红光满面的高满谷，被吞噬成衣服下一副空荡荡的架子。
任长友的手指在茶饼上点了点道：“谢谢。”又说，“别急，时候不到。”
“那什么时候才到？”
绛紫色的彩霞退下去了，几颗星子跳上宝石蓝的天幕，燥热退去，涌上凉意。任长友打开灯，白色灯光刺目，阴暗的角落也被光明占据。
任长友道：“等咱们都不再犯错误的时候。”
过两天，消息果然来了。一早高旭东走出屋门，就见豁口外一张笑脸，举着手冲他挥了挥。高旭东觉得这景象熟悉，好一会儿才认出是林小河。上回林小河来，还是林广运逼着张栋伟把云州卖给远发的时候。这会儿林小河又来，竟是帮任长友探了他爹林广运的口风，问贾家寨这事要怎么办。
“任叔说，这事同级的才清楚，找俺爸问最合适。”林小河大咧咧地给土地公敬了三支香，到廊檐下坐了。
高旭东恍然大悟道：“所以上回老任趁着你爸说要把云州卖给远发，逼张董把我留下，还真是你把你爸引来的？”
林小河嘿嘿笑道：“你咋这么快就发现了？怪不得任叔说你脑子好。俺就帮任叔个忙么。”
高旭东问道：“任叔任叔……你跟老任到底啥关系？”
“吃吃喝喝的关系？反正每回跟俺爸吵架，俺都能去任叔那儿蹭吃蹭喝。他有个行军床你知道吧？还收留过俺两晚。”林小河接过茶杯哧溜了几口。
高旭东哭笑不得，心想任长友个老狐狸，吃吃喝喝就收买这么个大眼线。这林小河也太好收买了。又问：“那你爸怎么说？他觉得贾家寨该怎么办？”
林小河眨眨眼道：“高专家，你也帮俺个忙呗。”
“你这是威胁我？”
“反正任叔说这招你对他就好使。”
高旭东哈哈笑道：“想吃喝去灶房。”
“咱不谈那俗气的事。让俺去云州上班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