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胜利的话沉沉压在高旭东的眼皮子上,他不明白,睁眼只看见一层雾。
高律师再传话,却只有收购老管的事项,要不就是专业说法:我的当事人对此保持沉默,或者,我的当事人没有发表意见。只一次,高旭东问管胜利到这一步是否跟陈知南有关。高律师沉吟着说,我的当事人说,该说的他都说了。
想见管胜利,得等判决下发生效,管胜利被移交监狱后。这疑问便一时成谜。期间收购老管的事谈妥了。听管胜利的妻子说,远发又接触过她两次。云州接手老管后,同行就背地里瞧热闹,说管胜利活得不耐烦,云州也敢伸脚踩陈远发的脸,简直是打灯笼捡粪,找屎(死)了。
远发里也有人说云州不识相,应该给他们点教训。陈知南却说,收购是生意,买卖不成仁义在。云州的收了老管后,陈知南还去看了管胜利的孩子和老娘,说需要帮忙就来远发。大家就说陈知南大气,有他爹的气度。只杨亚均捏把汗,知道收购老管是董事长压下的硬任务。
果然陈远发的电话打到了陈知南的办公室。
陈知南一入公司,父子俩就有不成文的规定,私人电话说家里的事,电话上是父子,办公电话说公司的事,电话上是上下级。所以陈知南对着话筒喊“董事长”,杨亚均便赶紧出总经理办公室,回了战略部。他瞅着窗外发呆,手里颠来倒去转着封辞职信,心里也颠来倒去不安稳。
这当有人敲门,杨亚均赶紧收起辞职信,陈知南进来了。
“老董事是不是生气了?”杨亚均倒水递给陈知南,也在沙发上坐下。
“肯定不满意,说老管到了云州手里,坏了公司下一步计划。”陈知南喜欢战略部,沙发正对一扇大窗,视野里田地绵延,这会儿的玉米像一排排绿色的卫士。
杨亚均道:“可都知道之前管胜利求着远发收公司,老董事都没出手,所以这会儿出手,不少人说闲话。依我看,让云州收去也不算坏事。”
陈知南搓搓脸笑道:“是啊。可用老爷子的话说,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太在意旁人的看法,公司走不到今天,三年大旱还有人不想下雨呢。我都怀疑我的判断出问题了。不说这个,老爷子有新安排。”
“什么安排?”杨亚均不由往收起辞职信的抽屉看。
“听说国家马上增加良种补贴,老爷子说了,下一季尽量多申报些供种份额。”他看到杨亚均的眼神,问道,“有事?”又笑起来道,“多亏公司里还能在你这儿坐坐。”
杨亚均一怔,顿了顿,摇头道:“没事。”
云州收购老管后,快速整合了种子品种和销售网,第一个迎来的客人竟然是尤建林。
尤建林高兴得嘴合不上,连续三天嘴角都吊在耳朵梢,待在二楼讨论怎么把他的货铺进临川。张栋伟也趁机商量怎么把老管的品种销往更多地方。两方的品种和销售网都充实不少。云州又多了下游食品厂和包装厂,很快在临千市外也叫得上号了。
张栋伟气顺不少,走路带风,说话带响,不像前段脸是黑的,进公司就带块乌云。因为前段他听到个传言,说薛建去上海找张菲菲了,有外出的碰到他俩,运了车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在开服装店,说说笑笑像小两口。张栋伟就让宋婶几次给张菲菲打电话突袭,没听到电话那边有其他动静,话传得却越来越真。张栋伟天天晚上睡不着在床上烙饼,总觉得旁人看他的眼神像拿树枝戳他的脊梁骨。这会儿终于顾不上了,因为公司品种多了,他得检查制种田。
老管的制种田多在其他乡镇,分散不说,除了严开明那儿,其他的离得也远。高旭东刚提出让云州扩展试验田,便又加一条,让公司一起考虑扩展制种田,将老管的和云州的品种放在一处制种。可制种要求高,田块之间又需要隔离,以免花粉期混入别的花粉,因此需要不少土地,还需要合理规划。老一辈觉得主意不赖,年轻一辈却嫌费心力,建议去甘肃或海南找专业的制种公司。
老邢道:“西店镇就合适制种,有平河,水源充足,还有旭阳山做遮挡,保证种子纯度,放其他地方不是放着河水不洗船?”
老田道:“就是,咱不占着其他人就得来,种植大户还想在咱这儿和旭阳乡大面积包地哩。”
众人又考察一番,便决定只将老管现有的制种田保留部分,同时向公司西边的村子扩展试验田,向东边也就是旭阳山的方向扩展制种田。
此时平河上荷花正盛,一个个粉碗钻出荷叶间,蜻蜓落上就一颤一颤。张栋伟在公司开动员会,说争取在冬小麦下地前,将制种田落实一部分。闲下来的销售部便沿着平河的村庄往返,统计可以扩展为制种田的地块。云州要沿着平河往东扩展制种田的事便传开了。
这天高旭东回老宅,老宅的烟囱竟冒着烟,进院就有鲜甜的鸡汤味跳上鼻尖,便知道贾友珊又来给自己炖鸡了。
自上回他心肌炎晕倒,贾友珊每回来,不是拎着贾石柱杀的鲜鸡攒的鲜鸡蛋,就是贾石柱从集上买的肉。高旭东不好意思,前段时间亲自买了大包小包,要上门向贾石柱回礼。他这么一说就觉得贾友珊眼睛亮亮的,脸红红的,半天才“唔”一声。结果那天他刚进贾家寨,消息就传遍了,进贾家没一会儿,门口便围了三四层人,脖子伸得长长的,都喊着“来看新姑爷”。他才知道在这村里,拎着礼上门竟是这个意思!
高旭东低声问贾友珊:“我说上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清楚?”
贾友珊说:“我咋说?让他们看吧,又不少块肉。”又冲外头喊,“回去看自家姑爷去!”
那之后便只贾友珊来老宅找高旭东。高旭东见到好吃好喝,还是会让贾友珊带些回家去,可他送的越多,贾石柱回的也越多,贾友珊开玩笑说:“俺家的鸡都快被你吃光了。”
灶房果然放了鸡汤。高旭东笑道:“这是你家的最后一只鸡?”贾友珊却盯着鸡汤上的枸杞发呆。高旭东在贾友珊脸前摆摆手问,“想什么呢?”
贾友珊这才注意到高旭东回来,盛了鸡汤问道:“听说你们公司要往旭阳山那方向扩展制种田?”见高旭东点头又问,“要扩多少?”
“初步计划一千五百亩。不过现在出门打工的多,土地撂荒也多,谈的进度比原先想的快,应该能到两千亩。”
“那会不会集中喷洒农药?”贾友珊又问。
“规模制种就是为了方便管理。集中耕种,集中照管,集中收获,喷洒农药只是一部分。下一步目标是机械化,增加精准度,减少人工,提高效率,也许还能随时查看每亩地的长势……”说着眨眨眼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贾友珊看高旭东说得热火,不忍心泼冷水,想到贾家寨,还是一咬牙说:“这些制种田……就不能换个地方?”
碗果然僵在高旭东嘴边。
贾友珊顿了顿解释说,贾家寨要供全村用水,得再打个几百米深的地下井,村里没法支持。现有这口地下井也是半拉子井,因为没钱打那么深,枯水期还是得取暗窖的存水,存水不够就只能去取平河水,“从平河拉水费劲,村里年纪大的还得靠别人捎回来。用得更省,做饭,洗脸,洗手,浇菜……一桶当几桶用。可你们要在河边喷洒农药,污染了河水,俺们连平河水也用不成……”
高旭东起身踱几步,没想到贾家寨缺水这么严重,就没考虑过这些问题。水是贾家寨的心病,贾家寨靠天用水,靠天吃饭,影响贾家寨的水,就是不让贾家寨好好活,不让人好活,人家能跟你拼命。偏巧事情推得快,制种户已经签下不少,换地方不现实。不过考虑到河边田地受影响大,其实签下的制种田都距河面有段距离。高旭东便说等回去查查制种田的具体位置,他再给贾家寨一个详细的解释。
贾友珊道:“我能等,就怕其他人等不了。”
果然第二天,林广运就来了电话,让云州重新考虑制种田的位置。
众人有意无意路过董事长办公室,听张栋伟在里头一会儿骂一会儿说软话,很快拼凑出事情原貌。原来贾家寨的村长告到旭阳乡乡长那儿,乡长没解决贾家寨的缺水问题,短着理,只能照村长说的,跟林广运打了招呼。张栋伟知道,林广运转手就打电话逼他,是恨他之前不同意把云州卖给远发,又从远发手里抢了老管,经过这两出,林广运再想搭上远发,是彻底没指望了。
张栋伟说软话:“林镇长,咱公司合并了老管,扩制种田都在咱镇子里,多少也能给你脸上长光,拉动咱镇的经济不是?”
“我还得感谢你呗?”林广运说。
“那不敢。就是麻烦镇长为咱公司说说话,现在谈的制种田都不挨着河道,以后也不往河道扩,公司又是规范施肥喷药,不会影响河水。”
林广运哼一声:“这会儿想起我了!我告诉你,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咱们不一条道。你们得罪远发都不惧,那么有本事自己解决,解决不了就把制种田换位置!”
走出办公室的张栋伟脸上乌云密布,谁都知道情况不妙。
半下午开了个会,却谁都不甘心,不说一旦换位置毁约不少,都觉得公司在西店镇,也就趁势发展西店镇,难道规模化制种还搞不起来了?便觉得还是再努力一把。
但这时候联系贾家寨,电话已经不行了,一听是云州打来的,那边搪塞着就挂电话。
想到贾家寨视高旭东为女婿,高旭东又帮过他们不少忙,村里张口闭口都是高专家,公司便又出了制种田的详细情况和未来规划,让高旭东带去贾家寨。谁知高旭东也是抱着香炉打喷嚏,碰一鼻子灰,竟连村两委都没进去。小艾和七巧几个相熟的一见他就躲,她们怕贾友珊为难,还把贾友珊堵在了办公室。
高旭东哭笑不得,刚要说话,竟被村长迎出来下逐客令:“高专家,你来做客,俺们欢迎,要是又谈在平河边制种的事,那还是回吧!”
贾家寨当然看重高旭东。
可水在贾家寨甚至比金子重,在贾家寨你能让出金子,却得为一口水拼命。于是村两委严防死守,不让任何一个人成为云州的突破口,把贾家寨箍成铁板一块。甚至想来贾家寨考察循环农业的朱羽,都被村两委的大部分干部当成高旭东的同盟,云州的说客。一行人商量一通给了两个字的意见:不行!